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他的声音饱含着真正的热情,我情不自禁地被感动了。我似乎感觉到某种猛烈的力量正在他体内挣扎,我觉得这种力量非常强大,压倒了他的意志,牢牢地控制住他。我无法理解。他好像真的被魔鬼附体了,我觉得那魔鬼很可能突然反过来把他撕成碎片。然而他看上去很是寻常。我好奇地盯着他看,他丝毫不觉得难为情。
他很难表达自己的想法,仿佛他的思维不是靠语言来运转的;你只能通过引车卖浆者流所惯用的说法、粗鄙不堪的俚语和含混模糊的手势去猜测他灵魂的意图。但尽管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他身上却有某种东西让他显得没有那么乏味。那也许是真诚的性格吧。
我到巴黎已经有上百次,每次都会觉得兴奋异常,每当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上,我总有正在探险猎奇的感觉。
我试图这样说服自己:有一种模糊的反叛意识慢慢在他那迟钝的头脑里冒出了苗头。但这种解释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毫无疑问的事实是,他从来不曾对他那平淡单调的生活流露出厌烦的情绪。假如他只是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沉闷生活,想要通过当一名画家来摆脱各种令人心烦意乱的束缚,那这事就很容易理解了,而且也是很寻常的,但我恰恰觉得他不是一个寻常的人。到最后,因为我这人很有罗曼蒂克精神,我设计出一套解释,我承认这套解释有点牵强,但这是唯一能够令我满意的。它是这样的:我怀疑他的灵魂里是否深埋着某种创作本能,那种本能虽然受他的生活环境所抑制,却像肿瘤在活体器官中膨胀那样顽强地生长着,最终控制了他整个人,迫使他不由自主地采取行动。
我认为良知是心灵的卫兵,它守护着各种社会赖以存续的规则。它是驻扎在每个人心里的警察,监督我们不要为非作歹。它是安插在自我意识最深处的间谍。人太过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太过害怕遭受别人的责难,所以亲自把敌人迎进了家门;于是间谍持续地监视着他,警惕地捍卫着其主人的利益,无情地摧毁任何刚露出端倪的、不服管束的欲望。良知迫使他把社会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它是强韧的纽带,联结着个体和整体。
她一副唯我独尊的气概,仿佛整个大英帝国都是她的囊中之物。有些高官的太太明白自己属于上等阶级,所以总是散发出这种目中无人的神气。
我觉得他是身不由己。在我看来,他好像被某种力量控制了,那种力量有自己的目标要催促他去实现,而他就像掉进蜘蛛网的苍蝇那样,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他好像是中了别人的魔咒。
她是很机灵的,明白反复诉苦很久就会让人厌烦,所以她刻意避免在别人面前流露悲戚的心情。
有些同行毫不掩饰他们对其作品的鄙视,不过他赚了很多钱,而他们用起他的钱来也毫不手软。他为人慷慨大方,那些人缺钱了就会厚颜无耻地跟他借,背地里又嘲笑他是个傻子,因为他很天真,总是对那些凭空捏造的悲惨故事深信不疑。他很重感情,但他的感情太轻易就会被打动,所以常常造成这种荒唐的情况:你接受了他好心的资助,却对他毫无感激之情。从他手里拿钱就像把小孩的东西抢走那么容易,就是因为他这么愚蠢,你反倒会瞧不起他。我想假如有个疏忽大意的贵妇把装满珠宝首饰的名牌皮包忘掉在马车里,以身手敏捷自豪的扒手肯定会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造化让他成为笑料,却又拒绝给他迟钝的心灵。人们不停地拿他开玩笑,无论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让他烦恼不堪,然而他又总是提供让人取笑的机会,倒好像主动要这么做似的。他不断地被人伤害,但他善良的心产生不出怨恨:他可能会挨毒蛇咬,但从来不知吸取教训,伤口痊愈不久又会怜悯地把它揣进怀里。他的生活就是一出笑料百出的闹剧。因为我从来不曾嘲笑他,他很是领我的情,常常把他多不胜数的烦恼倾倒进我同情的耳朵里。这些烦恼的最可悲之处在于它们总是荒唐可笑的,他说得越是凄恻,你就越是忍不住想笑。
他虽然是个糟糕的画家,鉴赏艺术的眼光却十分独到,和他去逛画廊绝对是难得的享受。他的热情是真挚的,他的点评是准确的。他对各种流派一视同仁。他对古代的大师有着由衷的钦佩,对现代的画家也有着了解之同情。他善于发现天才,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我想我从来没遇到哪个人的判断比他更精准。他的学识也比大部分画家渊博得多。和大多数画家不同,他对各种艺术不乏认识,他在音乐和文学上的造诣使得他对绘画有着深刻而多方面的理解。对于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他的忠告和指点具有无与伦比的价值。
每次读他的来信,他谈话时那种口沫横飞、双手乱舞的热切神态总是呼之欲出地浮现在我眼前。
他发连珠炮般向我提了许多问题。他让我坐下,友好地拍拍我,好像我是坐垫,接着不停往我手里塞雪茄、蛋糕和葡萄酒。他生怕冷落了我。家里没有威士忌让他很伤心,于是想要给我煮咖啡,又拼命地想还有什么可以拿来招待我,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子,高兴得每个毛孔都渗出汗珠。
他的外貌还是我记忆中那么好笑。他是个矮胖子,腿很短,年纪虽然不大——他当时可能还没有三十岁——但已经有点秃顶。他的脸圆乎乎的,面色非常健康,皮肤白皙,脸颊和嘴唇都很红润。他那双蓝色的眼睛也是圆的,戴着很大的金丝边眼镜,眉毛淡得简直看不出来。他会让你想起鲁本斯笔下那些神情欢乐、肥头大耳的商人。
她的脸刷地红起来,斯特罗夫流露出来的爱怜让她觉得不好意思。他已经在信里跟我说过他很爱他的妻子,这时我发现他的眼光根本就无法离开她。我不知道他太太是否爱着他。这个可怜的傻瓜,他不是女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但他太太眼睛里的笑意是很亲切的,那种矜持背后也可能隐藏着深情。她其实并没有她丈夫所说的那么倾城倾国,但也算得上风姿绰约。她的个子相当高,穿的灰色裙子虽然朴素,但十分合身,把她的身姿衬托得很曼妙。她这种身材雕塑家会很喜欢,但服装商可能不是那么欢迎。她的棕色头发很茂密,梳着简单的发型;她的面庞非常白皙,五官也端正,但谈不上惊艳。
我仿佛看到她从容地在锅碗瓢盆间忙碌着,宛如举行仪式般肃穆地操持着家务,使这些日常劳动具备了崇高的意义;我并不觉得她有多么聪明或者幽默,但她那种目不斜视的端庄让我很感兴趣。她的含蓄不无神秘的色彩。
他自我解嘲的笑声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他的眼睛盯着那幅画。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当他评价别人的作品时,他的眼光是多么的犀利准确和不落俗套,可是谈起他自己那些因循守旧、庸俗不堪的画作时,他竟然是如此地自鸣得意。
尽管经常遭到朋友的挖苦,德克·斯特罗夫其实是很希望听到赞赏的,而且很有些天真的妄自尊大,所以他忍不住要展示他的作品。
他那红色的胡须乱糟糟的,把半边脸都遮住了,他的头发也变得很长,但最令我吃惊的变化是他现在特别瘦。这让他高高隆起的大鼻子显得更加倨傲,颧骨变得更加突出,眼睛也变得更大。他的太阳穴凹陷得很厉害。他的身体瘦得像干尸。他穿着的是五年前我见到他时那套衣服,既破烂又邋遢,线头掉了不少,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仿佛原本是为别人度身定做的。我注意到他的双手,脏兮兮的,指甲很长;那双手瘦得皮包骨,青筋全露出来了,显得大而有力。但我已经忘记他的手以前是否也这么有型。他坐在那里神情专注地下棋的样子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仿佛他体内隐藏着很强大的力量,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形销骨立让这种力量显得更加惊人。
我假装对他的遭际漠不关心,最后我的策略奏效了。他开始谈论他自己。但他的口才很糟糕,所以关于他的经历,他讲得语焉不详,我只好凭自己的想象去填缺补漏。对于这个人我是非常感兴趣的,却只能通过一鳞半爪的片段去了解他的生活,真是感到心痒难搔。这好比阅读已成残篇断简的图书。
我总觉得他是想把他那种强烈的个性彻底地倾倒在画布上,物我俱忘地试图抓住他在脑海里看到的景象;等到这个过程结束,或许不是把画完成之后,因为我知道他是很少把作品画完整的,而是在他体内燃烧的激情熄灭之后,他对他的画也就漠然置之了。他从未对他的作品表示满意,对他来说,和在他脑海中盘桓不去的幻景相比,他的画是微不足道的。
他露出了苦涩的笑容,但没有说话。我真希望我能够描绘出他笑起来的样子。我倒不认为他的笑容很迷人,但他笑起来脸上容光焕发,平时郁郁寡欢的表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顽劣调皮的神气。他的笑很持久,往往从眼睛开始,有时也从眼睛结束;他的笑容看上去色迷迷的,虽然不淫荡,但也不正经,让人联想起发泄兽欲之后怡然自得的登徒子。
你为这种自由欢呼雀跃,你感到你终于翻身做了灵魂的主人。你似乎超凡脱俗,飘然游弋于星辰之间。
他立刻耷拉着脸,像受到责骂的小孩那样撅起嘴。他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希望我能打个圆场,但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笑得前俯后仰。
他说不出什么巧妙的话来,但他那种善于挖苦讥笑的风格倒也令人印象深刻,而且他总是坦陈心里的想法。他说起话来完全不顾别人的颜面,如果把别人刺伤了,他会显得很高兴。
他不停地讽刺德克·斯特罗夫,气得斯特罗夫转身就走,发誓再也不要跟他说话;但斯特里克兰身上有种强大的力量,那个荷兰胖子总是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回来,每次回到斯特里克兰身边,他总是带着谄媚的表情,活像摇尾乞怜的小狗,尽管他很清楚等着招呼他的只会是令他胆颤心惊的当头一棒。
他就开始用刻薄的话猛烈地对其进行攻击。我从来没想到他骂人的本领是如此地高明,总是能够戳中这个郁闷的荷兰人最敏感的痛处。斯特里克兰挥舞的不是讽刺的细剑,而是谩骂的大棒。这次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斯特罗夫措手不及,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他就像慌不择路、到处乱跑的绵羊。他惊骇莫名,不知所以。最后他的泪水滚滚而下。
斯特罗夫矢志不渝地爱着她,哪怕她到了垂老的岁月,身材不再苗条,脸庞不再迷人,她在斯特罗夫心目中的形象依然不会改变。对斯特罗夫来说,她将永远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他们过着的是幸福美满、井然有序的生活。他们只拥有那间画室、一间卧室和一个小小的厨房。斯特罗夫太太独力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当德克在画那些拙劣的作品时,她会买菜做饭,缝补衣服,像勤劳的蚂蚁般忙碌一整天;夜里她会坐在画室里继续做点针线活,德克则会弹奏几首我敢说她肯定听不懂的乐曲。他的钢琴弹得不错,但总是投入了太多的感情,恨不得将他那诚实、多情而热烈的灵魂全都倾注到他的乐曲中去。
他们的生活宛如悠扬的牧歌,别具一种独特之美。
斯特罗夫的脸庞涨得通红,渗出了亮晶晶的汗珠,他焦躁不安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滑稽,但瞪得浑圆的眼睛所流露出的光芒却是很恳切的。
你还不如一条杂种狗有血性呢。你这是躺在地上求人家来践踏你。
她的眼泪终于簌簌地流下来。她瘫坐到椅子里,两只手掩着脸。她的肩膀不停地抽动着。德克赶紧跑到她身边跪下,伸开双手抱紧她,亲吻着她,用各种肉麻的称呼哄着她,他自己的脸上也流淌着廉价的泪水。
她突然振作起来。她用憔悴的眼神看着斯特罗夫。她把双手叠起来放到胸口,仿佛心跳得让她承受不了。
这时她的呼吸很急促,脸上带着难以解释的害怕。我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我感觉她好像被某种无形的恐惧攫住了,从而丧失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平常她总是很淡定冷静的,所以这回如此惶恐很令人惊奇。
她很吃惊,久久地凝视着她的丈夫。斯特罗夫低头看着地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显得有点尴尬。她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随即整张脸变得雪白——或许不应该说是雪白,而是惨白;你会觉得她的血液似乎从全身的表面缩走了,连两只手也是灰白的。她浑身不寒而栗。画室里的寂静似乎已经化为实体,让人觉得简直伸手就能摸到。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在劝说斯特里克兰进食时是多么有技巧和有耐心。他从来不会因为斯特里克兰的粗鲁而恼火;如果病人只是情绪低落,他就视若无睹;如果病人出言无状,他就付诸一笑。等到有所康复之后,斯特里克兰情绪不错,有时会拿他寻开心,而他会故意做出滑稽的举动,让他有更多的机会可以嘲笑自己。然后他会高兴地朝我挤眉弄眼,希望我能够注意到病人的情况已经大有改善。
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活像稻草人披着的破布。
蓬头垢面的他竟然有威武庄严的气派。我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地表述他给我留下的印象。虽然他的肉身完全阻挡不了其毕露的锋芒,但其实让我记忆尤深的并非他的灵气,而是他脸上那种一目了然的兽欲。
我笑了起来,因为他那矮矮胖胖的身形和胆小怕事的神态总是让人忍俊不禁。
他费了很大劲才把这几个字说出口。他有点哽咽,眼泪开始哗哗地流淌过他胖嘟嘟的脸颊。
他的外表狂放而粗野,有着冷漠的眼睛和性感的嘴唇,身材既高大又强壮。可能她和我一样,也觉得斯特里克兰身上有某种邪恶的气质,让人想起鸿蒙肇判、灵肉未分时那种半人半兽的原始生命。
他如此冷酷无情地辜负朋友的信任倒不足为奇,他为了一时之兴而不惜让别人万分痛苦也并不奇怪。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他这个人完全不知感恩为何物,他也没有同情心。我们大多数人共有的情感在他身上就是不见踪影,而责怪他缺乏这些情感就像责怪老虎凶残暴虐那样荒谬。
一天,他再也忍受不了那么长时间没和她见面,便到街头去拦截她。他妻子不肯跟他说话,但他还是喋喋不休。他滔滔不绝地为所有曾经对不起他妻子的事情道歉,他说他还是痴心不改地爱着他妻子,哀求他妻子回到他身边,他妻子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看都不看他一眼。我仿佛看到他拼命迈着两条肥胖的小短腿从后面赶上的滑稽样子。他喘着气不停地追赶,说起他有多么伤心难过,哀求他妻子可怜可怜他,只要他妻子肯原谅他,他保证可以满足其所有的愿望。他承诺带他妻子去旅行。他说斯特里克兰很快就会心生厌烦。他向我重述这幕自甘下贱的闹剧时,我实在气得不行。他表现得既没有脑子,又没有尊严。凡是能够让他妻子鄙视他的事情,他一件没落全都做了。女人对自己不爱的痴心汉是最残忍的,她没有和善的态度,也没有容忍的量度,她有的只是攻心的怒火。布兰琪·斯特罗夫突然停下脚步,使尽浑身力气甩了她丈夫一巴掌。她趁斯特罗夫当场愣住的机会赶紧逃走,匆忙跑上通往画室的楼梯。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话。
在告诉我这件事时,他用手捂着脸,仿佛那里还是火辣辣的痛,而他的双眼则流露着令人心酸的痛苦和滑稽可笑的惊讶。他看上去像个挨了训的小学生,我虽然替他感到难过,但也忍不住想笑。
他不敢再跟他妻子说话,而是用那双圆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我想他大概以为这副凄惨的模样能够打动他妻子的心。但他妻子从来都是对他视若无睹。她甚至连出来买东西的时间都不改,路线也没有换。我觉得她这种冷漠之中有某些残忍的意味。也许她就是以折磨斯特罗夫为乐。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会如此憎恨她的丈夫。我求斯特罗夫放聪明点。他这种缺乏骨气的表现实在令人发指。“你继续这样做根本没有任何好处,”我说,“我觉得更明智的做法是拿根棍子去打破她的头,那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瞧不起你啦。”
你可以顺着运河漫步,沿途会看见宽广的绿色田野,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风车,还有黑白相间的奶牛在慵懒地吃草。
假如他变得憔悴瘦弱,也许还能引发别人的同情。但他却不是这样的。他还是那么胖,那张红色的圆脸像熟透的苹果似的闪闪发亮。他原本就是个讲究衣着的人,这时依然穿着潇洒的黑外套,戴着对他来说有点偏小的圆礼帽,看上去既精明强干又时髦漂亮。他正处在中年发福的阶段,悲伤对此毫无影响。他比以前更像一个生意兴隆的旅行推销员。当人的外表和他的灵魂如此不相称,那是很苦恼的事情。
他生性和蔼大方,却总是好心办错事;他对美丽的事物有真挚的感情,却只能创造出平庸的东西;他的感情特别细腻,举止却是那么的粗鲁。他在处理别人的事务时很有谋略,但对自身的麻烦却一筹莫展。造化开的这个玩笑真是残忍,居然给他灌注了这么多自相矛盾的性格特征,还让他独自面对这个冷酷得让他迷惑的宇宙。
他对美丽的事物有真挚的感情,却只能创造出平庸的东西;他的感情特别细腻,举止却是那么的粗鲁。他在处理别人的事务时很有谋略,但对自身的麻烦却一筹莫展。造化开的这个玩笑真是残忍,居然给他灌注了这么多自相矛盾的性格特征,还让他独自面对这个冷酷得让他迷惑的宇宙。
她没有说话,但她向来是很沉默的。我看看她的嘴巴,想发现一个让我能猜测她心中感受的表情;我望望她的眼睛,想抓住某种泄露出羞耻或痛苦的神色;我瞧瞧她的眉头,想寻找几道表明她的感情正在流失的皱纹。可惜她的脸就像面具般木然。她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丝毫没有动弹。
德克那么痴心地爱着她,她却恶狠狠地扇了他耳光,这说明她脾气很暴躁,心肠也很狠毒。她明知跟着斯特里克兰不会有好日子过,却心甘情愿地抛弃她丈夫庇护下的安乐窝,以及衣食无忧的舒适生活。这表明她有喜欢冒险的天性,也能够吃苦耐劳;后面这种性格倒是很好理解,因为她原先就把家庭打理得很好,又热爱做各种家务杂活。她肯定是个性格非常复杂的女性,这种复杂的性格和她贤淑的外表构成了很强烈的对比。
这次意外的邂逅让我感到很兴奋,但我在思绪万千之余,还是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棋局上。我总是使尽浑身解数去打败斯特里克兰,因为这个人很鄙视他手下的败军之将,他那副趾高气扬的德性会让你输得更加难受。
我瞟了他一眼。他垂下头。他这句回答在我听来有点自惭形秽。他很清楚布兰琪对他已经冷漠到了极点,就算看到他的亲笔信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夏天来了,又闷又热,连夜里也没有凉意,人们疲倦的神经得不到休息。受过烈日炙烤的街道似乎正在将白天吸收的热量散发出来,行人纷纷拖着沉重的步履从上面走过。
护士用镇定而友善的眼神看着他,她的眼睛已经见过人间太多的恐怖和痛苦,然而她的目光却依旧纯净,大概是因为在她心里,这是个没有原罪的美好世界吧。
我知道他是要告诉我他妻子已经去世。他身心俱疲。他终于不再啰嗦,而是浑身酸软地瘫倒在我的沙发上。我想不出安慰的话,就让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想看书,又怕他觉得我没有心肝,于是我坐到窗边,拿起烟斗抽了起来,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想说话。
他累得哭不出来。他浑身疲软地躺在沙发上,仿佛四肢的力气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久之后我发现他睡着了。这是他一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不吃安眠药而睡着。造化虽然很残忍,但有时候也很仁慈。我给他盖上被子,关掉电灯。翌日清早,我醒来时他仍在睡。他没有动过。他的金丝边眼镜仍架在鼻梁上。
我已经厌倦了这出实际上跟我毫无关系的悲剧,于是我跟斯特罗夫谈起了别的话题,其实我这么做是为了缓解自己烦闷的心情,却欺骗自己说这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的点评】
人与人之间的悲哀无法相通,当你觉得世界崩塌了呜呜哭得撕心裂肺地时候,别人却还在为今天的阳光真好而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