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念儿时屋顶的那片天空。
那时,家里的房子只是平房,一到夏天就酷热难眠。所以,每逢夏夜的晚上,我都会在屋顶上铺一块木板,摊一张竹席,放一个枕头,然后早早和衣躺在月夜下,躺在星天下,满眼都是柔软流动的清辉,闪闪烁烁。
记得那时课本上有篇课文叫《繁星》,开篇便是: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这话真好,说到我的心底去了。
早早躺下,却不会早早睡着。因为月光柔美,从不清冷;星空低垂,从不孤单。我总是睁着眼,看着影子一般的蝙蝠如夜行的侠客,悄无声息地掠过屋顶和树顶;或是看着一朵又一朵乱蓬蓬的白云,河流一般漫过一颗又一颗的星星。
我深深迷恋着这情景,以致多年后读到贾岛的“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时,仍忍不住想起白云的河流,涌动的星群。
夏天的夜晚是寂静的,没有人唱歌,也没有人讲故事,只有蝉鸣和蛙声,声声渺远。虽然学校的音乐老师在教我们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可我的夜晚只有白莲花般的云朵和游动的月亮,没有快乐的歌声和高高的谷堆,只有田间一堆堆草垛;也没有妈妈讲故事,只有那已经过去了的事情。
这样的夜晚难免有些单调,可星空月光是纯粹的,晚风虫鸣是纯粹的,云朵露水是纯粹的,我的凉意睡意是纯粹的。我在这样的夜晚心满意足地睡去,睡到新月如扇,稠密的露水打湿衣服和头发,睡到早起的阳光把我晒醒。
意外,偶尔也会来临。有时候睡到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猛然间身体一阵冰冷,紧接着是豆大的雨滴簌簌落下。沉睡梦中惊坐起,然后慌乱席卷铺盖,仓惶下楼,在雷雨声中再次沉沉睡去。
我喜欢夜晚的天空,同样也喜欢落日时分站在屋顶看天空。
那时的屋顶,干燥而温热,曝晒一天的稻谷已被我收割成谷堆,一堆一堆无语立斜阳,散发着阳光的味道。西边的云霞散作绮,酝酿着露水伴随着新月悄悄降临。村子前面早已不见漠漠水田飞白鹭,只有一片金黄的稻田。它们因为成熟,低下了高贵的头,等待收割。
偶尔会有几只红鹤排云而起,飞往村中的刺竹林,那里有它们的家,还有等待它们带着晚饭归来的孩子。炊烟就在村中随意袅袅升起,彷如屋顶一次轻轻的呼吸。木柴燃烧的味道和草木的灰烬也随风飞舞,回归尘土。
我就这样站在屋顶,看着整个村子,看着天空,看着四周的田野,看着邻居和农人缓缓归来。我的目光伴随着我的思绪掠过春夏秋冬,替我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月夜星天,还有远处明灭模糊的灯火。
我那时偏爱“闲窗听雨摊诗卷,独树看云上啸台”这两句诗,也喜欢听雨看云。屋顶就是我的啸台,我就站在屋顶,看着云,看着天空,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出家门,远离屋顶的天空。
如今,儿时的屋顶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家里的新房子。回家的时候,我会站在高高的屋顶上,看着头顶的天空,一朵一朵白云的河,还有落满星星和月亮的夜空,想着过去和将来重重叠叠的岁月与心情。
图片
杨八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