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扇窗户往里瞧
——读卡夫卡手记之十
文 | 梁长峨
“在厚厚的积雪和沉沉的夜色中,K步入了村子,没有任何光为他照亮,在通向村子的木桥上,他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随后他的身子被紊乱、悖谬的村庄现实所淹没,但他深邃而坚毅的目光却永远停留在了高处。”
接下来,这位K先生在这片土地上无止境地行走,而他的所有行走都是为走进这个虚无飘渺的高处,即城堡。期间,他经受了无穷的挫折。通往城堡的路各式各样,相互纠缠,彼此交错,这分钟要走这条路,下分钟又得走另一条路,可是再走,此路又悄然拐向其它地方。城堡无限接近,可总是不能走近,更别谈进去。
瞧吧!“他又继续向前走去。但是这段路实在很长,因为他所走的这条路……并不直接通向城堡山坡,只是靠近那儿;随后这条路转了个方向,虽然没有离开城堡方向,可是也没有更靠近城堡。每次转弯,K都期望,这条道肯定会转向城堡的,也就是因为这种指望,他才不断地向前走;尽管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决不放弃走这条道。再说这条乡村道路那么长,使他感到惊叹不已,仿佛没有尽头……”
唉!城堡之于K先生,总是虽有咫尺之距,却有天涯之感,可望而不可及。任凭他怎么用尽气力走,总是走不到城堡;任凭他如何费尽心思,且不失时机同任何进过城堡的套近乎,终究没有谁把他领进城堡。城堡始终只能存在他的想象中。
K先生本来已经知道他进不了城堡的呀。因为他初到村子里,通过村里人在电话里问道:“明天是否允许K同他们一起进城堡?”城堡里人断然回答:“不行!不但明天不行,而且其他任何一天都不行。”此类冷漠绝决的回答不止一次呢!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退缩,没有放弃同城堡接近的每一丝希望。他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勇敢地站起,不论受到怎样的鄙视、冷漠和阻拦,都义无反顾,迈着执着的步伐,向前挺进。
K为什么如此痴迷执着,万难不屈,誓不回头呢?也许是他心中美妙理想的召引,或是他内心被一种空蒙而虚幻的光所迷惑,从而主宰了他的灵魂和意志,使得他在深入城堡的道路中不能自拔。
他追求的理想中美好境域存在吗?换句话说,他的追求值得吗?
的确,这个城堡若隐若现,飘忽不定,神秘古怪,深不可知,无法捉摸,也不能抵达。在我们没有深入进去之前,实在不好断定其子丑寅卯。但是,城堡同这个村庄是互为一体、血肉相连的。城堡是村庄的抽象和缩影,村庄是城堡的具象和外化。如果说城堡是本质,那么村庄就是这个本质的表象。从这个诡谲、肮脏、沉闷、芜杂的村庄及其庸碌、冷漠、势利、奴性十足的人,就能看出城堡内里的样子。从村庄这个窗户往里瞧,我们什么都会了然。
城堡就在眼前一座小山上,它可望而不可及,且又是那样冷漠、威严,像一头巨兽俯视着脚下大片领地;城堡的统治者是威斯特威斯伯爵大人,可人们只听到他如雷贯耳的大名,却始终没有谁见到过他的真容,无从知晓他的一切。但是,城堡里有一个庞大的机构,那里等级森严,有数不尽的部门和数不尽的官吏。我们从其中的官吏之一克拉姆深藏而偶尔一露的似是而非的脸,可以见出城堡和城堡统治者的真实面目。
克拉姆是一位集神权、君权和父权于一身的人物。城堡是权力的象征,而克拉姆就是城堡权力的体现者。据说,“他到村子来时是一副样子,离开村子时又是一副样子;他喝过啤酒以后跟喝啤酒以前不一样,醒着时跟睡着时也不一样;他自己独处时又同他对人们说话时不一样,而且……当他在城堡里时,几乎又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简直是生有三头六臂、会七十二变的悟空式人物,太神乎了。越是见不着他,人们就越是神化他,使得他多变的不确定的形象在见不着他的人希望见到他的激动情绪中无限放大。见不到他,人们只好自己安慰自己:神是见不着的,人是不配见到神的。异乡客K先生想见克拉姆,被城堡治下的村民们认为是异想天开,胆大妄为。旅店老板娘听说K竟然想见克拉姆,吓得直哆嗦,觉得他不知天高地厚,竭力劝说他放弃这种不可思议的荒唐想法。我们大家被他叫到名字都是无与伦比的荣耀,感到是上天的恩赐,你居然大逆不道还想见到他。
心里的恐惧和崇敬,直接导致人们思想和魂魄的被震慑被统治。克拉姆这个名字实际上成为抽象的权力符号。人们虽然见不着他本人,但他的权力却无所不在地统治着村庄,无时不刻地在震摄人们的心魂。弗丽达只不过是旅店的小店员,仅仅因为她是克拉姆的情人,就可任意“以克拉姆之名”喝五吆六,鞭抽和责骂任何人。莫穆斯则能“以克拉姆之名”,让外乡人K接受询问,回答问题……可见,克拉姆的权力实质上统治着村庄生活的方方面面。谁握有权力,不仅自己可以胡作非为,而且连同自己亲近的人也可以仗势肆虐他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处处设卡,事事查问,连个门缝都封得严严实实,让人窒息得喘不过气来。这是什么样的社会?
有人说:“谁也休想在克拉姆面前瞒过什么。”这就是说,克拉姆不仅权力无所不在,而且他无所不知。克拉姆先后给K写两封信。第一封警告K:我知道你是外乡人。“虽然如此,我也不会让你走出我的视线。”第二封信最后一句话也是警告式:“我随时注视着您。”两封信都让我们看到克拉姆长有一双能俯视天下的眼睛。克拉姆能看到一切的眼睛是权力赋予的。在他治下的所有人都畏惧他的权力,同时又用自己的眼睛为他的权力效劳,来监视天下人。这就形成人人监视别人,人人又都被监视,所以克拉姆敢一再发出警告,谁也逃不出我的视线。
由于城堡无所不在的统治权力,导致了这个社会封闭而多禁忌。人人谨小慎微,统统生活在恐惧中,谁也不敢逾越统治者规定的禁忌界线。大家互不联系,没有交流,莫说对他人的痛苦漠不关心,对自己的痛苦也持漠然的态度。每个人都精神恍惚,神情麻木。平常的日子里谁也不敢随便讲话,更不敢说城堡的事,偶尔说话也只能“战战兢兢,靠拢在一起窃窃私语”。
如果有人胆敢触犯统治者的“法规”,违背或对抗统治者的意愿,普通民众比当局反应还敏感强烈。他们会不用统一组织和动员,用同样的语言、同样的行动、同样的神态,鄙视和排斥犯“法规”者和违背统治者意愿的人。平常,他们每个人都努力揣摩权势者的法规和意愿,迎合权势者的心态,希求借维护当局的“法规”和权势者的意愿,得到权势者赏识,以便走到权势者身边,参与权力,分一杯羹。所以,一有风吹草动,他们所有人的耳朵,都变成超级雷达;所有人的眼睛,都成为超级鹰眼,捕捉猎物,以换取当局的奖赏。
被统治者控制并操纵的社会群体,是个巨大的无可阻挡的可怕怪物。这个群体唯统治者马首是瞻。对许多事,统治者不要亲自动手,只要打个手势或使个眼神,这个群体就会如洪水泛滥一般涌流而去。不是吗?阿玛丽亚拒绝了城堡里另一位官爷让其做情人的无耻召唤,全家却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阿玛丽亚父亲为女儿求告无门,没有任何部门或任何官员管这件事。最后,不仅父亲失去消防队员资格,作为当地最好的鞋匠竟没人再送生意来,而且全家都成为村人鄙视和排斥的对象,全村人都像躲瘟疫一样避开他们。阿玛丽亚最后只能默默照料年迈衰老的父母,让自己年轻的生命如花朵凋落一般在低矮昏暗的茅屋里孤独地消磨下去。
最让人惊叹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城堡官员办公场所都在床上,宽大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床就是他们的一切。被召唤来的谈话人,只能在走廊里等,什么时候他们醒来,召唤来的人才能被召唤进去。他们什么时候才会醒呢?天知道。因为这是一帮醉生梦死、无所事事的人,一帮尸守其位、庸碌以过的人,是穿着官服没有脑子的木偶。所以,尽管城堡官员众多、机构众多,分什么A部、B部、C部……等等,却办事效率极差,遇事互相推诿,谁也不负责,谁也不愿负责。
表面看去,这些官员之间“和蔼可亲,温柔友好”,实际他们个个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明争暗斗的戏,天天表演不停。就说管理文档吧,城堡里什么都是分等级的。跟班给城堡官员分发档案,从发放档案捆儿的大小来表现官员的重要程度,档案多的老爷故意放在门口不取,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就这么点事儿,官员之间都勾心斗角,斤斤计较。一旦档案分发错了,想收回就难了,因为已拿到档案的不肯退回,认为那是对自己的污辱,该拿到档案的因不能及时拿到会大吵大闹,谁也不肯让步。跟班的对哪位老爷都得罪不起,必须小心翼翼,委曲求全,恭敬奉迎。那些官员衣冠楚楚,显得道貌岸然,实际个个灵魂肮脏,飞扬跋扈。
城堡还是性奴役的社会,所有官员都可利用权力肆意践踏和玩弄女性。这里可称之是权力吸引性、压迫性的场所。女性成为城堡官员的泄欲工具。如果当官的看上哪个女人,那么那个女人就不能不服从。就像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克拉姆,他可以对任何一个女人发号施令,“一会儿命令这个女人去,一会儿命令那个女人去”。他“跟哪一个都长不了。他命令她们走就像命令她们来一样快”。这“去”和“走”的女人除了顺从别无选择。倘若谁胆敢违抗,将受到严厉惩罚。叫你去,必须“随叫随到”;你若想铁了心跟随官爷过日子,那又门都没有,不知哪天会被扫地出门。他绝情得很。亲身经历的珈德娜说得好:“他要是不再召见某个人,那就说明,他已经把这个人彻底忘记了,不但忘记了过去所有的一切,而且将来也永远不会再想起她来。”城堡官员就是如此没德性。
尽管这样,女人们还为被他们看上感恩戴德呢。村子里的女人大都想给城堡里官爷投怀送抱。而村子里的男人也很乐意自己的女人同城堡官员有染,以便自己和全家获得实惠。旅店老板娘珈德娜曾是城堡里的那位权威人士克拉姆的情人。她被抛弃20多年了,早就被克拉姆忘到九霄云外,可她对他却一直一往情深,念念不忘。珈德娜说:“克拉姆曾一度把我当成他的情人,难道我会将这份荣耀轻而易举地丢失吗?”所以,她虽然在克拉姆那里早就被无数女人所代替,可她却没有因被抛弃而忘记回味被当成情人的幸福。她不仅自己回味,还同乐意分享的丈夫一起分享。“多少年来,我们总是在晚上交谈,总是离不开克拉姆的话题,谈论他为何改变主意。每当我丈夫谈着谈着睡着了,我又把他弄醒,继续谈下去。”她还理直气壮地说:“如果克拉姆给我做个手势,示意我到他那儿去,又有哪个男人能阻拦我去呢?”
每念至此,总觉得这个社会肮脏得让人不能正视。一个男人任意作践女人的社会和一个女人乐意被男人作践的社会,一定是一个堕落、腐败、无望的社会。
万般亲历后的K对奥尔加说:“眼睛被蒙住的人,你鼓励他透过蒙眼布去看东西,再鼓励都没有用,只有把蒙眼布拿掉,他才看得见。”是的。我想觉醒的K一定把蒙自己眼的布拿掉了。这时他还像当初那样向往城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