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泌腐蚀性黏液”的人 ——读卡夫卡手记

“分泌腐蚀性黏液”的人
——读卡夫卡手记之十五

文 | 梁长峨

一个大写的“人”,头顶青天,双脚立地,摄魂震魄,引人遐想万千:
一个站立着的人,站着应像一座山,高大坚固,壮志凌云;倒下应似一片海,明丽坦荡,博大雄浑。
一个站立着的人,“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白云苍狗在心里翻腾,风如游丝在面颊滑过,一切皆在自然、泰然、不经然之中。
一个站立着的人,该是永远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惜乎!一些明明是站立着的人,却似一滩烂泥,一片污水。他们什么都可以被改变,包括骨头;什么都可以被绑架,包括灵魂。
卡夫卡比我说得形象;他说:“大多数人其实根本不是在生活。他们就像珊瑚附在礁石上那样,只是附在生活上,而且这些人比那些原始生物还可怜得多。他们没有能抵御波涛的坚固的岩石。他们也没有自己的石灰质外壳。他们只分泌腐蚀性的黏液,使自己更加软弱、更加孤独,因为这种黏液把他们和其他人完全隔离开来。面对这种情况,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鱼的体表产生黏液有助于减少在水中运动的阻力,在天敌捕捉时,可帮助自己滑脱;老虎、狮子撒尿分泌的黏液,是为了独占领地,不同别人分享。这都会使自己在大自然中孤独。

人若如动物一般分泌黏液同样会变得非常可怜可悲可怕。他们将使自己与世人产生隔阂,变得孤独、自私。站在纷繁如万花筒转动的现实瞭望口,溯望人类文明发展进程,清晰可见人类已无可挽回地陷入了自缚的历史悖论中,人类创造的文明,却以冰冷的面孔回报人类。本来应坦诚、明智、和谐、自由、群居、整体化的人类,却变成孤零零的个体,而后变得冷漠、猜忌、忧郁、表里不一、随波逐流、互相厌恶、互相谋害,人际关系的复杂,剥落了人原有的铿锵的质地和璀璨的光华,而现出人性的萎缩和丧失后的苍白、丑陋,随之而来的是整体的浮躁、多疑、阴暗、乖戾。
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中有一幕写道:一天,马丁先生和马丁太太去别人家做客。结果他们去的是同一家,进门后,他们相互凝望,尴尬地讪笑着。经过一段时间漠然和机械地对话,回忆乘坐车辆,回家路线,家中摆设,女儿特征,才恍然大悟:“啊,我们原来是夫妻!”这看去异常荒诞,可它揭示了一个赤裸裸的真实:在现代文明中,人类无法回避的孤独与隔膜。天天,大家都乘坐同样的车,走同样的路,以同样的面容,说同样的话,去参加人人都参加的假面舞会。
表面貌似繁华热闹的现代社会,实际是满目疮痍的现代荒原,人类一个个的个体却无法融到群体中,原始群居的乡村式的温情已成隔世之恍。明明生活在人群中,却觉得生存在挣扎、孤独之中。城市中人看去是群居的,却感到自己是异乡人,所遇到的都是熟悉的陌生客,完全没有了群居的温暖和激情。人们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迷失了归家的路,远离了自己灵魂的故乡。席勒说得真实而又贴切:“你不得不逃避人生的煎逼/遁入你心中静寂的圣所/只有在梦之园里才有自由/只有在诗中,才有美的花朵。”
人没有坚硬的外壳,只有皮肉包裹的骨头。按照卡夫卡说的人分泌腐蚀性的黏液后,会变得更加软弱。人的骨头变软后,与只能爬行的毛虫还有什么区别?
是的,人一旦没有骨头就不叫人了。可现实中和历史上确实有不少没有骨头的人。荀子说得好:人“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人从娘胎里出来是有骨头的。可生下来后,撒旦就不择手段把他们拖入困境,让他们老老实实接受家庭、学校、社会不知疲倦的全方位的教化,于不知不觉间被抽去了人所具有钙质,身心被掏空了,腰直立不起来了,腿也变软了,一批批一代代的奴才就成长起来。
人都变成奴才,社会将会怎样?这类人进入官场,必定唯唯诺诺,没有主见,没有是非,唯马首是瞻,上头说黑他不敢说白,上头的看法就是他的看法,上头说的任何话都是不可怀疑不能违背的圣旨。他们就是上头面前的一只哈巴狗,一条应声虫。相反,他们对同级、下级和百姓呢,则又是另一种心态和嘴脸。
这种奴性、油滑、投机之人充斥在社会中的其它领域,情景也是可以想见的。
人精神上的腐蚀性黏液不但具有毒性,还有极强的传染性。它们会以几何级数的速度在整个社会各种场合传染开来并流传下去。

人趋利避害者众。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临之百仞之渊,傲然于渊中的巨树之上,非是木茎之长也,所立者然也。既然如此,谁还愿在最低处,苦苦坚持,努力向上生长呢?!不积跬步,而能至千里,谁还呆呆地去一步一步走?!不积细流,而能成江海,谁还傻傻地一滴一滴去吸纳水?!驽马因会耍手腕而被重用,谁还想着去自觉磨砺争当骐骥?!蟹有六跪二螯不用,照样可夺蛇鳝之穴而居之,谁还会发奋图强,全力筑巢?!
如此者何?整个社会人的思想、精神生态就荒芜起来,人的灵魂之船就毫无障碍地滑向魔鬼的深渊。
卡夫卡在说了本文前面引用的那段话之后,又接着这样说:“大海滋生了这些不是十全十美的生物,人们是否该因此而反对大海?反对大海,也就是反对自己的生活,因为人也只不过是这样一个可怜的珊瑚,所以,我们只能拿出耐心,无言地吞下往上涌的强烈的黏液。这是我们不致为人和自己感到羞愧而能做的一切。”
卡夫卡或许在告诉我们,社会如森林,有大树,有青草,有鲜花,也有毒刺……万物杂陈,不可要求整齐划一,纯净无瑕。所以,我们自己可以独自清醒,但也不能千篇一律要求所有人不昏睡。绝大部分人低眉于生活,被生活所强迫、所裹挟,守不住初心,你不能也无法要求他们个个都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或洁身自好之士。我们就生活在这个现实之中,如果反对这个现实,那就是反对自己。如果你不愿同这个残缺又残忍的现实共处一个空间,除非你自我毁灭。我们所能做的只有拿出耐心,勇敢吞下这不停生长且翻涌的强烈黏液。这就是卡夫卡说的使“我们不致为人和自己感到羞愧而能做的一切”。但是,我们必须有一个强大的可以消化腐蚀性黏液的胃,保证自己吞食之后而不会因中毒而异化了自己的灵魂和软化了自己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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