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烂草一起被掩埋了
—— 读卡夫卡手记之三
文/梁长峨
他“脸色异常苍白,全身瘦骨嶙峋”。
他“甚至连椅子都不屑去坐,只有席地坐在铺在笼子里的干草上,……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出神,双眼几乎紧闭……”
他一直这样坚持饥饿着,“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点食不进的,你就是强迫他吃他都是不吃的”,哪怕你留着“机会”让他吃他还是不吃的。
初读《饥饿艺术家》,我感到卡夫卡写的故事荒诞不经,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蠢人干这样的蠢事,坚持40天不吃饭,且还痴痴地蹲在铁笼子里,同疯子何异?
细读之后,才感到作者有深的寓意在。这不屈地忍受饥饿,主动地坚持饥饿,实际是不屈不挠发疯发狂发痴地追求艺术的代名词。饥饿即艺术,即艺术生活,即艺术旅途。饥饿即表示艺术家对艺术高峰永不厌倦、永不停歇,铆足劲儿向上攀登。对真正的艺术家,艺术成了他们生命的本身,活下去的动力和目的,他们活着的价值全在艺术上,除此别无所需所想所爱所为。一旦停止对艺术的追求,他们就倍感寂寞、失落、无聊、空虚,就等于心脏停止跳动,就如浮士德的满足意味着肉体的死亡。
卡夫卡自己就是这样。他说:“在我身上最容易看得出一种朝着写作的集中。当我的肌体中清楚地显示出写作是本质中最有效的方向时,一切都朝它涌去,撇下了获得性生活、吃、喝、哲学思考,尤其是音乐的快乐的一切能力。我在所有这些方面都萎缩了。”“外界没有任何事情能干扰我的写作(这当然不是自夸,而是自慰)。”“我身上的一切都是用于写作的,丝毫没有多余的东西,即使就其褒意而言也没有丝毫多余的东西。”卡夫卡对写作一直处在“饥饿”之中,从来就没有满足的时候。写作之于他是生死相偕,超越一切之界的。饥饿艺术家永远离不开饥饿,无法终止饥饿,因饥饿而生,随饥饿而死。卡夫卡是为写作而来到这个世界,又从写作中离开这个世界。他一生放不下手中的笔,始终没有从写作的世界中走出来。卡夫卡因肺结核不停地咯血,久治不愈,后又发展到喉咙,不能吃,也不能喝。在这极度痛苦中,他都没有停止写作。在生命的最后,校对完他的短篇小说集《饥饿艺术家》后,“他长时间地泪流不止”。可见他至死都没有丝毫减弱对写作的强烈“渴望”。
饥饿艺术家的饥饿行为,曾引起轰动,人们如潮水般涌来,一时间繁华三千。他们提前“预定票”,“连续数日坐在小铁笼前”,有时“连夜里都有来参观的人”,他们万分诧异地观看着,嘴巴张着,眼睛瞪得溜圆,愣愣地瞧着,不时窃窃私语,不时轰然大笑,用手指指戳戳……“观众换了一拨又一拨”。但他们大都不是真正的欣赏者,更不会有人想着去效仿,而是吃饱了无事干,猎奇、寻乐,找点小刺激,饱饱眼福,收集点谈资,以填补无聊空间。所以他们的热情绝不能长久。
在人流如潮水般退去,一切归于平静之后,是不是真正的艺术家,原形就现出来了。庸俗的和伪装的所谓艺术家,此时再也得不到精神上的抚慰和刺激了,自己的做作和热炒再也换不到什么了,自然而然就“蔫”了。是啊!人性趋从众,喜热闹,好虚伪,爱名利,冷寂孤独,怕以寡抗众,厌淡泊无为,怯独立坚持。混迹于学界文坛的人大都只信仰权力、地位、名气、金钱,只求光鲜的外表,满足物欲俗念。这类人不可能有独立不屈的精神,矢志不渝的意志,至高至纯的境界和思想。
只有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才能冷眼面对世界,特立独行,英勇顽强,我行我素,排斥一切诱惑和阻碍,向自己的目标坚定不移地走去,为实现自己的目标无怨无悔万难不屈地奋斗。就像饥饿艺术家那样,“刺眼的灯光一点不打扰他,……不管开什么灯,在什么时间,连大厅里都是嚣闹的人群时他也能打盹”。这里“刺眼的灯光”、繁华的“大厅”、“嚣闹的人群”,就是红尘滚滚、俗气弥漫的现实世界。面对这一切,饥饿艺术家心静如井中之水,安然、淡然,照样“打盹”,好像置身于无人的仙界。
不同的族类,语言、思想、境界、行为、动机、目的,风马牛不相及,就如虫的爬行,兽的撕咬,禽的鸣叫,人怎么会为之呢!卡夫卡说得好:“倘若您对我视而不见,您就给我带来莫大的快乐。”他说的是肺腑之言。真正的艺术家是人在俗世,心在仙界,他们同俗人和俗世简直如阳阴两隔。因为艺术是一方造梦的净土,不容许任何社会功利的价值超越雷池半步。艺术的精神和气节跨越一切世俗的沟沟壑壑,让生命在重叠淤积的凝血和污垢的环境中傲然抬头,蓬勃向上。
饥饿艺术家始终如一、毫不妥协、誓死捍卫纯粹完美的、不带丝毫功利与虚假的艺术,他远离名利,宁可死去,也不随波逐流,改变初衷。于是出现这样的结局:他被当代抛弃,被世人抛弃,沦落到马戏团与兽类为伍,甚至连兽类都不如的地步。
请看饥饿艺术家悲惨的最后一幕:
许许多多人毫无例外至始至终只是牲口棚和动物园的参观者。他们喜欢闻牲口棚和动物园发出的臭味,欣赏动物的骚动,连为猛兽抬过去的生肉块都能吸引他们的目光,他们听动物的嘶鸣比听人间仙乐还兴奋。可对饥饿艺术家却不管不问。他们不仅无视饥饿艺术家的存在,每每目不斜视从他身边大步流星走过,而且还把他当成走过去的“障碍”。
饥饿艺术家所蹲的“笼子上的大字肮脏得无法辩认,有人把它扯了下来,没人想起换一换。开始的时候,上面写着已完成的饥饿天数的小黑板每天还仔细地换上新的内容,可现在数字老是那一个……”又过了些日子,人们对笼子曾发生的故事全遗忘了,没有人看了,连问的人都没有了。再后来,有人看到了数字黑板,想起了饥饿艺术家,就用一根棍子捅了一下稻草,发现饥饿艺术家还在里边继续饿下去呢!
“你还在这儿挨饿吗?”监督人问道,“你到底想什么时候结束?”
“请大家原谅我,”饥饿艺术家小声嘀咕道。
“当然可以,”监督人说着用手指指太阳穴向全体人员暗示饥饿艺术家的状况,“我们原谅你”。
“我总想让你们欣赏我的饥饿”,饥饿艺术家说。
“我们也欣赏了”,监督人迎合道。
“可你们不该欣赏,”饥饿艺术家说。
监督人问:“我们为什么不应该欣赏呢?”
“因为我非得挨饿,我没别的办法,”饥饿艺术家说。
监督人问:“你到底为什么不能做别的呢?”
“因为我,”饥饿艺术家说:“因为我找不到我喜欢吃的东西……”说这话时虽然沮丧,但仍露着继续饿下去的眼神。
听到这里,监督人居然下了道残酷的命令:“把饥饿艺术家连同稻草人一起掩埋了。”
看到此等结局,我真的感慨良多!人们在社会中生活,无不受普遍的价值取向,流行的时尚,及思维和审美标准所影响所左右。他们总是以世俗的精神和物质的丰盛来衡量人的成功。所以,世人对天才留下的杰作的顶礼膜拜,总是在其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们生前无不受尽磨难。
我这么想,许多人只有虚空的外壳,他们活着完全没有意义。他们没有高雅的精神追求,始终被物质利益和世俗的权力、地位、名气所裹挟,沦为物质和世俗的奴隶,变成世俗生活的行尸走肉。如此下去,人类社会将慢慢堕落。试想,如果我们让许多高贵品质失去生存的空间,人类会怎样?物质和世俗精神是支撑不起文明大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