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的绳索断了之后
——读卡夫卡手记之六
文 | 梁长峨
卡夫卡的文字,总是有一种沉重和尖锐之气在书页中弥漫,读了让人惊颤、压抑,透不过气来。
“一天早晨,格雷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这时,他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很大的甲壳虫。”
从此,格雷高尔与他的社会、他周围的环境、他的亲人之间,陡然横亘起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墙。
先前,他不得已才去当旅行公司的推销员。“这是一个累死人的职业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四处奔波。这种差事比在家里坐办公室苦累得多了,另外,出差的烦恼也够叫人受的,时刻为解决乘车问题而操心,不能按时饮食,而且吃得很糟糕,与人打交道,今天和这位,明天和那位,永远也结交不到一个知心朋友。让这一切统统见鬼去吧!”但为了替父母还债,为了全家的生活,他不得不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坚持下去。他暗想:“等我积攒够了钱,偿还了父母欠的债……我一定会这么做……当然,眼下我还得起来,因为火车五点钟就要开了。”
他哪里还能赶上五点的火车呢?他睡得太沉了,以致使得他睡过了时间。他本来是把闹钟准确无误拨到四点钟的,它肯定也响过了,可他硬是没有听到,可见他的工作让他有多么劳累了。尽管这样,他还想快快起来,赶下一班七点钟的火车。
可他再也起不来了,连站立的可能都没有了,又怎么能行走呢?他在床上用尽气力也坐不起来,更甭说下床了。“格雷高尔,已经六点三刻了。你不是还想走吗?”这是母亲催促他起床的温和声音啊!看到自己一夜之间变成甲壳虫的现状,他回答母亲话时,发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悲痛的尖叫声”。殊不知,他的话和尖叫声已经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像动物的声音了。也正是他同母亲的简短对话和发出的尖叫声,“引起家里其他人的注意”。父亲用拳头叩击一扇侧门,叫道:“你怎么啦?”妹妹又在另一个侧门用悲哀的声音轻轻问道:“格雷高尔,你不舒服吗?……”
他久久不开门出来,家里人都很焦急,不知出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格雷高尔公司的秘书主任来了,问他今天为什么不上班。父母替他回答说病了。
可这位秘书主任却毫无同情心,冷冰冰地说:“我们做买卖的——说是晦气也好,说是运气也好——往往从买卖角度考虑,从来不把小毛病当回事。”
又过了一会儿,见格雷高尔还没出来,秘书主任就提高嗓门喊道:“出什么事啦?你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妄加猜测和指责,还夹带威吓:“我本来认为你是个安分守己、头脑清醒的人,现在看来你突然开始想随心所欲了。今天早上,经理向我暗示说你不露面……与最近托你保管的现金有关……你的职位也绝对不是最稳定的……最近你的工作实在叫人不满意。现在这个季节虽然不是买卖旺季,但也绝对不是一点买卖都不能做的季节,萨姆沙先生,不能有什么都不干的时节。”话说得好绝情呀!在那样的社会,员工就是老板的奴隶。
听了秘书主任的话,格雷高尔在卧室进行辩白,说自己并没有怠慢工作,由于他的努力已经揽来很多订货单。并哀求秘书主任:“劳驾您告诉经理先生,劳驾您在他面前为我多多美言几句。”
格雷高尔一边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一边在努力起床。他使劲,使劲,终于移到床的边沿,滚到了地上,摔得浑身疼痛难忍。他坚持爬到柜子边,几次爬起来又摔倒,摔倒了又爬起,用嘴转动插在锁里的钥匙。
门突然开了,人们看到格雷高尔的样子,全惊吓坏了。秘书主任吓得手捂着张大的嘴,直往后退,好像是无形的力量在有节奏地驱赶他。母亲见他变成了甲壳虫,顿时瘫倒在地昏了过去。父亲的样子恶狠狠的,他紧握拳头,好像要把格雷高尔推回房间。
格雷高尔带着哀求的声音恳切地说:“我这就穿衣,包装样品,然后就动身……秘书主任先生,您瞧,我并不顽固不化,我很喜欢工作;虽说出差很辛苦,但我不出差就活不下去。您上哪儿去,秘书先生?去办公室?是吗?您会照实反映一切情况吗?我有责任好好为老板先生效劳,这您心里很清楚。再说,我还得供养我的父母亲和妹妹。我的情况十分艰难,但我一定会摆脱困境的。请您不要使我难上加难了。在公司里您还要多护着我点。我知道,旅行推销员不讨人喜欢……旅行推销员几乎是全年都不在公司里,因此,很容易成为人们说三道四、随意诬枉和无缘怪罪的对象……”
格雷高尔刚说开头几句话,秘书主任就已经抽搐着肩膀,大大张开着嘴,直往门口后退,然后一溜烟跑了。这当儿完全瘫在地上的母亲霍地跳起来,也不知不觉地往后退,退到桌子边,心不在焉地把桌上的大咖啡壶撞翻了。她接着又尖叫起来扑到父亲的怀里。父亲呢,右手立即拿起秘书主任留在椅子上的拐杖,左手从桌上拿起一张大报纸,舞起拐杖和报纸,拼命往房里赶格雷高尔。“父亲像个狂人,无情地往后逼他,而且还不停地发出嘘嘘的驱赶声”,然后从后边猛地用力一推,格雷高尔一下子跌倒在房间的里面,受到了重伤。这时父亲不管不问,把“门用拐杖砰的一声关上了”。
上午发生的事,一直到傍晚了也没有一个人进去过。格雷高尔从门缝里看到起居室点亮了煤气灯。整个家里寂静无声。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没有任何一个家里的亲人进过格雷高尔的房间,只有两次门闪过一点缝儿又立即关上了。格雷高尔紧紧候在居室的门边,但这扇门再也没有打开过,他只能在那儿空等。过去,父母妹妹都想进他的房间,同他交谈。可现在谁也不来了,钥匙都在外面插着呢,他们想进来太容易了。此刻,格雷高尔要求自己“必须用耐心和极大的体谅使自己的家庭忍受他在目前状态下被迫引起的种种烦恼”。
大清早,他最亲的妹妹起床后,怀着紧张的心情往房间里看,发现他后,惊讶得“无法控制自己,从外面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后又进来,送一些食物包括腐烂的陈旧疏菜,还有昨晚吃饭剩下的肉骨头。
从此,天天只有妹妹进来两次给他送点东西吃,父母一点影儿也不见。女仆也因他变成甲壳虫自动辞退了。
日子久了,父母绝情不来看他也罢,可连来给他送东西吃的妹妹,神情也越来越不安,还经常发出叹息声。这又能说他们什么呢?他知道都是自己变成甲壳虫造成的。想想当初,为了让家人忘记父亲在买卖上的不幸,挽救全家陷入的绝望境地,“他那时开始怀着特殊的热情投入工作,他几乎是一夜之间从一个小小的店员变成一个旅行推销员。这样他当然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挣钱机会。工作上的成绩通过回扣形式立刻就变成大笔现金,他在家里把钱往桌子上一摆,顿时令全家人惊叹不已,万分高兴。那真是美好的时刻……”现在他变成虫了,不能挣钱了,还给家里人带来恐惧、负担。想到这,他愈加难过,羞愧悲伤得心中如焚。
每天,他除了藏在沙发下睡觉,只能纵横交错地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爬来爬去,凄凉、孤寂。有一天,他爬到卧室墙壁的画像上,母亲进来搬东西时看到(这是自他变成虫以来母亲第一次进来)又吓昏了。为此,他遭到父亲一阵毒打,受了重伤,天天只能拖着残体从房间这一头爬到那一头,更加痛苦、孤独。
日复一日,妹妹对他愈加无所谓。“妹妹现在也不再考虑拿什么他会最爱吃,而且在早上和中午去店里上班前,用脚把随便什么吃的踢进他的房间;晚上,她不管他是否尝过几口,即使是他碰也没碰——这种情况最多——她也不管,她只管挥扫帚扫出去。”
家里人渐渐地习惯把别处无法放的东西全部放入他的这个房间,现在这样的东西很多,因为家里有的房间租给了三位房客。这使得他没有空地方可爬了。他悲伤得要死,不得不每天连续躺着休息几个小时。他身体越来越弱,常常是一连几天不吃东西。
有一天,家里为了吸引三位房客长期租赁房子,就让妹妹晚上在厅堂拉小提琴欢乐欢乐。格雷高尔在居室听到妹妹美妙的琴声,就悄然爬到厅堂听。看到妹妹青春的容颜,专注拉琴的神情,他又想到曾给妹妹许的愿,自己挣到钱给她送到音乐学院学习。直到此刻,他还暗下决心,等自己病好后,有了钱,一定兑现诺言。
不料,他的出现,使厅堂起了轩然大波。房客看到一个大甲壳虫爬到厅堂中央,非常生气,立刻要撕毁租约。这时父亲、母亲、妹妹都大为恼火。
妹妹首先发话:“亲爱的爸爸妈妈,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咱们一定要设法把它甩掉。”
这话被父亲肯定为“千对万对”。母亲听了眼神也透出“狂野”来。
妹妹又加重语气特别强调说:“他必须走,它会把你们老俩口拖死的,我看总有这么一天。咱们都得辛辛苦苦上班,谁还能在家里忍受这没完没了的折磨呢。我也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无意之中闯下如此大祸的格雷高尔,决定立即转身离去,可他还没有完全进到房间,门就被仓促关上了,而且还上了闩和锁。
“现在怎么办呢?”格雷高尔问自己,他在黑暗中朝四周看看。他现在身体非常虚弱,甚至连动弹一下都很难了。“他怀着温情和爱意回想着他们全家的人。他必须走开,他的这种想法比妹妹的还坚定呢。”于是,他自杀了。
这样,笼罩全家的乌云全散了,大家都感到异常轻松,父母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妹妹快乐地要嫁人。一家三口人高兴地进行了郊游,还积极谋划美好的未来。
格雷高尔之死,让我想到卡夫卡曾说的一段话:“人们互相都有绳索连接着。如果哪个人身上的绳子松了,他就会悬吊在空中,比别人低一段,那就更糟;如果哪个人身上的绳索全断了,他跌落下去,那就可怕极了。所以必须和其他人捆在一起。”格雷高尔就死在他与他人捆在一起的绳索全断了。在以金钱为纽带的社会,很难有永久不变的人性,也没有永远割舍不掉的伦理关系,故悲剧者绝不止于格雷高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