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是剃包头的。剃包头的意思是一次付一年的钱,一年剃11个头,除去正月,每个月一个。正月是不兴剃头的,不吉利。
我爷爷和我爹的头,都包给了老张剃。不仅我们家,我们村里都这样,便宜,省事。
老张每个月初十来我们村。我们村小,只有十几户人家。老张手脚麻利,从早晨到晚上,一个不落,全能剃完。老张剃头,不讲花样,老人剃光头,年轻人剃平头,小孩儿剃豆腐铲——在囟门那儿留一块,只剪短不剃光,用来保护还没完全闭合的命门,那形状,活像一个煎豆腐用的小铲子。
老张从村口的小胖家开始理起,到我们家,总是吃午饭的时候。老张刚把他的剃头箱子放下,爷爷就递上擦得铮亮的铜烟筒:“一上午了,辛苦。先抽口烟,活泛活泛。”
老张双手接过烟筒,含住烟嘴,偏头去凑爷爷手中黄表纸做的火折子,使劲吧嗒两口,吐出一片白丝丝的烟雾,喟叹一声:“还是老哥你的烟得劲儿啊。”
吃过午饭,老张打开他那只两尺来长一尺来宽的木头箱子。箱子内盖上,镶着一块白布,分出一溜大小不一的口袋来。这些口袋里,分别插着剪子、推子、剃刀、梳子。箱子下面,是一块叠得方正的大布巾,一个暗黄色香皂盒,一盒灰蒙蒙的扑粉,一只褐色的棕毛刷子,一条油光滑亮的批刀布。
清头洗脸后,爷爷坐在椅子上。椅子靠背的一侧,挂着批刀布。老张站在爷爷身后,把那块发黄的大白布一抖,围住爷爷的周身,再在脖子后面打一个结。老张又从箱子里拿出剃刀。剃刀是木柄的,折叠着,他用大拇指和食指一搓,刷地一声打开剃刀,这叫开刀;再一手拉住批刀布的一头,一手把剃刀在批刀布上来回荡几下,这叫批刀;刀批好后,再用左手食指在刀刃上一抹,这叫清刀。一套动作之后,老张的左手扶住爷爷的头,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剃刀,无名指靠在剃刀翘起的尾部上,贴着右边太阳穴,开始了第一刀。
老张的左手和我们的不一样,大拇指旁边多长了一根形状和大拇指一般的指头。这两根大拇指就像一个小树叉,和其他四根手指一起,稳稳地把着爷爷的头。剃刀一刀一刀把爷爷的头皮刮出一片青灰,继而是白灰色,一撮撮硬茬茬的灰白头发随着剃刀的转动掉落在地。老张不时变换姿势,上前一步,退后一脚,一会儿又呈半蹲状。
“老哥,最近挺累吧?可得悠着点儿,该享享清福了。”老张和爷爷拉着家常,动作丝毫不见停顿。
“你咋看出来我累了?可不,这几天事多。”
“你的头发告诉我的。这玩意儿不骗人。我师父说,这头发受委屈了啊,它就说话。”
“你这神叨叨的,头发咋说话呢?”
“毛糙、滑顺、光亮……可不都是它的话吗?老哥你这头发可没有前几个月精神。”
说话间,爷爷的头上、脸颊、下巴都变得空旷旷光溜溜的。解开围在胸前的白布,用棕毛刷沾点扑粉刷过脖子,老张又把剃刀伸进爷爷的后背,在他脊背上滚了几滚。只见爷爷一通哆嗦,长长出一口气:“老弟啊,我就想念你这一手,真他娘的舒服!”
“舒服的还在后面呢,你啊,别急。”
老张又换了一把更小的剃刀,沿着眼窝一飘,再在耳朵、鼻子里一转,爷爷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出来:
“舒坦了,舒坦了,就这么去死也没遗憾了。”爷爷爽朗地笑着。
“可不兴瞎说。您老身体好着呢!”正要把箱子背起来的我爹嗔怪爷爷,我爹要送老张去下一家。走到门外,老张站定了,对我爹说:“你得多照顾着你爹,毕竟有年纪了,要多加小心。”老张有点儿欲言又止。我爹没在意,心想爷爷那脾气,从来不服老的。
可没过几天,爷爷就病倒了,这一病,再也没有爬起来过。爷爷去世的第二天傍晚,老张背着他的剃头箱子来了。
“张叔,您可来了。”我爹哭着向老张行礼。
“来了来了……来晚了。”老张眼睛微红。
没等喘口气,老张就打开箱子,拿起剃刀。他的手有些抖索,他定了定,亮开了嗓子:
孝子头上一刀剃,
青丝一缕伴君归。
黄泉碧落安心去,
他年凭此续前情。
孝子头上剃二刀,
无病无灾保终老。
儿孙享尽前人福,
前人养儿总得报。
三刀落在孝子头,
家宅安宁六畜旺。
奈何桥上慢慢走,
亲朋邻里都安好。
……
歌起刀落,老张左手扶住我爹的头,右手拿着剃刀从脑门往天灵盖上剃一刀,再从左右太阳穴出发各剃一刀。三刀剃完后,老张把手心里握着的一绺头发放在一张黄表纸上,包好,塞进我爹的手里:“孩子,拿好,一会儿放在你爹的胸前,这样,他不孤单。”
“当年雍正帝夸剃头匠‘做天下头等事业,用世间顶上功夫’,你张爷爷担得起这句话!”我爹给我讲这些的时候,我爷爷已经去世好些年了,村里人早就不剃包头了,镇上有两三家新式发廊。
老张那含着悲伤、带着祝福的“孝子头歌”成了绝响。
米喜有话说:今天开始放假了,应该能有20天左右,其实这还不是史上最短的暑假,记得有一年,只休息了两周。二十天,也足够看两本书,捣鼓几道新鲜菜了。今天读完了《云中记》,向阿来致敬。
米喜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