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一本书,就像等待一棵树的生长,需要一粒寂静的种子,更需要泥土般的耐心。
我自己也想不到,读完《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本266页的书,竟然用了五六天。
《额尔古纳河右岸》,迟子建,人民文学出版社。
第一乐章《清晨》,清新悠扬,原始浪漫。
第二乐章《正午》,沉静舒缓,端庄雄浑。
第三乐章《黄昏》,疾风骤雨,斑驳杂响。
第四乐章《尾声》,看似又回到原初的安恬,却弥散着钟声般的安魂曲。
寂静
开始,进不去。每天勉强读二三十页。三四天后,浸入其中。昨夜,久久放不下鄂温克人歌唱中的寂寞。
此刻读完,仿佛回到万物之母的寂静。
《额尔古纳河右岸》,那片土地深深埋藏着远古的清新。
春天时湿润泥泞、夏天时绿树成荫、秋天时落叶堆积、冬天时白雪茫茫。他们住在夜晚可以看见星星的希楞柱里,夏天乘桦皮船在河上捕鱼,冬天穿着皮大哈和狍皮靴子在山中打猎……
月亮周围没有一丝云,明净极了,让人担心没遮拦的它会突然掉到地上。
绿苔形态非常漂亮,有的像云,有的像树,还有的像河流和花朵,简直是一幅画。
叶子变了颜色后,就变得脆弱了,他们会随着秋风飘落——有的落在沟谷里,有的落在林地上,还有的落在流水中。
他们喜欢月光和火塘反射出的火光,所以烛台在山谷的黑夜里,永远派不上用场。
清晨的露珠湿眼睛
正午的阳光晒脊梁
黄昏的鹿铃最清凉
夜晚的小鸟要归林
鹿鸣,有起有伏,热烈、纯净。
他们不是天外来客,就这样世世代代一直繁衍生息在那片冻土上,骑马、喝酒、歌唱……
这样的生活就像流淌在深山的清泉,有寂静,有忧伤。
神秘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
这是一个苍凉的自述,也是故事的基调。
在勒拿河的上游,是蓝色的贝加尔湖。周围是挺拔的高山,梳着长辫子的鄂温克人,就居住在那里。这条河像一道有一道闪电,照亮了他们的生活。
他们的身体是神灵给予的,在山里,鄂温克人把它还给神灵。
火种,放在埋着厚灰的桦皮桶里,不管走在多么艰难的路上,光明和温暖都伴随着他们。
雷声,是天在咳嗽。
雾气,是游走的白象。
篝火,是白昼的花苞。
晚霞,是悠悠的鼓声。
她敲击着神鼓的时候,许多鸟儿从远处飞来,纷纷落到营地的树上。鼓声和鸟儿的啼鸣交融在一起,是最好听的声音。
她把别人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用自己的孩子去救别人的孩子。她唱神歌的声音,像冰面上的月光:
孩子呀,回来吧,
你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的光明,
就向着黑暗去了。
你的妈妈为你准备了皮手套,
你的爸爸为你准备了滑雪板,
孩子呀,回来吧。
……
清风流水,日月星辰,是他们的医生。
他们是穿行在山谷间的风,是一条条畅游在春水中的鱼。他们的舞蹈能让战马死亡;音乐能让伤口结疤。
太阳和月亮是两块圆圆的表,他们一辈子从它们的脸上读时间;他们与山里的各种动物植物和睦相处,从中看出风霜雨雪的变幻。
他们被命运的黑暗包围,却从未放弃寻找光明。
鄂温克人的光明在驯鹿的犄角上,在希楞柱尖顶的星光上,在一棵连着一棵的树上,在河流旁的岩石画上……
消逝
右岸,端庄,悠扬。
左岸,疾风,暴雨。
“我就像守着一片碱场的猎手,可我等来的不是竖着美丽犄角的鹿,而是裹挟着沙尘的狂风。”
谁也不曾想到,有一天会有“开发”这个词,而且它气势汹汹、不可阻挡。如今,伐木声取代了鸟鸣,炊烟取代了云朵;夏季的雨越来越稀疏,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
驯鹿没有犯罪,也被圈进了“监狱”。
鄂温克人无法阻止“开发”,正如他们无法阻止冬天的到来。“开发”像狼袭来的阵阵寒流,令人一次次打寒战。
面对现世的繁华,鄂温克人陌生而边缘。他们不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也不可能是现代开发的主人。由于森林植被的破坏,驯鹿可食的苔藓越来越少。最终,他们能去往何处?
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岩画,知道的人越来越少了。岁月的灰尘和雨水已经把它们洗刷得无影无踪。那些线条就像花瓣一样,凋零在山谷中。现代文明的滚滚车轮碾碎了他们的心灵,鄂温克是为此痛苦而困惑的一群。
人置身在黑夜里,也就成了黑夜。
半轮月亮,莹白如玉,它微微弯着身子,就像一只喝水的小鹿。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路——世人所称的那条“鄂温克小道”,是用他们的脚和驯鹿梅花般的足迹踏出来的。
它,消逝了,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