栅栏——读卡夫卡手记

栅栏
——读卡夫卡手记之十八

文 | 梁长峨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以供观赏;舒适的住宅,豪华的轿车,以供享受;工作又体面,衣食又无忧。谁能说这样的生活不美好!

可卡夫卡就说不。他不仅说不美好,而且还说自己就像生活在笼子里。

他的朋友私下听到这话有点莫明其妙,就试探地问他,笼子何在?莫非你说的是指这种办公室?

他打断朋友的话:“不仅仅在这里的办公室,而是到处都是笼子。”他把攥紧的右手放到胸口上:“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

卡夫卡是富二代,又是保险公司的高级职员,论社会地位、物质生活,可谓应有尽有,何出此言呢?

细细体味后,我才约略明白卡夫卡语中的深意:

文明社会出现的同时产生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统治者为了统治的顺利实现,建立起各自的政府,这个政府长期以来一直是官僚机构,而这个机构的本质一直又是用管理代替法律。当法律的解释与非法的管理相伴随,法律阐释者慢性的无行动由官僚机构所补偿所代替,当二者互为作用,或法律名存实亡只成摆设、法律让位于非法的管理、管理凌驾于法律之上,控制和左右法律,让法律为官僚机构里决策人物主观意志服务的时候,人就等于被活活困死在笼子里了。

因为在这种体制中、在这种官僚机构依靠主观意志随意制定的政令支配下的人们,由开始的不认可、反抗,到被镇压、制裁,再到麻木、不为,再到认可、服从,最后就彻底融为一体,认为政府的一切政令、长官任何信口雌黄,都是金科玉律,都要一心一意,全力以赴服从并执行,都应该紧跟不掉队,落实不过夜,执行不走样。一句话,人们不要脑袋独立想,只要两腿跟着跑。

当政者不仅仅利用官僚机构在政治领域支配各级官员和广大百姓,同时还利用他们手中握有的国家机器,进行奴才思想和精神的灌输,为此培养一代一代一批一批卫道士和牧师,利用各种手段不遗余力进行教化,对公民的一切方面,从公共空间到私人空间,一律以一贯的残酷进行控制。让人的一切从政治立场、思想活动、精神状态、具体言行,全部在官僚机构既定的轨道运行,非礼勿视,非礼勿问,非礼勿听,非礼勿想,非礼勿行。

如此这般之后,人们就会满足于在官僚机构里没有任何发言权,甚至连想都不想自己是否应该有权力。如此一来,人人都可能变成奴隶,都可能挨了板子还要主动亲吻打他的板子……人的尊严的概念巧妙地消灭于无形。

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卡夫卡才说,整个社会都是笼子,自己生活在笼子里,说自己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

也正是基于此,卡夫卡进一步指出全社会:“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背负的铁栅栏后面。”他痛彻心扉地说:“人的自然生活才是人生,可是这一点人们看不见。人们不愿看见这一点。”人们都怎样了呢?他们在笼子里生活习惯了,“回归到动物”,“他们混在兽群里,穿过城市的街道去工作,去槽边吃食,去消遣娱乐。这是精确地算计好的生活,像在公事房里一样。没有奇迹,只有使用说明、表格和规章制度。人们害怕自由和责任,因此人们宁可在自己做的铁栅里窒息而死。”

在卡夫卡的内心积存着多重痛苦。他是“一战”时代的人。他亲见“一战”前欧洲上空战争浓云密布、战争空气凝结,到处都是一触即爆的火药桶。他亲见“一战”中一个偌大的欧洲就是火的海洋,就是屠宰场,战争的洪流淹没欧洲所有国家的所有角落,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染,每一处地方都有尸体横存,都有无家可归的难民涌动。他更亲见“一战”后西方社会的荒凉、空虚、混乱不堪和死气沉沉,他也更见证了西方各个国家官僚机构的专制、腐朽、败落和颓废。作为一位伟大作家和思想巨人,作为一个先知先觉者,卡夫卡深深感到这个社会就是一个漆黑的令人绝望令人窒息的巨大笼子,整个社会所有的人都像动物一样被死死关在铁栅栏里,生不能好好地生,死不能爽快地死。

卡夫卡就是笼中人,作为眼光敏锐、思想深邃的他比一般人更加感同身受。在社会这个大笼子中,无论谁都逃脱不了,卡夫卡也不例外。他同所有人一样“混在兽群里,穿过城市的街道去工作,去槽边吃食,去消遣娱乐”。像木偶一样随人摆布,像一块砖瓦一样任人移动,一切都是被动式的,不能有思想,不能违规矩,一切唯官僚机构马首是从,绝不可越雷池一寸一分。想想看,天才的、聪慧绝顶的卡夫卡,个性独绝、意志比钢铁还硬的卡夫卡,想翱翔天地冲破宇宙的卡夫卡,怎么忍受得了这等生活?!像他这等品位的人物,要求的、向往的是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的生活,他宁愿如庄子做自由的在烂泥塘里摇头摇尾的乌龟,也不愿做被人管束的昂首阔步的千里马。

所以,他在朋友面前,把攥紧的右手放在胸口上,近似吼叫地说:“到处是笼子”,“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

令卡夫卡最痛苦的另一面莫过于庸众的愚昧和昏睡。鲁迅曾记述过他与钱玄同的一段对话:“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记得鲁迅在另一处还说过一个觉醒者要起而捣毁黑屋子,其他同被闷在黑屋子的人却起而反对,首先对主人告发他。

卡夫卡面临的社会现实应该同鲁迅所处的社会景况是相近的,卡夫卡的心境应该也是同鲁迅相似的。卡夫卡和他那个时代的人都处在同一个社会的铁栅栏(黑屋子、大笼子)里。这个大栅栏结构严谨无比,残酷恐怖无比,且又无形的无处不在。可是,大家生活在里面,肉体并没有感到不自在,能自由活动、吃饭、睡觉、生孩子,实际思想观念和精神上的咒语如钢丝网一样紧紧缚住人们,让人们无法挣脱和超越。在这个铁栅栏里,大家都麻木地活着,安然地活着,谁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好,更没有人觉得自己死将临头或已经死了。

在这种情况下,觉悟如卡夫卡是大声叫嚷,让昏睡将死的人们起来捣毁黑屋子呢,还是沉默不语?卡夫卡这样率真的人,一定会喊。当然他也会如鲁迅说的那样,怕惊起几个清醒的人,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命运不可挽救而无比苦痛,深感自己对不起他们。但是,他一旦喊了,同在黑屋子(铁栅栏)里的会不会有些人起而反对呢?会的。然而,关心人类命运的卡夫卡还是冒险喊了。

令卡夫卡感到沮丧和悲哀的是他捶胸发出的呼喊,竟没得到任何回应。在一个沉闷很久的社会里,一个人的喊声被巨大的空间立刻消融了。

读卡夫卡,我欣慰在栅栏中觉醒者的觉醒,我悲哀在栅栏中沉睡者的沉睡。知道在栅栏中已死和将死了的人已经醒了,而在栅栏中已死却仍觉活着的人真的已经死了。在栅栏中觉醒者为已死者哀悼,为将死者惊惧。觉醒者为群体的麻木而顿足,为救他们的呼喊却遭他们反对而绝望。

诗人杨永振有一首诗这样写道:“一个死了的人总把自己装扮成/没死的人。他每天照常/上班、下班、读书、钓鱼……/甚至还像活着的人一样/吃饭、睡觉、上厕所……/他周围的人很是不解,但也都/习以为常了,没有人上前打扰他。/一次回到家,他还像往常一样/笑呵呵地喊,老婆我回来了/老婆从卧室里出来/不无责怨地说,你是一个死了的人/这是何苦呢/他的脸上挂着笑,指指窗外/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远比活着的人多/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即使有人告诉他们,也不会相信/这么说吧,即使相信,也不会承认/……而我在死去的那一刻就知道/我已经死去,我也承认已经死去/所以我才可以装呀/哈哈嘿嘿哈哈哈、装活着的人穿越死者的时间、装活着的人走活人的路/我这样做当然不全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不生不死/更多的时候是因为/我有时想像死人一样死/有时想像活人一样活/亲爱的/其实我们现在/也无所谓。”

这首诗再形象不过地描绘了在铁栅栏中半醒半眠、沉睡不醒、死而又活、活着却死的人的群体状态。它正是人类文明社会的缩影和写照。

有鉴于此,我断言人类作为群体的彻底觉醒并摆脱铁栅栏里的生活还遥遥无期,我们正处在黑暗无边的漫漫长夜之中……

END

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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