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不出冰山之域 ——读卡夫卡手记

飞不出冰山之域
——读卡夫卡手记之四

文：梁长峨

“煤全用完了，桶里空空如也，铲子毫无用处，炉子呼吸着寒冷，房间里满是寒气。窗外的树木僵在霜冻中，天空像一面银盾，挡住向它求救的人。我一定得有煤，我不能冻死。我后面是冰冷无情的炉子，前面是同样冰冷无情的天空。因为这个缘故，我必须在它们之间快速地骑着煤桶跑，在中间地带找煤炭行老板帮忙。对我一般的求助他已经无动于衷了，我必须向他证明，我连一粒煤炭也没有了，因而他对我而言就如同苍穹下的太阳；我到那的时候，必须像个行将饿死在大户人家门槛上的乞丐，喉头喘着气，使得他家的厨娘肯把阳台后一点咖啡渣灌进他的嘴里，煤炭行老板也定会这样忿忿然，但在你‘不可杀人’这诫律的光芒下，给我的桶铲上满满一铲煤。”

这是卡夫卡于1917年以第一人称写的一篇小说中一个意味深长的镜头。
1916年和1917年，乃战时奥地利帝国最艰难的冬天：缺煤。无数家庭，“炉子呼吸着寒冷，房间里满是寒气。”一家一家冷得像冰窖，老人们冻得咳嗽不止，孩子们冻得哆嗦哭泣。“一定得有煤，我不能冻死。”真不知这是多少人的心声。然而，地冻天寒，战火不断，一切生活物质都被前所未有地消耗殆尽。到哪儿去能弄到煤呢？这位主人在绝望中怀着一丝希望，决定出去赊煤。但确实不能保证一定赊到，可又不能坐以待毙呀！万般无奈之下他带着一只空桶出门了。出得门后，煤桶变成一匹坐骑，驮着他升至两层楼高，在半空中上下摇晃着飞呀飞呀。
卡夫卡在这里想告诉我们什么呢？他或许想说，在战时寒夜想出去寻到一点儿煤，无异于把一只空桶的摇晃变成一个骑士游侠的茫然奔走，或一支商旅走进沙漠其前途渺茫不测。
出门后，这位主人又不想再看原来那位煤店老板的冷脸。人穷了，谁能瞧得起，尤其是没有分文去赊谁会给呢？他确实不好意思再去登那家店门了。于是，他骑着空桶在城市上空飞翔着找寻着。唉！如果一座城市到处是卖煤店，提着桶随便出去就能买到，又何必骑着桶飞着找寻？快被冻僵的骑士绝对不是浪漫，而是因为登高可以望远，居高能够临下，从高空向下方看，向远处望，更清楚，才方便找到煤店呀！可他找呀找，总是找不到。可见煤店太少太少了。为啥煤店如此之少，为啥遍寻整个城市也找不到呢？当时物质太匮乏了，百业凋敝，市场萧条，门市大多只能关闭了。这暗示出那场骇人听闻的世界大战的恶果。

这让我想起书上记载的世界大战中一个火车站难民的情景：
火车站天天人满为患。逃避战争灾难的人群，像蚂蚁一般蠕动着、拥挤着，有的直僵僵躺在地上不动，有的拘挛着艰难地靠在墙边，有的饥饿地无声哭泣，还有面对父母尸体的孩子地喊叫……闹嗡嗡，乱糟糟，脏兮兮，臭烘烘。不时有饿的病的难民东歪西倒进来，也有已死或将死的难民被从候车室拖出去。
常常因为铁路、桥梁、隧道被炸毁，逃难的人要等几天甚至十天八天才能有一列车通过，而且车上厕所里、过道上、车门前都挤得满满的，很难上去人。于是，难民们不管是货车还是客车都往上挤，上不了客车，就爬货车，挤不进车里就爬上车顶。一个老太太眼见自己的儿子爬上了火车顶，自己实在爬不上去，就恳求旁边的一个汉子把襁褓中的婴儿抛向车顶上的儿子。因儿子站在车顶上，不能自由动弹，小孩没接住，重重地落在铁轨另一侧的乱石堆上摔死了。老太太只能放声嚎哭。爬上车被挤下来摔断腰腿的难以计数啊！
能爬上火车、轮船的是极少数，多数都是步行逃难。有的推着独轮车，车上坐着孩子装着衣物；有的用扁担挑，一头是锅碗瓢盆，一头是孩子；年轻一些的汉子背着年迈的老人……
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人逃难走光了。田地荒芜，到处是废墟。一条条道路上，一个个河岸边，只见成群结队灰头土脸、面黄肌瘦的人在逃难。有自知时日无多，饿得冻得实在走不动，就艰难地走到树林歇息，再也没有起来。常常人死了腐臭甚至变成肉干，也无人掩埋。
卡夫卡的高明在于他让读者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寒；以煤桶之空之轻，让人见战争时期广大百姓生活之艰难之沉重。
空桶骑士骑着空桶在满城上空转悠，找到煤店了吗？找来找去没有找到第二家。无奈，他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原来的那家煤店。他看到这家煤店门敞开着，正向外冒着热气。
“煤店老板！”他急切地喊，低沉的声音刚一发出便被罩在呼出的哈气中，在严寒中显得格外混浊。“老板求你给我一点煤吧！……行行好，一有钱，我马上就付给你。”
这最后一句话吓住了老板尤其是老板娘。没有钱，怎么行呢！老板娘织着上衣，平静地喘着气，惬意地背靠着炉子取暖，装作没听见。
“是我，一个老主顾，忠诚老实，只是当下没有法子。”见没人答应，他又喊了第二遍。
这年月，没钱寸步难行。话说得再中听也没用的。
“我还在这儿，坐在煤桶上。”不知等了多久，见屋里人依旧无动于衷，他又喊了第三遍。他喊着，没有知觉的眼泪溢出眼眶，冷冰冰的，模糊了他的双眼。“我求你们给我一铲煤，如果你们能给我两铲，那我就会高兴得发疯。”
也许是听得不耐烦了，老板娘出得门来，上了街道。他喜上眉梢，热情又诚恳地喊道：“衷心地问你好。我只要一铲煤，一铲最次的煤……我当然要如数付钱，但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她当然立刻就看到了他。可她回答屋里的丈夫却说：“外面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回屋后说：“我们关门吧，今天太冷了。”
酷寒之夜，外面有一个站了许久喊了四遍冻得浑身发抖的人在等待救命，她竟然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真冷酷！
绝望之后，空桶骑士只能骑着空桶飞去。飞向哪里呢？不得而知。据说他就此“升入冰山之域”。什么地方会有善良的人赊给他一铲煤吗？不会有的。战争灾难，让人失去了人性。

我又想到一个真实的故事：战时的一年冬天，天气奇寒，一名男子一瘸一拐抱着骨瘦如柴的儿子来到火车站台外面。为了搭上逃难的列车，这名男子已经在这里等了十多天了。终于，汽笛声响起，刹那间，蜷缩在各个角落的难民就像饥渴了一个冬季终于遇到猎物的狮子，潮水般地涌向站台。车来了，这名男子知道自己拖着瘸腿是不可能带着小孩一起上火车的。他用白布把三岁的儿子绑在车站旁边的一棵树上，自己加入了挤火车的大军。而被绑在树上的孩子，则拼命叫着爸爸，但这位男子则头也没回，就消失在人流中。后来，听说这个孩子被难民煮着吃了。
在深重的战争灾难面前，亲生的儿子都可以无情丢弃，又何况他人呢？“不可杀人”为十诫之一，能救人一命，功德如天。可是在这样的年代，“不可杀人”之诫的光芒，已经暗淡了。所以，可以断定空桶骑士想借用“你不可杀人”的诫律来获得一铲煤的想法，永远都不可能兑现。
到底该如何是好呢？倘若那位煤老板娘善心大发同意帮助空桶骑士，那么帮助他一次，能帮助他永远吗？帮助他一人，能帮助天下所有人吗？整个时代整个社会都处在严寒的黑夜，仅凭一己之力是驱逐不了黑夜和严寒的。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根火柴连自己的身体都温暖不了，还指望能温暖世界吗？整个世界物质匮乏至极，大家都当孔融，也难救这个世界。在一个分崩离析、风雨飘摇的世界，作为个体的人，再无私再努力也无法补救于万一，就如大厦将倾，一木是支撑不住的。
所以，渺小羸弱的空桶骑士，在浩大无边的冰山世界里永远找不到一桶暂时暖和身体的燃煤，也永远飞不出冰山之域。他生命的结局是只能在冰山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