阿贝尔·加缪《加缪手记》第一卷
阿贝尔 · 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法国作家、哲学家,存在主义文学、「荒诞哲学」的代表人物。
1957年10月17日,因为他「杰出的文学作品阐明了当今时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各种问题」而被瑞典科学院授予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了有史以来法兰西最年轻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加缪有做笔记的习惯。
1935年,加缪给自己定下规则:「每一天都要在本子上做笔记」,而且不准多话。
这些「本子」一共七册,经编纂而成此一套三卷之《加缪手记》。
这些手记内容多样,记录了加缪二十五年来的读书笔记、思考发想、创作雏形、计划提纲和写作练习,也留下了其旅行见闻、某些当下的感受或观察、不经意听见的旁人对话等等文字段落。
第一卷完整地呈现了加缪自1935一1942年的笔记内容。
摘录如下
对有钱人来说,天空——而且还是免费的——好像是个理所当然的赠品。穷人才晓得去感激它那浩瀚无垠的恩慈。
良心不安,就必须告白。作品是一种告白,我需要做出见证。我只想好好地叙述、探讨一件事。亦即在那贫困的岁月里,在那些或卑微或虚荣的人们当中,我曾经最真切地触及我所认为的生命真谛。这个光靠艺术创作是不够的。艺术对我而言不是全部。但至少是个手段。
幸福往往不过就是一种顾影自怜的感觉罢了。
穷人之不可思议处:上帝让这群人毫无指望却又从不反抗,就像他总是会把解药放在生病的人旁边那样。
年轻时,我会向众生索要他们能力范围之外的:友谊长存,热情不灭。如今,我明白只能要求对方能力范围之内的:作伴就好,不用说话。而他们的情感、友谊和操守,在我眼中仍完全是一种奇迹,是恩惠的完全表现。
身为洞穴之囚,我在此独自面对这世界的阴影。
最重要的是保有人性和单纯。
我现在渴望的并非快乐,但求自己不要无知。
人们总以为自己和这个世界是隔离的,但只需一株伫立在金色尘埃中的橄榄树,或晨曦下几片亮晶晶的沙滩,也许就能让我们察觉到内心的抗拒正在消解。我于是卸下了自己的心防。我意识到了哪些可能性只能由自己做主。生命中的每一分钟里都蕴藏了奇迹,都有一张永垂不朽的青春脸孔。
我需要写作就像我需要游泳,这是一种生理上的需求。
人对他人的要求,总是多于对方所能给予的。假装自己一无所求是种虚荣。但这是多么大的错误和绝望。而我自己可能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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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样的天空,以及那从天而降的光热,我觉得无论是感到绝望或喜悦,都没有正当的理由了。
我通过我的所作所为和世界产生联系,因为心怀感激而与人们产生联系。
没有人可以拥抱,没有目标可以满怀感激地献身。
突然间这整个人世的意义让他如鲠在喉。
让我觉得最痛苦的,是那些世俗之见。
莫离群索居。活在光明里的人,不会有失败的人生。我一切的努力,无论在哪方面,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不幸和幻灭,都是冼了能够再和世界有所接触。甚至在我内心深处的忧郁里,也如此渴望着爱,也会只因为在晚风中看见一座山丘而感到如此陶然。
虽无望却还是微笑。无路可出,但不断地,明知徒劳无功地想当主宰。重点是:不要迷失自我,也不要遗失自己沉睡在这世间的那部分。
我们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有比较。
如果我们很确定自己的无望,那就该像个有希望的人一样去行动——或自杀。受苦并不会带来权利。
知识分子 = 有办法让自己一分为二的人。我喜欢这点。我很高兴自己能够两者兼具。
文明并不在于精致化程度高低。而是在于某种一整个民族共有的意识。而这样的意识,向来就跟精致化无关。它甚至是不会转弯的。把文明看成某个精英阶级的作品,就是把它跟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的文化搞混了。有所谓的地中海文化。但也有地中海文明。另一方面,也不要把文明和人民混为一谈。
向晚,港湾里有一股这个世间的温柔——这个世界,有些日子它会骗人,有些日子却只说真话。它说的是真话,今晚——而且是那么地坚持,美得那么哀愁。
一种枝节心理学的谬误。人会寻找自我、分析自我。为了认识自己、肯定自己。心理学是一种行动——而非对自我的反省。人们终其一生都在界定自我。完全了解自己,就是死。
年轻时,我们对某地景的依恋会胜过于对某人。因为前者可以任人诠释。
什么样的哲学家讲出什么样的哲学。人愈伟大,哲学就愈真。
基督教和纪德一样,要求人克制自己的欲望。只是纪德能从中看到某种别的乐趣。至于基督教,只会认为这是一种苦修。就这层意义上,基督教比身为知识分子的纪德来得「自然」。但和一般人比起来,还是显得矫情,因为一般人知道饮泉止渴,而且欲望总是以厌倦收场(一种「对厌倦的颂扬」) 。
对女人来说,一个不爱她却可以对她很温柔的男人,是无法忍受的。对那男人而言,这是一种苦涩的甜蜜。
已经好几年了,我每次听到一种政治言论,或读到那些上位者发表的文章,都会觉得很恐怖,因为那些声音听起来都:像人类发出来的。一成不变句子,讲着一成不变的谎言。而且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人民的愤怒尚无法将那些傀儡扯下来,由此可见一般人根本不关心谁来统治他们,他们就是要赌,没错,就是要赌看看,拿他们一部分的人生和所谓的基本权益做赌注。
必须去活,去创作。活到流下眼泪。
某些事物、某些生命正在等着我,而我当然也在期待着,用我所有的力量和悲情渴望着。只不过此时此地,我竟是借着沉默和低调来养活自己的。
我只知道我的反抗是正确的,而这样的喜乐就如同一个地上的朝圣者,我必须亦步亦趋地追随在后。
如果现在要我写一本关于道德的书,一百页大概有九十九页是空白的。至于最后一页,我会写上:「我只认得一种责任,那就是爱。」除此之外的,我都要说不。用尽所有力气地说不。那些石板对我说这只是白费力气,说生命不过就是「col sol levante, col sol cadente」 (随着日出日落)。但我认为无益非但无损于我的抗拒,反而还更增加了它的强度。
我们(或说我)一旦对自己的虚荣心让步,一旦我们为了「表现」而活,那就是在背叛了。
我曾因孤独而苦恼,但因为不曾说出来,最后还是克服了那种孤单的痛苦。然而今天,我发现最大的荣耀竟是能够默默无闻且孤单地活着。写作,我深刻的喜悦!认同这个世间和接受享乐——但唯有在赤贫之中。如果我连对自己都无法赤裸,我就不够资格去喜爱那赤裸裸的沙滩。这是我第一次确切地掌握到快乐这个字眼的含义,它和我们一般理解到的「我很快乐」竟然有点相反。
我的穷困就是我特殊的财富。这就好像我可以重新再来似的:没有更快乐也没有更不幸。但多了对自己力量的意识、对虚荣心的唾弃,以及这份清醒的、催促着我去面对自己命运的狂热。
我每次回顾自己人生中那不为人知的一面,内心就会有一股想哭的颤动。我既是那些被我吻过的嘴唇,也是临世之屋里的那些黑夜,那个有时候会被一股想活下去、想成功的狂热给冲昏头的穷小子。很多认识我的人,这些时候就不认得我了。而我,我一直觉得自己跟我所生活的这个社会一样没人性。
孤独,有钱人的奢侈。
如果这个世界是灰暗的,我就会很忧郁,充满柔情。我觉得自己变好了,有能力去爱,甚至结婚,但不管是哪一种状况,其实都无关紧要。
因为这是愈辩愈明的道理:要觉得人生可以美好又简单,就得未曾厉经过它。
有或没有价值观。创造或不创造。在第一种情况下,一切都可以被正当化。一切,没有例外。在第二种情况下,就是完全的荒谬了。那就只能选一个最好看的自杀方式:结婚十朝九晚五,或左轮手枪。
向往那种一旦我们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就会身陷其中的赤裸状态。但最重要的是,要存在( etre ),就别去寻求显现( paraitre )。
只要我还能感受到内心那把既黯淡又炽烈的火,那就是我,活着的我。还是感谢生命,让我还能燃烧。
应该要用自己觉得最容易的方式去过日子。宁可惊世骇俗,也不强迫自己。这样虽有点犬儒,但世间最美丽的女子皆如此见事。
每个人生命中都要有爱,一种大爱,因为这样就可以有借口不用去面对那些令人不堪负荷、说不出缘由的绝望。
钱。是一种精神性的附庸风雅,让人愿意试着去相信没有钱也可以过得很快乐。
对一个「出身好」的人,快乐就是再去踏上和所有人一倦的命途,但并非抱着看破红尘的心态,而是追求幸福的决心。
付出一小部分的人生以免丧失整个生命,是很正常的。每天六到八个小时,免得饿死。何况,想占便宜的人,到处是便宜。
政治及人们的命运,是由一些没有理想也不伟大的人在做决定的。真正情操高尚者,不会去从政。余者皆然。
我认为了解这个世界就是要有跟它一样的水准。
会去下定义的人,不晓得什么是命运。
重要的是幸福的意愿,一种永远不会消失的强烈意识。其他的,什么女人、艺术品、世俗成就,都不过是借口罢了。一张等着我们把花色绣上去的底布。
因不完全一样而痛苦,因完全一样而感到不幸。
在人对己身处境的某种抗议行动中,可以见到完整的革命精神。
在有限中寻找一种无限。
花两年来想通一件事其实不算浪费人生。要把之前的那些习惯改掉,先全心全力地记取教训,然后再耐心地去学习。
所有聪明人都会受到的共同诱惑:愤世嫉俗。
这个世界的悲惨和伟大:不给我们任何真相,但有许多爱。荒谬当道,爱拯救之。
写作的话,总是要言犹不及(与其说得太过)。总之不要喋喋不休。
只有那些曾历经「现在」的人真正知道什么是地狱。
妇人的嘴,少女的胸,孩子的祷告,献祭的烟,永远纯洁。
一个爱着这世间的男人和一个爱他并非常确定可以跟他永生相守的女人。两人对爱的尺度并不相同。
有些生命不会被死亡吓到。它们早就做好准备了。它们会去考虑到这件事。
一个作家的死会让我们去夸大其作品的重要性,同样地,一个人的死也会让我们高估他在人群中的位置。就这样,死构成了过去的全部,在里头装满了幻觉。
无法忍受和现实起冲突的爱,不能算是爱。但这样一来,不能爱就成了那些高贵心灵的特权。
历史精神和永恒精神。一个对美有所感。另一个则是对无穷。
艺术家之所以能成为艺术家,是因为某些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只是个人而已。
我们总是夸大了个人生命的重要性。太多人活着不晓得该做什么,以至于即使不让他们活下去,也不一定就是不道德。
什么都离不开人性,还有群众。以为可以背离这两者的,就是在背叛。人都得一个人面对死亡。大家都会孤单地死去。但一个人在这点上至少有藐视的权力,并在这可怕的考验里选择有助于彰显他个人的东西。
只有一种宿命,那就是死,除此之外别的都不叫宿命。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这段时间,没有什么是不变动的:我们可以全部重新来过,甚至停止这场战争,甚至,如果有哪个愿意的话,天长地久地和平相处下去。
置之度外地去评断一件事是不可能且不道德的。唯有深入此一荒谬的灾难中,我们才能保有藐视它的权利。
巴黎之春:某个预兆或栗树上一颗芽苞,人心就开始痒了起来。在阿尔及尔,春来得粗暴多了。这里不只是一颗玫瑰花苞,而是一千颗玫瑰花苞,在某天清晨,突然让你无法呼吸。在这里,我们不是被某种难以捕捉的热情闪过脑际,而是教千百种铺天盖地汹涌而至的香气和色彩贯穿全身。这里当道的不是敏感纤细,而是被突袭的身体。
不要畏惧死亡,这样就太给它面子了。
有愈来愈多人面对这个世间的唯一反应是个人主义。人的目标就是他自己。所有我们为了全体的福祉所做的努力,终将失败。就算我们无论如何想试试看,姿态最好也要故意摆高一点。整个抽身出来,独善其身吧!(白痴)
如果您知道如何充分利用孤独的话,就不会写这么多关于它的东西了。
修道院长:「为何丝毫不愿和人一起生活、一起行动?」曼弗雷德:「他们的存在令我的灵魂感到厌恶。」
风,这世上罕见的干净东西之一。
意志也是一种孤独。
雅克·科波:「在伟大的时代里,不必到书房里去找剧作家(他在剧场里,和他的演员在一起。他身兼演员和导演。」我们这个时代一点也不伟大。
人就像肉桂;要磨碎才会有味道跑出来。
在德国,民族情感起初并不存在。德国人的民族情感,全靠那种由他们知识分子凭空捏造出来的种族意识在支撑。祸害更甚。德国人对外交感兴趣一而法国人却是内政。
别再让这颗心空虚下去了——拒绝会令它枯涸的一切。如果活水是在别处,为什么要把我拉住?
在某些时刻里,我们再也感受不到爱的激情。只剩下悲剧。想法之外,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凡我们可以活下去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在那儿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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