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西去
文/梁长峨
读卡夫卡手记之一
他,一个小军官,死了,是自我处决的,且死得那么随便轻易,义无反顾。
他是劳改营负责执行死刑的小头目,工作尽责,出类拔萃,怎么就这样死了呢?
在那个社会制度的温床中,他被铸造出一副铁石心肠,可他丝毫不认为自己冷血、残酷。他对自己的职业和岗位感到很满意很荣幸。每一次完成死刑犯的行刑任务,脸上都呈现着光辉。
他执行死刑,不是刀砍,也不是枪杀。他让死刑犯赴死方法的残忍,远远超出人的想象。
他发明一个“特殊的机械装置”:铁耙子。
行刑时,让死刑犯躺在铁床上,捆绑结实,行刑人员把电铁耙子降下来,恰到好处刚刚碰到身体。然后开动电开关,铁床抖动起来,铁耙子也上下颤动起来,就这样铁耙子尖反反复复扎进犯人的肉体里。
行刑时间长达十二小时之久,头六个小时死刑犯还像以前一样活着,只是痛得要命,到了第六小时死刑犯已经没有知觉了。都到了这一步,他们还不放过,直到时针指到十二个小时行刑才会终止。
这样的行刑,真是惨绝人寰啊!
中国古书上记载,公元前506年伍子胥掘坟抽打楚平王尸体三百鞭,直到尸体粉碎;公元前196年前,刘邦以梁王彭越阴谋造反为由,将其杀死,切碎做成肉酱分发给全国各地的诸候食用,以示恐吓;公元23年,王莽被杀后,尸体被众人抢食,其首级悬于城门上,“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隋朝初年,王颁因不满陈国国王陈霸先杀其父,在陈国败后,王颁从坟中掘陈霸先的尸体,焚其尸骨,用水和着骨灰喝了下去……
先前,每每看到这些事儿,我都不寒而栗,深感长着人面的野兽们的残忍。未曾想能用电动铁耙子反复刺扎人的肉体,让人在长时间的极度痛苦折磨中死去。天地创造人,难道就是让这样作恶不成!这同古代的凌迟何其相似乃尔。
凌迟是反人道、反人类的。但用它行刑通常是针对犯三宗大罪之一者的:
谋逆君主之罪:重大暴动、叛国、谋取皇位;伦常之罪:子女谋害父母、弟幼谋害兄长、妻子谋害丈夫、奴仆谋害主人;凶残与不人道之罪:活生生斩断他人四肢,杀害同一家族三人以上,组织帮派以制造恐怖。
而用特殊装置好的电铁耙子执行死刑,并不分罪过大小,甚至连有罪无罪都不分,比如仅仅表现对军官的某些不满或不礼貌,就被处以这种残酷的极刑。而且,不需要证明有罪,不需要公众参与审判,不允许个人申辩,连屈打成招的口供都不要,一个人或几个人就可以决定他人生死,上天堂或下地狱。
大家都是同一个人类的人,每一个人都是血肉之躯,都是用两条腿走路,说着同样的人话,化学成分和物理结构都一样,你有什么权力让别人一命归西?
是的,正义可能会迟到,但不会缺席。可当正义来临时,人已骸骨成灰,谁能对他本该享受生活的鲜活生命的逝去买单。死亡无法修改啊!一个“冤”字怎能了结。在专制的腐朽制度面前,说正义,常常只是奢谈,只是自欺欺人的矫情。
这,那位行刑的小军官,根本不去想,从来不愿想,他埋着头,猛劲地沿着极权专制的轨迹向前坚定而飞速地滑去。他为自己的工作出色,而飘然,而得意。于是,他更加倾心地为专制极权卖力,绞尽脑汁完善自己那台行刑的特殊装置,时不时露出满意的笑容,逢人就情不自禁地给展示一番。
极权专制总有松动的时候,不会永远的“萧规曹随”。突然一天,劳改营老司令死去,驾临后的新司令员不满这种太残忍的处决法,决定废除。
这下触动把极权专制看得比命还重要的那位小军官的神经。他看到这种残酷的处决法即将废除,十分绝望。于是不动声色、毅然决然地走到杀人机器前,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脱去,然后极细致地摆弄好,还特意用手指抚摩了一下军服上的银绶带;再然后,他从皮吊带中拔出短剑,将剑一折两半,用力扔去。
最后,他若无其事,一丝不挂地躺在铁耙床上,从容打开电开关,铁床开始抖动,耙针在他全身肌肉上舞动,上下沉浮。而他则面不改色,镇定自若,悄无声息。十二小时后,他完全死了,可人们却看到“他嘴唇紧闭,眼睛睁着,一副有生命的表情,目光很安详,充满信心……”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心甘情愿,以渺小之躯去碰摧毁旧制度和极权机器的刀锋,让我十分震惊。如果他是高级将领、内阁总理,或亿万富翁,这样以身反抗对旧制度和极权的改变,还在情理之中,因为这些人是旧制度和极权家族的主要成员,是获利最大的群体。而他只是统治者最最下层的走卒和小小卫士而已。当然,他也是旧制度和极权专制的受益者,可是太微小了。
这么一个渺小角色为什么会为旧制度和极权的一星点儿变化而愤然自杀呢?要铲除旧制度,摧毁极权统治太难了。人们对旧制度和极权本能留恋,哪怕身受其害的人,也是如此,就像中国人离不开皇帝一样。旧制度和极权具有超强和超密的控制力,整个社会中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这个控制体系中,并且不断地接受教化。通过教化,使旧制度和专制的毒液渗透社会的每块肌体,内化为人的灵魂,把人铸成同一种人格、同一种神经、同一种思维习惯和倾向。在这里,一切破壳而出的思想萌芽都会遭到极为严厉的抑制乃至剿灭;一切可能向积极方向发展转型的因素和希望最终只能萎缩云灭。在这种极其强大的态势中,举世之人都会在恶性膨胀中,望路争驱,充当维护旧制度和极权专制的先锋和勇士。这位小小的军官就是其中的一个。
在埋这位小小军官时,人们发现老司令员的墓前有这样的碑文:“老司令员在此安息,他的现在还不能署名的追随者在此为他下葬立碑,有预言道,司令员若干年以后会再生,率领他的追随者走出这栋房子,重新夺回营地。相信吧!等待吧!”
这是谁为老司令员立的碑呢?或许是这位刚刚自杀的小军官立的,或许是小军官同劳改营同事一同立的,或许是社会上什么人立的,但它代表了旧制度和专制极权社会整体。他们这是向一切改革乃至革命的宣战。
我对这段碑文的震惊不亚于那位小军官听到旧制度要废除而突然自杀。孟德斯鸠说:“专制政体的凶残性格,只能暂时地被制服。”雅斯贝斯也说:“一旦建立了独裁制,便不可能从内部把它清除……这部机器几乎自动地保持它自己。”这告诉我们,专制极权是很难摧毁的,只靠一两个大人物凭一时冲动或个人意志,来点小打小敲改革,无济于事,终会死灰复燃。
不然,那位小军官为什么死后“目光很安详,充满信心”?不然,为什么有人敢那样预言道:“司令员若干年以后会再生,率领他的追随者走出这栋房子,重新夺回营地。相信吧!等待吧!”
敌人的表情和话语里有经典。不知别人信不信,反正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