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悲愤填胸,无可奈何的瞅着滑腻腻的楼梯,望着破玻璃窗高头迎风飘荡的蜘蛛网。他觉得自己在苦难中孤独无助。他望着栏杆中间的空隙……要是望下跳呢?……或者从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楼自杀来惩罚他们,他们良心上该多么难过!他仿佛听见自己堕楼的声音。上面急急忙忙开门,好不凄惨的叫起来:“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一阵脚声在楼梯上滚下来。父亲母亲哭着扑在他身上。母亲哭哭啼啼的嚷着:“都是你呀!是你害死他的!父亲把手臂乱动了一阵跪在地下,把脑装撞着栏杆,喊着:“我该死呀!我该死呀!——想着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怜那些哭他的人了;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他们活该,觉得自己出了口气非常痛快……
编完了故事,他发觉自己还是在楼梯高头的黑影里;再对下面瞧了一眼,跳楼的念头完全没有了;甚至还打了个寒噤怕掉下去,赶紧退后了些。于是他觉得真的做了犯人,好似一头可怜的鸟给关在笼里,除了千辛万苦,绞尽脑汁以外,别无生路。他哭着哭着;用肮脏的小手擦着眼睛,一忽儿就把整个脸涂得乌七八糟。他一边哭一边照旧望着周围的东西;这倒给了他一点儿消遣。他把哼啊嗐的哭声停了一会,仔细瞧了瞧那只开始蠕动的蜘蛛。然后他又哭,可是没有多大的劲了。他听着自己哭,尽管无意识的在那里哼着,可已经不大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哼了。不久他站起来;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槛上,小心翼翼的把身子紧靠着里头,斜着眼睛瞅着他又好奇又厌恶的蜘蛛。
悲伤使感觉格外锐敏;眼睛经过泪水的洗涤,往事的遗迹给一扫而空,一切在眼膜上刻划得更清楚了。
河流好似对前途很有把握 …… 什么也拦不住它。只凭着它那股气魄恬然自得。
全身的温度平均了,他的失眠的干涩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他打定主意要抵抗瞌睡,预备熬夜,免得做恶梦。可是疲倦终究把他征服了;而且总在他最不防备的时候,那些妖魔又出现了。
这大恐怖是蛀蚀一切人类的死,古往今来的哲人竭力要忘掉它否定它而终于无效的死。
有些精灵却奉承你,诱哄你,其实它们也只想咬人,而且都是火辣辣的。克利斯朵夫不知它们要什么,它们勾引他,使他神摇意荡,差不多脸红了。—— 还有一些相亲相爱的音,在那儿互相搂抱,好似两个人的亲吻;它们是妩媚的,柔和的。这是些善良的精灵。
孩子就是这样的在音响的森林中徘徊,觉得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偷偷的觑着他,呼唤曲,有的是为了抚慰他,有的是为了要吞掉他…
余音袅袅的妙境,迷人的鬼怪,一刹那间感觉到的梦一般的世界, …… 一切都完了 …… 音阶之后又是练习。
这样当然招来了冷拳,他便用最恶劣的心情来反抗。
哦,原来是为了要把他训练成一头玩把戏的动物拿到人前去卖弄,才这样的磨他,硬要他整天去拨动那些象牙键子!
他的骄傲与自由都受了伤害,他愤慨极了。
继之以怒吼;戒尺象雨点一般落下来。他有根粗大的戒尺,孩子弹错一个音,就打一下手指;同时在他耳边咆哮,几乎把他震聋。克利斯朵夫疼得把脸扭做一团,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忍着痛苦照旧乱弹,觉得戒尺来了便把脑袋缩下去。
每逢装饰音就故意使性子,把小手重重的打在旁边的键子上,也就怀疑他是存心闹鬼。
可怜巴巴的抽咽着,把眼泪往肚里咽。
一想到他将要掀起的暴风雨,先就发抖了。
他也是魔术师,大踏步的在田里走,望着天,挥着手臂。他命令云彩:“向右边去。——但它们偏偏向左。于是他咒骂一阵,重申前令;一面偷偷的瞅着,心在胸中乱跳,看看至少有没有一小块云服从他;但它们还是若无其事的向左。于是他跺脚,用棍子威吓它们,气冲冲的命令它们向左:这一回它们果然听话了。他对自己的威力又高兴又骄傲。他指着花一点,吩咐它们变成金色的四轮车,象童话中所说的一样;虽然这样的事从来没实现过,但他相信只要有耐性,早晚会成功的。他找了一只蟋蟀想叫它变成一骑马:他把棍子轻轻的放在它的背上,嘴里念着咒语。蟋蟀逃了……他挡住它的去路。过了一会,他躺在地下,靠近着虫,对他望着。他忘了魔术师的角色,只把可怜的虫仰天翻着,看它扭来扭去的扯动身子,笑了出来。
他想出把一根旧绳子缚在他的魔术棍上,一本正经的丢在河里,等鱼儿来咬。他明知鱼不会咬没有饵也没有钓钩的绳,但他想它们至少会看他的面子而破一次例;他凭着无穷的自信,甚至拿条鞭子塞进街上阴沟盖的裂缝中去钓鱼。他不时拉起鞭子,非常兴奋,觉得这一回绳子可重了些,要拉起什么宝物来了,象祖父讲的那个故事一样……
可怜的老人!在无论哪方面,他都不能完全表露他的本来面目:胸中藏着多少美丽而元气充沛的种子,可是没法长成;对于艺术的尊严,对于人生的价值,有着深刻动人的信仰,但表现的方式往往是夸张而可笑的;多么高傲,但在现实生活中老是佩服上级的人,甚至还带点儿奴性;多么想独往独来,结果却是唯命是听;自命为强者,实际上可凡事迷信;既向往于英雄的精神,也拿得出真正的勇气,而为人却那么胆小懦怯!——那是一个只发展了一半的性格。
只知道又焦急又虚荣的留神他的声音对群众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