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中缺少那种青春的火焰,那种朝气蓬勃——那是《战争与和平》的巨翼。托尔斯泰已经不再有同样的创作激情了。新婚燕尔的暂时宁静已经消失。在托尔斯泰伯爵夫人为他创造的爱情和艺术的欢快氛围中,精神烦恼又开始悄悄渗入了。该著作中稍稍带有这悲惨经历与那幻灭热情的痕迹。这本书中的爱情有着一种尖刻的、肉欲的、专横的特点。这个维纳斯在这无邪的、美丽的、富有思想的、穿着黑丝绒服的安娜身上,加上“一种恶魔似的诱惑”。当沃伦斯基刚刚倾诉爱情时,是她使安娜脸上光亮闪闪的——“但并不是欢乐的光辉:而是漆黑之夜的一场火灾的那可怕的火光”。是她使这个正直而理性的女人,这个情爱至深的年轻母亲的血管里,流动着一种肉欲的力量,而她还驻足于这个女人的心间,直到把这颗心摧毁之后才离去。但凡接近安娜者,没有一个不感到那潜藏的恶魔的吸力和恐怖。基蒂首先惊惧地发现了它。当沃伦斯基去看安娜时,有一种神秘的恐惧感掺杂于他的快乐之中。那纠缠不放的激情在一点一点地啃噬掉这个高傲的人的整个道德壁垒。那颗勇敢、真诚的心灵——瓦解了,堕落了:她不再有勇气牺牲掉她的世俗虚荣;她的生命除了取悦她的情人外,已别无目的;她胆怯地,羞愧地不让自己生儿育女;嫉妒心在折磨着她;奴役着她的那性欲力量迫使她在动作中、声音上、眼睛里装假作态;她堕落成为那种见到任何一个男人都要回眸一笑的女人了;她依靠吗啡来麻醉自己,直到那些无法忍受的折磨以及道德堕落的悲苦把她终于推向火车轮下为止。
在这受爱情煎熬、被上帝律令压迫的灵魂悲剧——是作者一气呵成、深刻痛彻的一幅画——周围,托尔斯泰如同在《战争与和平》中那样,还安插了另外几个生命的故事。遗憾的是,这些平行的故事转换得有点牵强附会,生硬造作,没有达到《战争与和平》的那种交响曲般的有机统一。我们还可以看到某些场面的完全的写实——彼得堡的贵族圈子及其海阔天空的交谈——有时毫无用处。总之,托尔斯泰比在《战争与和平》中更加直露地把他的精神人格和哲学思想并置于人生景观之中。不过,作品并未因此而减少其富丽壮观。同《战争与和平》一样,人物众多,且各具特色。我觉得对男子的描写更棋高一筹。
高官的完美典型,优雅但平庸的政治家,总是以一种嘲讽来掩饰自己的情感:尊严与懦弱,伪善与基督精神的混合物;虚伪世界的古怪产物,这个虚伪世界,尽管他聪明且真的慷慨,他也永远无法摆脱,——而且,他颇有道理地向自己的心灵挑战,因为当他任由自己心灵摆布时,最终却落入一种神秘的虚幻境界。
托尔斯泰不仅赋予列文以他那既保守又民主的思想、他那乡村贵族蔑视知识分子的反自由主义,而且还赋予列文他的生命。列文与基蒂的爱情以及他俩最初几年的婚姻生活,就是他对自己家庭生活回忆的移植。
抨击自由论调,抨击世俗的慈善,抨击沙龙式宗教,抨击博爱!他向社会宣战,因为这个社会歪曲所有真正的情感,并摧残心灵的慷慨激情!死亡突然向社会的陋习投下一束光芒。在奄奄一息的安娜面前,故作高傲的卡列宁伤心落泪了。
他便对自己的愚昧无知深感恐惧。他的婚姻曾在一段时间里把他的焦虑压住了。但是,自从他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之后,焦虑又出现了。他交替地在祈祷和否定。他徒劳无益地阅读哲学家们的著作。在狂乱时,他竟至担心自己会自杀。体力劳动使他感到轻松些:劳动中,没有怀疑,一切都是明晰的。列文的这些焦虑,他瞒着基蒂的这些自杀念头,托尔斯泰在这同一时期也在瞒着他的妻子。但是,他并未获得赋予他的主人公的那份宁静。他生命的空隙中,刮起一股源自深渊的狂风,即死亡的晕眩。托尔斯泰后来在逃出深渊之后,讲述了这些蹉跎岁月。
竟要把绳子藏匿起来,以免我在自己每晚独自一人脱衣上床的卧室里把绳子结在几只衣橱上,悬梁自尽。我不再携枪打猎,免得顿生用枪自毙的念头。我觉得我的生命是一场闹剧,有人在故意地耍弄我。四十年的劳动、痛苦、进步,回头一看竟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我将剩下的只是一堆烂肉和蛆虫……人只有陶醉于人生时才能活下去;但是,一旦醉意消失,你就看到一切皆是欺骗,荒谬的欺骗……家庭和艺术已不再能满足我了。
他开始想着那亿万的生灵,他们生活在那些自杀的、浑浑噩噩的,或是像他一样苟延残喘地活着的学者、富人和无所事事的人的狭小圈子之外。他在想,这亿万的生灵为什么摆脱了那种绝望,为什么没有自杀。于是,他发觉他们不是通过求助于理智而是不管理智——通过信仰而生活着。
我们徒劳地祈求上帝,我们徒劳地向上帝伸出贪婪的双臂。上帝躲开了。去哪儿抓住他呢?
亚洲人的梦幻中交织着西方人对理性的癖好和对行动的需要——所以他必须随后把所得的启示转换为实践,并从这神明的生活中寻出日常生活的一些规律来。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思想,所以这一决裂更加激烈。他无所顾忌了。他愤怒地践踏这个他昨日还在顽固实践的宗教。爱上帝和你的邻人如爱你自己。
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大自然中最脆弱的,但那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我们全部的尊严都包含在思想之中……让我们好好地去思考吧:这就是道德的真谛。这是与支配着动物的生长繁衍、草木的生长繁茂、大地和星辰的运行律令相类似的律令。
托尔斯泰并未像沙漠中不知去向的一条干涸的河流似的达到了信仰。他把一个强大的生命过程中积攒的气势磅礴的力之激流灌注到信仰中去了。
这使得他有机会亲眼目睹大城市的贫困状况。这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十分可怕的。第一次接触到这被文明所掩饰的疮疤的那天晚上,他在向一位朋友讲述他所见到的情况时,他叫喊起来,痛哭不已,挥舞着拳头。
因为他没有伪善者的信念,那种得意、自满的信念;因为他没有神秘思想家的自私自利,那种只想着自己的超升而不管他人得救的自私自利;因为他心中有爱,因为他现在已不再能忘记他所见到的那些悲惨的人,而且,在他那颗善良仁慈的心灵中,他觉得自己应对他们的痛苦与堕落负责:他们是这个文明的受害者,而他则参与了这一文明,是牺牲了成百上千万的人而换来的一个精英阶层的特权享有者。接受这种罪恶所换来的福利,也就是参与了这种罪恶。不揭露这些罪恶的话,他的良心就无法再得到安宁。
在人类的苦海中,在那实实在在的、并非无病呻吟痛苦的汪洋之中。托尔斯泰个人的宗教苦闷又算得了什么?对之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他正面坐着,环抱双臂,身着农民外套;神色沮丧。在那双坦诚、清晰但忧伤地望着你的眼睛里,藏有多少善良啊!那双眼睛那么深信不疑地看透你!它们为你叹息,为你悲哀。面颊塌陷,划着一道道痛苦的印痕,眼下有着一条条折痕。他哭泣过。但他很坚强,在准备投入战斗。
他开始以一种似摄影一样的精确去描述莫斯科的惨状,把他在贫民区或收容所参观时所见到的情景如实地描写出来。于是,他勇敢地寻找罪恶的根源。罪恶的责任者的可怕链环在一节一节地展开。首先是富人,以及他们那该诅咒的奢华的传染,使人受引诱并堕落。继而是不劳而获生活的普遍诱惑。——然后是国家这个权势者创造剥削压迫其他人的残忍的实体。——再就是狼狈为奸的教会,一丘之貉的科学和艺术……如何能战败所有这些罪恶的大军呢?首先,拒绝加入其中。拒绝参与剥削人。但这还不够,还必须“不说谎”,不害怕真理。必须“忏悔”,摒除因教育而根深蒂固的骄傲。最后,必须亲手劳动。“以汗水换取面包”:这是第一条最重要的告诫。他焦虑不安地思考着如何拯救灵魂,增强精力,排除麻痹意识的下流娱乐和灭绝良知的残酷享乐。他以身作则。他放弃了他最喜爱的嗜好:狩猎。他守小斋,以锻炼意志。宛如一个运动员为拼搏取胜而给自己强加一种残酷的训练计划一样。
他俩相亲相爱,相敬如宾;但二人无法相互理解。他俩都在尽力地互相做出让步,但这却像惯常的那样,让步变成了彼此的痛苦。像一个看着自己那有点疯癫的孩子的母亲一样,她又带着温情而嘲弄的微笑补充说道。“‘孩子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只要他不哭就行了。’一想到这句俄罗斯谚语我就平静下来了。”他那善良而天真的眼睛会被这嘲讽的口吻弄得很忧伤,对于他称之为“贤妻良母”的那种女人,对于了解人生真正意义的女人,他却表示出虔诚的崇敬。对她们那没有歇息的岁月,对她们那不图任何人回报的无形的、劳心费神的劳动,对她们完成了任务摆脱痛苦时满心欢喜的幸福,大加赞颂。
我们的工具是笔;我们的园地是人类的灵魂,它也应呵护和灌溉的。请允许我向您提及莫斯科的第一个印刷工,当人们让他像一个俄罗斯农民一样地去犁地时,他大声呼喊道:‘我不是干播撒麦种的活儿的,我是在全世界播撒智慧的种子的。’”思想家或艺术家从不会如我们习惯认为的那样,坐在奥林匹克山顶上;他们总是处于烦乱和激动之中。
作品中的否定部分——谩骂与嘲讽——言辞十分激烈,是留给艺术家们印象最深刻的唯一部分。他过于猛烈地攻讦他们的迷信与怀疑,以致他们不仅视他为他们的艺术之敌,托尔斯泰的批评从来都是具有建设性的。
其实他们都是一些如同神甫一样的特权阶层。而这个特权阶层有着一切阶层的缺陷。它把它赖于组织的原则贬损了,降低了。他义正词严地把它的可笑、贫乏、虚伪、彻底的腐败加以展现。他似秋风扫落叶。他对这种破坏怀有一个孩子砸烂自己玩具的那份快乐。整个批评部分往往充满着幽默,但也有失偏颇:这是战争。托尔斯泰操起一切武器,随意地挥舞,连被打者是什么样儿都不去考虑。
他竟不去评论他很了解的俄罗斯作家,却跑去朝外国诗人们指手画脚,而他们的思想与他的思维相去甚远,再说,他也只是鄙夷不屑地随手翻翻他们的书籍而已!
他的顽固自信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增无减。这么肯定真值得敬佩!托尔斯泰坚信不疑。他不容置辩。他掌握真理。世上其他所有的人即使都持异议,他也仍坚持己见,矢志不渝!如同他在谈到莎士比亚的荣光时说的那样:“那是人们始终遭受到的传染病式影响中的一种影响。如同中世纪的十字军远征,对巫师的信奉,寻找点金石,对郁金香的激情等。人类只有在摆脱之后才会看到这些影响的疯狂。随着新闻业的发达,这些传染病变得尤为猖獗。”——他还拿“德雷福斯事件”作为这类传染病症的最新例症。他是所有不公正的敌人,所有被压迫者的捍卫者,他在谈到这一事件时带着一种鄙夷不屑的冷漠。
某些我们没有真心承认的缺憾,例如千篇一律地用于所有人物的诗句表现出来的人工斧凿、激情、英雄主义,甚至单纯质朴的修辞。而我完全明白,托尔斯泰因为是所有作家中最少文气的一个,所以他对文人中最富天才的那个人的艺术便缺乏好感。一个是在沟通心灵,另一个是在交流思想。
激动范畴较之干活儿的人的激情狭小得多。我们现在的社会情感可以归之于三种:骄傲、肉欲和生活的慵懒。它使世界腐化,使人民颓废,它宣扬性欲,它成为实现人类幸福的最大障碍。再说,它也没有真正的美,不自然,不真诚,——是一种矫揉造作、凭空想象出来的艺术。
以愤怒和轻蔑为武器来打击所有一切反对博爱的事物以参加这同一个事业。例如狄更斯的小说,陀思妥耶夫的小说,雨果的《悲惨世界》,米勒的绘画。甚至达不到这样高度的任何艺术,只要是怀着同情与真理来反映日常生活,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团结,也是真正的艺术。因此,《堂吉诃德》和莫里哀的戏剧也是真正的艺术。的确,这后一种艺术通常因其过于琐细的写实和主题的贫乏而犯有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