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约翰克里斯多夫》罗曼·罗兰(中)

军官挣扎着想爬起来,杀气腾腾的眼睛瞪着那个说话的人。

他们磨拳擦掌的把他团团围住。克利斯朵夫看见那些骇人的脸越逼越近:恐怖使他们变成疯狂了。他一声不响,不胜厌恶的扯了个鬼脸,把帽子望桌上一扔,径自坐到屋子的尽里头,转过背去不理他们了。

你一声不出,只会挤眉弄眼,把屁股送过去给人家的皮靴踢;对啦,你还会道谢呢!你不害臊么?…… 你们都不害臊么?你们简直不是人!胆子象绵羊似的,连头都不敢抬一抬!直要等到这城里人来给你们作榜样!—— 如今你们把什么都推在他头上!

两人被雾水浸得浑身湿透,摸索了半晌,突然看到几步之外,土堆高头就挂着铁路上的信号灯。他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欲望,只想快快逃出魔掌。再过一小时,他可以自由了。他整个身心都反抗起来!受万恶的势力压迫吗?

右边是一株秃顶的白杨在瑟索摇曳。后面是一株大胡桃树,黑黝黝的光秃的枝干象鬼怪似的。成群的乌鸦停在树上沉重的摇摆。枯萎的黄叶一张一张落在静止的水塘里。

事实上他并没抱怨,只是在他平平淡淡叙述孤独生活的时候,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惆怅的意味。他在最痛苦的叙述中参入某种很渺茫很感伤的理想主义,使克利斯朵夫听了不快而不忍加以反驳。

一种渺茫的希冀,是他当做水面上的浮标一般抓着不放的。

坐上书桌把诗句写下,仔细誊了一遍,又题上一段情意恳切的献辞,署了姓名,填了日子和时刻。

所以他瞧着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大有从此永诀的意味。

火车在铁道拐弯的地方隐没了。苏兹孤零零的踏着泥泞的路回家,拖着沉重的脚步,突然之间觉得又累又冷,雨天的景色格外凄凉。他好容易才挨到家里,爬上阶梯。一进卧房,一阵狂咳把他气都闭住了。

一到床上,他的身子简直象一堆破絮。他没法动弹;唯有胸部在那里翕动,好比炉灶的风箱。脑袋重甸甸的,发着高热,他整天温着昨日的梦,连一分一秒都不放过。

可是一刹那之间她又恢复了先前那种麻木的神态。

保存原味的烹调,用着各式各种草本的香料,浓酽酽的沙司,作料丰富的汤,标准的清炖砂锅,庞大无论的鲤鱼,酸咸菜烧腌肉,全鹅,家常饼,茴香面包。克利斯朵夫嘴巴塞得满满的,狼吞虎咽的得意极了。

他用着感动而浮夸的措辞,说客人肯光临小城,枉顾寒斋,对他是极大的光荣和愉快;他祝颂他归途平安,祝颂他前程远大,祝颂他成功,祝颂他荣名盖世,也祝颂他享尽人世的幸福。

可是那怪脾气的年轻人精神百倍,兴致好得很:他按了两三个和弦,突然把琴关上了,望望窗外,提议出去遛个半天。他觉得田野美极了。

克利斯朵夫很喜欢诗歌,可一首都记不得,他一边听一边恍恍惚惚的幻想起来,终于音乐代替了字句,把诗完全给忘了。

他的记忆仿佛是一口深不可测的蓄水池,凡是天上降下的甘霖都给它保存在那里。克利斯朵夫聚精会神的汲取它的宝藏;苏兹看见克利斯朵夫兴致这样浓厚也觉得不胜快慰。他有时碰到过一些殷勤的听众或温良恭顺的学生,可始终缺少一颗年轻而热烈的心来分享他多么丰富的热情。

那简直是在他们的快乐上面浇了一盆冷水。苏兹胆子太小了,不敢争辩;又是太真诚了,不能扯谎,便支吾其辞的想解释一番。可是克利斯朵夫斩钉截铁的一句:“甭提了!根本不容许对方再说下去。然后是一片难堪的静默。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使可怜的老人伤心未免野蛮;但他滥用威力,不愿意立刻取消前言。所以直到走出树林,三个人始终保持着这种态度:两个垂头丧气的老人拖着沉重的脚步。

在那边他把他字汇中所有的惊叹辞都用尽了,拿这件倒楣事儿向站上看门的和别的等车的旅客讲了几十遍。

虽然希米脱心痒难熬的想显本领而一再暗示,他可绝对不接下文。但苏兹和耿士一心一意要拿他们的朋友来献宝。

那时苏兹的快乐简直无可形容;他的欢喜是比克利斯朵夫的满意和希米脱的得意更甜蜜更深刻:因为他们俩所感到的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愉快,而苏兹是把两个朋友的愉快都感到了。

他把所有细腻的地方都能准确的表现出来;可是他有克利斯朵夫从来没法使职业歌唱家完全感觉到的那种激动和热情。

这股盲目的,被动的力,好比一队士兵在那里厮杀,既不知道跟谁厮杀,也不知道为什么厮杀。一旦给歌的精神吸住之后,它便欢欣鼓舞的听任摆布:因为它需要活动。

有些人好比极名贵的小提琴,只因为没人会拉,就给永远关在匣子里头,而那班生来配拉这种提琴的人,倒反终身只能抱着一些可怜的乐谱。

感觉到他是这一小组朋友中的灵魂,是爱与慈悲的洪炉,其余两人不过是这口炉子射出的反光而已。

音乐给他的满足,只象一只猫受到人家抚爱。

为了满足虚荣心,一方面为了练习嗓子有种生理上的快感。

她愣了一愣,不禁把手里抓着的东西放下了;可是她恶狠狠的把他数说了一顿,拿他当老疯子看待,说她一向认为他是个有教养的人,现在才知道看错了,他居然说出连赶车的也要为之脸红的咒骂。

跟他的理想抵触的。他明知莎乐美在背后跟邻舍街坊嘲笑他,在每周的账目上有规则的舞弊。他明知学生们用到他的时候对他恭而敬之,利用完了就把他置之脑后。他明知大学里的同事们从他退职以后把他完全忘了,他的后任剽窃他的文章而根本不提他的名字,或是提到他的名字而引他的一句毫无价值的话,挑他的眼儿:—— 这种手段在批评界中是惯用的。

倒反喜欢得象小孩子一样。他那么谦虚,对别人根本没有多大要求,只要得到人家一点儿感情就足够做他爱人家感激人家的。

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慌乱中眼镜也戴不稳,灯光又不够亮,字母都在眼前跳舞。等到明白以后,他简直骚动得把晚饭都忘了。

四月的黄昏多么柔和;夜莺在四下里歌唱。老苏兹快活得心都化开了,呼吸一点没有困难,两条腿象二十岁的时候一样。他轻快的走着,全不防在黑暗中常常绊脚的石子。遇到车辆,他就精神抖擞的闪在路旁,高高兴兴的和赶车的打招呼。

苏兹老人就是这样的在孤独生活中听着群鸟歌唱的森林,象传说中的隐士一般,被神奇的歌声催眠了,而岁月悠悠,慢慢的流到了生命的黄昏;可是他的心始终和二十岁的时候一样。

他受过那时代波澜壮阔的思想的熏陶。他的思想有时候是懦弱的,但胸襟是宽大的,对于世界上一切美妙的东西随时都能热心接受。他也许对庸俗的东西过于宽容,但他的本能决不会错过最优秀的作品;要是他没有勇气指斥舆论所捧的虚伪的艺术家,可永远有勇气替那些公众不了解的杰出而强毅的人辩护。

这些歌仅仅是内心的炉灶里爆发出来的几点火星而已,它还有别的东西要放射;可是苏兹老人等于忽然发见了整个的新天地。

那已经不是单调到使你心灵入睡的,恬淡而虔敬的情绪,而是象苏兹的心一样的一颗心,比他的更年轻更坚强的心。

他的手索索的抖着,
大颗的泪珠从腮帮上淌下。

克利斯朵夫在这些思想中间渗入一股年轻的刚强的热情,而在最后几句天真而充满着信念的诗中,还有他的英雄式的笑声,好似古罗马皇帝的凯旋。

还有一节睥睨一切的诗句,是克利斯朵夫逞着少年的狂妄,从原诗中摘出来做他的歌的结论的。

老人浑身打战,起吁吁的追随着那激昂慷慨的音乐,有如儿童给一个同伴拉着手望前飞奔。他心跳着,流着泪,嘟嘟囔囔的嚷着。他幸福了,窒息了。

老苏兹对刚才的发怒有点惭愧,一动不动的仰天躺着,气吁吁的,等心里的骚动平下去;他把心爱的歌集紧紧搂在怀里,象孩子一般的笑着。在行将就木的年龄,他觉得自己在一个陌生朋友的年轻的心中再生了。

可是他象圣诞前夜的小孩子一样兴奋,整夜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一刻儿都没睡着。到半夜一点,他想起来吩咐莎乐美,明天中上最好做一盘蒸鲤鱼,那是她的拿手菜。

他十二分的小心,不让莎乐美听见声音,免得受埋怨。他提心吊胆,唯恐错失了火车的时刻,虽然克利斯朵夫在八点以前决不会到。他一大早就起身了,第一眼是望天:耿士说得不错,果然是大好的晴天。苏兹蹑手蹑脚的走下地窖,那是因为怕着凉,怕太陡的梯子而久已不去的;他挑出最好的酒,回上来的时候脑门在环洞高头重重的撞了一下,赶到提着满满的一篮爬完梯子。

把最美的蔷薇和初开的紫丁香一起剪下。随后他回到卧室,性急慌忙的刮着胡子,割破了两三处,穿扮得齐齐整整,动身往车站去了。

老苏兹挂着一尺长的脸回来,从也是刚回家的莎乐美嘴里知道了那些情形,不禁大为懊恼,差点儿哭出来。他认为老妈子太蠢了,怎么在他出门的时候没有托人家请克利斯朵夫等着。他非常愤怒。莎乐美眼他一样气哼哼的回答说,她想不到他会那样的蠢,甚至把特意去迎接的客人都错失了。老人并不浪费时间和她争,立刻回头走下楼梯,依着邻人渺渺茫茫的指点,出发找克利斯朵夫去了。

克利斯朵夫撞在门上,没见到一个人,连一张道歉的字条都没有,很是生气。在等下一班火车开行之前,他不知道怎么办:看到田野很美,便散步去了。这是一座安静宜人的小城,座落在一带柔和的山岗底下;屋子四周全是园子,樱桃树开满了花;有的是碧绿的草地,浓密的树荫,年代并不悠久的废墟;青草丛里矗立着白石的柱子,上面放着古代公主们的胸像,脸上的表情那么温和,那么可爱。城的周围,只看见青葱的草原与小山。野花怒放的灌木丛中,山乌叫得非常快乐,好比一组轻快响亮的木笛在那里合奏。要不了多少时候,克利斯朵夫恶劣的心绪消散了:他把苏兹完全给忘了。

克利斯朵夫一跃而起,象条鱼从水里跳出来似的,直着嗓子接唱下去。他高兴之极的回过身来:满面通红,头上尽是乱草。他们俩互相叫着姓名,向对方奔过去。苏兹跨过土沟,克利斯朵夫跳过栅栏。两人热烈的握着手,大声说笑着一同望家里走。老人把早上的倒楣事儿说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几分钟以前还决定搭车回家,不再去找苏兹,现在立刻感觉到这颗心多么善良多么纯朴,开始喜欢他了。还没走到苏兹家里,他们已经彼此说了许多心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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