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 失/读卡夫卡手记

丢 失
文/梁长峨
读卡夫卡手记之二

卡夫卡《致科学院的报告》,我是一口气读完的。
这是一份猿猴向人蜕变的自白书。
开始,它那般惧怕人,仇恨人。可是,自从脱离猿的生活后,它渐渐变了。它非常自得地说:“五年来,我生活的每段时间都有杰出的人物陪伴着我,我随时都能听到金玉良言的劝告,掌声及管弦乐也不绝于耳。”教化和环境使它原来自由发声、自由行动、任性野游的种种,悄悄地、不知不觉地丢失了。它由原来远离人、害怕人而变得想亲近人了,人若“远离栅栏”,与它“保持着距离”,它便感到“孤独”了。它再也不想“死死抱着自己的出身”。“抛弃任何固执思想”,已是它“为自己立的最高信条”。它说:“我,自由的猿猴,甘愿受此束缚。”因而,它对昔日的自由生活的回忆越来越淡薄了。如果人类希望它自由穿过天地之门返回到猿猴生活中去,那么,这扇大门也会随着它那被鞭策着向前的蜕化而变得越来越低矮和狭窄。因为在人类的世界里,它觉得更加幸福,尽管受到巨大的约束,没有了过去那种自由。所以,从过去刮来的自由的风暴在他心里渐渐减弱了。远处那个人猿之界的洞口,在它看来越来越狭小越来越模糊。假如它想回到那边去(当然它再也不想回去了),恐怕也找不到进入猿界那边的洞口,即便找到洞口任凭它钻得遍体鳞伤也穿不过去了。
在人界里,它“学会的第一件事是握手,握手意味着真诚”,但握手也掩盖着真诚。这多好哇!猿界那兴许这套呢,猿界太单调,人界多丰富!而在握手时还可以添几句真诚的话,当然也可添些掩盖真诚蒙蔽忽悠他人的话。哈,哈!还是人界有意思,而猿界哪有这些,太单调、直线了!
转变是艰难的。它说:“我的猿猴本性还没有完全被控制住。证据是,有人来拜访我的时候,我总喜欢脱裤子,让人看子弹射入的位置。”人们就指责它,劝导它不要把自己丑的地方露出来给人家看。这让它明白,人一个个看起来是这么完美,原来都是把各自的丑遮盖起来的缘故啊!人呀,真会打扮自己,本来身心都丑陋的人,哪怕是强盗、土匪、杀人犯、阴谋家,经过一番乔装打扮,都显得磊落正派,让人敬爱。哎呀,在人的世界里真是开了眼,学,向人学,还是人聪明!于是,它又向人进化了一步,把猿的东西又丢失了一点。
会不会变,迫压是块最灵验的试金石。猿被捉的始初都不服,它天天对人瞪着仇恨的双眼,龀牙咧嘴,大声吼叫,时时想寻机逃走。为防万一,人把它关在笼子里。“整个笼子又矮又窄”“既站不直,又坐不下。”“只好弯着膝盖蹲着”。起先,它“什么人也不想见,只想在黑暗中一直呆着”。或“低沉地啜泣,痛苦地捉跳蚤,艰难地舔食椰子,用头撞箱子……”

日复一日,它发现自己的一切反抗,都没有用,只能带给人们对自己更加严格的看管,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回到原来的自由生活中去了。这时,它才能突然醒悟:“没有出路。”“我必须给自己找条出路。不然,我就活不下去。永远对着箱子,我是必死无疑。”它“用肚子想出来”一个“清晰而又严密的思路”:“我不当猿猴了。”
这是一个改天换地,脱胎换骨,丢失一切,改变一切的决断。聪明而善变的猿猴想通了,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活着是第一要义,只要能活着,什么都可以丢失和背叛,哪怕在人面前被呼来唤去,被任意作践,当狗当奴才都行,总比被关在笼子里自在。它也看透了,人世间“许多人常常用自由自欺欺人。正是因为自由被看作最崇高的情感之一,所以,与之相应的欺骗也是最崇高的”。为了生存,人都可以从狗的洞里爬出,何况我辈不伦不类的猿猴!“出来吧,给你自由!”试想让同类的他人从狗的洞里爬出来,他能给你什么自由?!听我的话,照我的意愿办事,忠诚又卖力,这是你的自由,否则就没有你的自由。它抬头看到杂耍剧场两个空中飞人在空中摆动着身子,晃来荡去,做着任意运动。不由得想:这“也算得上是人类的自由?”如果算的话,“这真是对神圣的自然的嘲讽!如果猿猴们目睹了这一刻,没有一座房子不会被它们笑塌的。”
猿猴为什么如此嘲讽人类?它或许比我们人类更明白:人类虽然没有像它那样被关在铁丝笼里,但却被牢牢地套在精神之笼里。他们的肉体是自由的,但精神却是被种种紧箍咒紧紧束缚着的,生而为人者大概没有谁可以逃得脱。人都能这样,我生而为猿猴者为何不能!人都不在乎精神牢笼,我还在乎?能有行动自由,有吃有喝,作为吃货的我们日子过得滋润就得了。
正因为猿猴看透了这一切,才断然说:“我不想要自由;我只要条出路,向左或是向右,到哪儿都行。我没别的要求……出去,要出去!反正不能举着双臂静静地蹲着,反正不能死死贴在箱子上。”于是,它向前迈进了关键的一步,同时对猿猴的世界有了大规模的丢失和封杀。它无法也再不可能回头了。
猿猴从猿界一下跳到人界,这是开天辟地的事。可是这在猿猴的心里并没有引起巨大的波澜。因为它经过长期的反抗、挣扎、观察和思考,内心的风暴早就过去了,它的本性已渐渐被人性同化了。它已由害怕人、讨厌人变得欣赏人、向往人了。变成人,能与人成为同类,它感到不仅是自己唯一的出路,也是自己的荣光。比如,它看到人“没活干的时候,他们会三三两两地围成半圆”傻坐,或“只是彼此傻笑似地哼上几声,他们躺在木箱子上一个劲儿地抽烟斗”,感到很幸福。它觉得这就是没有野性、听上头话的好处,没事干自己就呆着,多享受呀,不像猿猴时时都有饥饿之忧,都得为果腹而到处奔波,不停地劳作。想到这一切,它的内心“极度平静”,甚至为自己背叛猿的世界而选择走向人的世界,感到由衷欣慰和自豪。所以,原来谁叫它离开猿猴的自由世界,它“情愿选择大海”“被淹死”,而现在若让它离开受约束的人类世界,它同样“情愿选择大海”“被淹死”看来,为了生存,追求物质享受,无论人还是动物,都很容易异化,不惜丢失一切,哪怕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自由。

既然选择追随人的这个方向,就要处处模仿人,学习人,有人的样子。
他觉得首先要会吸烟。因为它知道吸烟不仅是人的标志,而且还能显示出人的等级和身份。喝酒是最让它头疼的事。它“还是强迫自己学着喝”。它知道作为人不仅要会吸烟还要会喝酒,不然是没有办法融入人群中的。比如去求人办事,或巴结领导,自己不吸烟身上还专门装一包烟见人临时掏出来,递给人家,显得多么生硬不自然呀!还有巴结之嫌,还让人感觉自己同人不一样,好像不是一路人。不会喝酒,与人交际,更加尴尬,酒场桌上,大家都酒令震天,递杯换盏,热闹非凡,只剩自己在那儿埋头吃菜,一句话也插不上,怎么同别人交流,增进感情呢!如今办事有谁不是以烟酒作最先的媒介然后成功的呀!于是它抓紧时间,默默地观察,虚心地求教,狂热地实践。为了尽快学好本领,它心醉神迷,废寝忘食,坚持不懈。整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老师碰到过像它这样热心认真学习的学生。功夫不负苦心人。不久,它就像吸了几十年烟的老人那样熟练老道的抽烟斗了。当它把大拇指按在烟袋锅上的时候,人群都会为它的进步而欢呼。它喝酒显得更内行,很熟练、自然地“拔掉瓶塞,把酒瓶放到嘴边,像个酒鬼似的,毫不犹豫,嘴角都没扯动一下,眼珠滚动着,喉咙一起一伏,确确实实真真正正喝了个精光”。然后像个艺术家一样潇洒地扔掉了酒瓶,同时“干脆而又准确地用人的声音喊了一声‘哈罗!’”这一叫,让它“跳入了人类社会”。这一叫,引来人们的高度赞许。这种赞许,是人类对它表示的接纳、认可和亲吻。它终于完成了蜕变,欢天喜地走上了人的道路。
我不明白,猿猴为什么背叛自己的族类和本性,由猿猴界跳入人类界呢,当猿猴有什么不好呢?一切都由自己支配,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这个规章那个制度的约束,也没有顶头上司管教自己,当然也不需听人吆喝,看谁脸色行事,巴结讨好谁,像狗一样当人家的奴才,一切都自由自在,多好哇!
猿猴叹息地说:我能怎么办?被逮住后,“在没有自由可供选择的前提下,我没有其它的路可走”呀!
对!猿猴又能怎么办。许许多多人都宁愿不要生命自由,挣扎着抢着当奴才,还为当奴才而不得而痛苦呢,咋还好意思指指戳戳说猿猴!

猿猴“跳入了人类社会”后,也就是有了“出路”后,它像某些聪明精巧的人一样,开始选择更好的舞台。人都要求进步,猿当然也要求进步,这些毫不奇怪。它说:“我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进动物园或是去杂耍戏院。我毫不犹豫。我对自己说:竭尽全力去杂耍戏院……动物园只不过是一个新的笼子而已。你一旦进去了,就算完了。”
在猿猴看来,进动物园还是去杂耍戏院,等同人类的人是在底层社会生活,还是在高级机关工作一样,动物园是低层人的去处,进杂耍戏院就体面、高人一等,可以人五人六充光棍摆阔气。
于是,它为了这一“光明灿烂”的前途,“不惜代价进行学习”,它精细地研究人的眼神、人的动作、人的表情、人的语言,尤其人的心理,极力在人们面前表现自己,极力在人种中的头儿面前卖乖讨好,极尽奴颜婢膝之能事。人类为人处世学问的光芒,从四面八方照进了它日渐觉醒的大脑。它进步那个快呀,让人不敢想象。它不无得意地说:“经过艰苦努力——这至今在世界上是空前绝后的——我达到了一般欧洲人的文化程度……这对我非同小可,它帮我逃出了樊笼,为我开辟了一条特殊的出路——”
这可不,人们认可,人种中的头儿认可,突然有一天把它提出了樊笼,送进了杂耍戏院。不久,它又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它的目的达到了,就像某些用尽心计爬上高位的人一样,得意得不知它是谁了。且看它的自我描述:
“我双手揣在裤兜里,桌子上放着瓶酒,我半卧半坐在摇椅上,悠闲地眺望窗外。客人来了,我不卑不亢,该怎么接待就怎么接待。我的经理坐在接待室里;我按按铃,他进来,听我有什么吩咐。晚上几乎总是有演出。我的成就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深夜我从宴会、从科学协会、或是从愉快的社交聚会回到家里,这时,总有一只半驯服的小黑猩猩在等候我。我按猿猴的方式从她身上获得抚慰……”
它终于为自己“开辟了一条特殊的出路”,混出个人模人样了,觉得还是摆脱猿界,跳入人界好。它认为自己彻底跳出笼子了,终于能和人一样自由自在地过着上等生活了。它真的跳出笼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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