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藏在暗处的神秘的东西,怕那些要害人性命的恶鬼,蠢动的妖魔,那是每个孩子的头脑里都有而且到处看得见的。一方面这是原始动物的遗传;一方面因为初生的时期,生命与虚无还很接近,在母胎中昏睡的记忆,从冥顽的物体一变而为幼虫的感觉,都还没有消失:这种种的幻觉便是儿童恐怖的根源。
神经极度紧张的情形之下,一点儿极小的刺激都使他很痛苦,地板上格格的响声使他惊悸不止,父亲的鼾声大得异乎寻常,不象是人的呼吸,他听着不寒而栗,竟象是一头野兽睡在那里。
生命的钟摆很沉重的在那里移动。整个的生物都湮没在这个缓慢的节奏中间。其余的只是梦境,只是不成形的梦,营营扰扰的断片的梦,盲目飞舞的一片灰尘似的原子,令人发笑令人作恶的眩目的旋风。还有喧闹的声响,骚动的阴影,丑态百出的形状,痛苦,恐怖,欢笑,梦,梦……——一切都只是梦……而在这浑沌的梦境中,有友好的目光对他微笑,有欢乐的热流从母体与饱含乳汁的乳房中流遍他全身,有他内部的精力在那里积聚,巨大无比,无知无觉,还有沸腾的海洋在婴儿的微躯中汹汹作响。谁要能看透孩子的生命,就能看到湮埋在阴影中的世界,看到正在组织中的星云,方在酝酿的宇宙。儿童的生命是无限的。它是一切……
它统驭万物,时而抚慰着他们的睡眠,连它自己也快要在波涛声中入睡了;时而狂嗥怒吼,好似一头噬人的疯兽。然后,它的咆哮静下来了:那才是无限温柔的细语,银铃的低鸣,清朗的钟声,儿童的欢笑,曼妙的清歌,回旋缭绕的音乐。
一线苍白的微光照在窗上 …… 江声浩荡。它渗透他的思想,浸润他的幻梦,它的滔滔汩汩的音乐,如大氅一般把他裹着。
仿佛眼见美丽的音波在轻清的空气中荡漾。
每天他去发掘这个属于他的宇宙。
这些生命初期的日子在他脑中蜂拥浮动,宛似一片微风吹掠,云影掩映的麦田。
但人们总不免滥用那些听其摆布的人的好意。大家认为她的殷勤是分内之事,所以并不特别对她满意。
匆忙急迫,动作莽撞象男孩子一样,又过分的流露感情,常常因之闯祸:不是打破杯子,就是倒翻水瓶,或是把门关得太猛了,使家里的人对她大为生气。
但她的眼泪是一下子就完的,隔不多久她照旧笑嘻嘻的。
在饭桌上和他并坐在一迫使她非常胆怯,而不幸她的胆怯是用唠叨不已的说话来表现的,以致马上失掉了克利斯朵夫的好感。她可并没发觉。
她觉得那些声音非常可爱,屋子也似乎有了生气。
她想把自己的面貌批判一番,可是办不到。她颇有些疑惧的心理,深深的叹着气,想改变改变装饰,不料把自己装得更难看了。她还想出那种倒楣念头,竭力去巴结克利斯朵夫。她不胜惶恐的向他道歉。她明明看出自己这种天真的巴结是失败了:本意是想跟人家亲近,结果却适得其反,把克利斯朵夫吓跑了。她觉得自己的多说话招他厌,下着决心在晚上静默了一些时候;可是说话的劲比她的意志更强,突然之间又来啰嗦了。
有一天她照着镜子突然发觉这个不幸的时候,简直象晴天霹雳。不用说,她还要夸大自己的缺陷,很笨拙的想出一些幼稚的手段,例如把头发多遮掉一部分脑门,使面部的不相称不至于太显着。其中可并没卖弄风情的动机;她所要求的并不多,只是很少的一点儿友谊,只要他们相遇的时候,他能和和气气的,友好的道一声好,她就会非常快乐了。目光平常总是那么冷,那么无情!她见了心都凉了。他并没对她说什么难堪的话;她却宁愿受几句埋怨而不要这种冷酷的静默。
她做事仿佛很认真,但她的心老是牵挂着楼上的琴声。她屏着气把耳朵贴在门上,直要母亲回家了方始蹑手蹑脚的下楼,不让自己闹出一点儿声响。
对她那万分抱歉与求他原谅的眼神睬都不睬,好似没有她这个人;而好几个星期他根本不弹琴了。洛莎暗中大哭了几场,可没有一个人觉察,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她。她热烈的祈求上帝 …… 求什么呢?她不大明白。只是需要把心中的哀伤诉说一番。
便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也不开一声口,径自粗暴的把她推过一边。她吓得气都透不过来。琴声立刻停止:她可连逃跑的气力也没有
,她举动不大俐落,永远是急急忙忙的,往往差一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只要一个字,一个眼风就够了 …… 其余的自有她的幻想来补足。初期的爱情只需要极少的养料!只消能彼此见到,走过的时候轻轻碰一下,心中就会涌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创造出她的爱情;一点儿极无聊的小事就能使她销魂荡魄:将来她因为逐渐得到了满足而逐渐变得苛求的时候,终于把欲望的对象完全占有了之后,可没有这种境界了。
编了一个从头至尾都是杜撰的故事,让自己整个儿生活在里面而谁也不发觉。故事是这样的:克利斯朵夫偷偷的爱着她,可不敢说出来,为了胆小,或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荒诞不经的,才子佳人式的,总之是这个多情的小姑娘想入非非找出来的原因。她根据了这个,编成无穷尽的故事,完全是荒谬绝伦的。把头埋在被单里。脸上热烘烘的,眼中含着泪,她笑了。她羞得几乎想钻下地去,没法集中思想。
他只知道有种恹恹无力的感觉,有股醉意。
一切都一下子崩溃了。他忽然感觉到有个广大无垠的世界,灼热的,野蛮的,不可衡量的。
他有种青年人的冷酷,把生得丑的女人简直不当做人,除非她的年龄已经到了不会牵动柔情,只能令人有些严肃的,恬静的,近乎虔敬的感情的阶段。
她的喋喋不休还使克利斯朵夫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这种神秘的狂乱状态,并非只此一遭,以后又发生了好几次,但从来不象第一回那么剧烈。来的时候总是克利斯朵夫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短短的几秒钟,完全是出岂不意的,甚至抬一抬眼睛,举一举手的时间,幻象已经过去了,他连想也来不及想到这是幻象,事后还疑心是作梦。第一晚是一块烈焰飞腾的陨石在黑暗中燃烧,以后的只是一簇毫光,几小点稍纵即逝的微光,肉眼只能瞥见一下就完了。但它们出现的次数愈来愈多,终于把克利斯朵夫包围在一个连续而模糊的梦境中,使他的精神都溶解在里头。凡是足以驱散这种朦胧的意境的,他都恼恨。他没法工作,甚至也想不到工作。有人在旁边他就恨,尤其是亲近的人,连母亲在内,因为他们自以为有权控制他的精神。
精神上的剧变过去以后,他沉沉睡着了,那是久已没有的酣睡。第二天醒来,他头脑昏沉,四肢无力,象喝过了酒。昨夜使他惊骇万状的,那道阴森而强烈的光,在他心中还剩下一些余辉。他想要那道光再亮起来,可是办不到。而且他愈追求愈找不着。从此,他集中精力要求那个一刹那间的幻象再现一回,结果是劳而无功。出神的境界决不让意志作主的。
对着这个天翻地覆的景象,克利斯朵夫吓呆了,出神了;旋风把自然界的规则扫荡完了,克利斯朵夫也被吹倒了,带走了。他失掉了呼吸,倒在了上帝身上,他醉了 …… 深不可测的上帝!那是生命的火把,生命的飓风,求生的疯狂, —— 没有目生命的界限推倒了;它充塞于天地之间,宇宙之间,虚无之间。
一阵苦闷直透入内心,背脊里打了个寒噤,他毛骨悚然,抓住桌子怕跌下去,他正沉浸在困人的麻痹状态中发呆。
他只看见童年时代那颗衰败憔悴的灵魂掉下来,可想不到正在蜕化出一颗新的,更年轻而更强壮的灵魂。一个人在人生中更换躯壳的时候,同时也换了一颗心;而这种蜕变并非老是一天一天的,慢慢儿来的:往往在几小时的剧变中,一切都一下子更新了,老的躯壳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