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约翰克里斯多夫》罗曼·罗兰(上)

庄严的大树在恬静的夕阳中沉沉入睡。

手指一来一往的机械的动作,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飘忽不定的幻想,都使她默默体味到一种乐趣。

克利斯朵夫暴烈的性子,古怪的脾气,滑稽的激烈的冲动,使她认为他精神不大正常。

从来没人肯纡尊降贵和他谈谈,除非是漫不经心的夸他几句。

无知无识与举动粗鲁,使他受累不浅。他千辛万苦,搅得满头大汗,想把自己培植起来,可是一无结果。书籍,谈话,榜样,什么都没有。

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又使他大吃一惊。他寻思了半晌,要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两人都被爱情浸透了,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爱情。

立了矢忠不渝的誓,一边亲吻,一边说了些无头无尾的,欣喜欲狂的话。

一方面对自己的快乐感激,一方面对那些不快乐的人抱着同情,所以他的欢乐既有好景不常的感慨,也有人生难得的醉意。他哭得心神酣畅,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黎明。白茫茫的晓雾逗留在河上,笼罩在城上,那儿睡着困倦的弥娜,她的心也给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可是他们也有些诗意盎然的时间,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异彩,好比从雾霭中透过来的一道阳光。一瞥一视,一举一动,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就会使他们沉溺在幸福里面;傍晚在黑洞洞的楼梯上说的再会!,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的相探和相遇,手碰到手的刺激,语声的颤抖:这些无聊的琐碎事儿,到夜里,——在听着每小时的钟声就会惊醒的轻浅的梦中,心头象溪水的喁语般唱着他爱我,的时候,——又会一件一件的重新想起。

尽管对整个的人类抱着热爱,尽管为了怕踏死一条虫而绕着弯儿走路,对自己家里的人可冷淡极了。

过剩的爱情,一朝泛滥起来,随便碰到一个人就会发泄。

接着急流似的血在身上奔腾,多少无名的力在胸中激撞。

信仰只是为软弱的人,萎靡的人,贫血的人的!他们向往于上帝,有如植物的向往于太阳。唯有垂死的人才留恋生命。凡是自己心中有着太阳有着生命的,干吗还要到身外去找呢?

锱铢必较的生活太疲乏了。

等到那气势雄伟的喁语静默了,最后的颤动在空气中消散完了,克利斯朵夫便惊醒过来,骇然向四下里瞧了瞧……什么都认不得了。在他周围,在他心中,一切都变了。

伯父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气势汹汹的破口大骂。克利斯朵夫也给自己的行为吓呆了,连雨点般打在他身上的拳头都不觉得;可是人家要拉他跪在伯父前面的时候,他就拚命挣扎,推开母亲,逃到屋外去了。他在田野里乱窜,直跑到气都喘不过来方始停下。

他们俩常常在黄昏时到田野去散步,漫无目的,只是一味望前走。

咬着牙齿做他那些单调而辛苦的工作。

我心里仿佛是寒风凛冽的冬,爱情之中有股暖气,可以给我生命。

于是他勉强压制自己,很严厉的责备自己,认为自私自利,根本没有权利霸占朋友的感情

倘使给人揭穿了,他非但不承认,反而竭力抵赖,胡扯一阵。

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叫他胆怯鬼!

天空酝酿着雷雨。他们因为心中有气,没有发觉。虫在闷热的田里嘶嘶乱叫。突然之间万籁俱寂。他们过了几分钟才发觉那种静默:静得耳朵里嗡嗡的响起来。他们抬头一望:天上阴惨惨的,已经堆满了大块的乌云,从四下里象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好似有个窟窿吸引它们集中到一处。奥多心中忧急,只不敢和克利斯朵夫说;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玩,故意装不觉得。可是他们不声不响的彼此走近了。田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丝风影。仅仅有股热气偶而使树上的小叶子轻轻抖动。忽然一阵旋风卷平地下的灰尘,没头没脑的抽打树木,把树身都扭弯了。接着又是一平静寂,比先前的更加凄厉。奥多决意开口了,他声音颤动着说:“阵雨来了。该回去了。”

一道眩目的剧烈的光一闪,天上就发出隆隆的响声,乌云吼起来了,闪电使他们心惊胆战,雷声使他们耳朵发聋,两人从头到脚都浸在倾盆大雨里,身上的水象急流似的直泻下来。

长江大河般的音乐在教堂里奔流。

他自以为有本领使听的人在惊险关头心痒难熬。

远听宛似海涛奔腾……

这种卑躬屈膝的态度,他第一次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认为简直是无耻。

说着那些幼稚而装腔做势的话。

在儿童心中,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卫他的人,代他出气的人;父母心中的儿女亦然如此,不过要等将来罢了。

暖和的微风在林间湿透的枝条上吹下一阵淅沥的细雨。

那可以说是被缚的野兽,咬着它们的锁链,撞着笼子的壁,仿佛要把它撞倒了跳出来,正象童话里的鬼怪。

写作这类东西的人是些可怜虫,一无所思,只想挣钱,或是想把他们空虚的人生编造一些幻象。

有一股强烈的生命力,能把天真的心灵激发出狂风骤雨。

同时还要听老师的咆哮,那是他觉得比挨打更受不了的。

祖父不胜惶恐的道谢,回答了几句过火的奉承话。

那些掌声雷动的盛况也使他肃然起敬。

因为你觉得自己是个下贱的罪人,好比一条蚯蚓。

谈着星辰,云彩,教他辨别泥土,空气,和水的气息,辨别在黑暗中飞舞蠕动,跳跃浮游的万物的歌声、叫声、响声,告诉他晴雨的先兆,夜间的交响曲中数不清的乐器。

小兄弟俩假情假意的和他拥抱,使他感动得流泪,乘机把觊觎已久的亲王送的金表骗上了手,又偷偷的笑他的傻;克利斯朵夫碰巧听见了,不禁信心大为动摇。

俏皮的眼睛决不放过克利斯朵夫笨拙的举动。

他脸红耳赤,一本正经,心里气死了,可不敢动弹,竭力忍着。

卖弄风情的玩艺儿使他发窘,弹得一塌糊涂的琴使他气恼。

过后他又觉得毫无价值,把东西撕掉,烧掉。而他最难堪的是,那些应时的曲子,他作品中最坏的一部分,偏偏给人家珍藏起来,没法销毁。

他预感到孙儿的作品将来不会象他的一样湮没不彰。而这种对假想的荣名沾点儿光的欲望,也很谦卑很动人。

莫扎特属于水的一类:他的作品是河畔的一片草原,在江上漂浮的一层透明的薄雾,一场春天的细雨,或是一道五彩的虹。贝多芬却是火:有时象一个洪炉,烈焰飞腾,浓烟缭绕;有时象一个着火的森林,罩着浓厚的乌云,四面八方射出惊心动魄的霹雳;有时满天闪着毫光,在九月的良夜亮起一颗明星,缓缓的流过,缓缓的隐灭了,令人看着中心颤动。这一次,那颗英雄的灵魂,不可一世的热情,照旧使他身心如沸。

眼泪,两腿麻木,从手掌到脚底都痉挛了;血在那里奔腾,身子在那里发抖 。

克利斯朵夫体会到家里凄惨的境况,已经有了少年老成和心事重重的神气。他打起精神干他的差事,虽然觉得毫无兴趣,晚上不免在乐队里打瞌睡。戏院再也引不其他小时候那样的情绪了。那时,——四年以前,——他最大的野心是爬到他现在这个位置。但人家要他演奏的音乐,一大半是他不喜欢的;尽管还不敢下断语,他暗中认为它们无聊;要是偶然演奏些美丽的乐曲,他又看不上别人那种颟顸的态度;他最爱的作品,结果也象乐队里的同事们一样令人生厌:他们在幕下之后喘喘气,搔搔痒,然后笑嘻嘻的抹着汗,消消停停的讲些废话,好似才做了一小时的健身运动。他从前锺情的人物,那个金发赤足的歌女,此刻又从近处看到了;幕间休息的时候,他常常在餐厅里碰到她。她知道他小时候喜欢她,就很乐意拥抱他;可是他一点不感到愉快:她的化装,身上的气味,粗大的胳膊,狼吞虎咽的胃口,都招他厌;现在他简直恨她了。

克利斯朵夫可是生来不知忌惮的。人家越想要他驯服,做个循规蹈矩的德国小布尔乔亚,他越觉得需要摆脱羁绊。

一片辽阔的平原,微风挟着野草与薄荷的香味,把芦苇与庄稼吹得有如涟波荡漾。矢车菊,罂粟,紫罗兰,到处都是花。啊,多美!空气多甜密!躺在那些又软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

连续不断的澎湃的水声包围着他,使他头晕眼花,他受着这永久的,控制一切的梦境吸引。波涛汹涌,急促的节奏又轻快又热烈的往前冲刺,而多少音乐又跟着那些节奏冒上来,象葡萄藤沿着树干扶摇直上:其中有钢琴上清脆的琶音,有凄凉哀怨的提琴,有缠绵婉转的长笛 …… 那些风景隐灭了。河流也隐灭了。只有一起柔和的,暮霭苍茫的气氛在那里浮动。

隔着云雾,最后一次又看到那洋溢的河在田野中泛滥,那么威严那么迟缓的流着,简直象是静止的。而远远的仿佛有道灰白的微光,一片汪洋,一线水波在天边颤动, —— 那是大海。河向着海流去,海也向着河奔来。海吸引河,河也需要海。终于河流入海,不见了 …… 音乐在那里回旋打转,舞曲的美妙的节奏疯狂似的来回摆动;一切都卷入它们所向无敌的漩涡中去了 …… 自由的心灵神游太空,有如为空气陶醉的飞燕,失声呼叫着翱翔天际 …… 欢乐啊!欢乐啊!什么都没有了!…… 哦!那才是无穷的幸福!

接着拳头就象冰雹一样落下来。

天窗的破玻璃中吹进一阵风,墙上湿漉漉的全是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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