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个地方等你来

幽都之门的土伯啊!请为我打开地狱之火,将我投进那熊熊烈焰,让我去炙烤,让我去煎熬,让我去悲痛,让我去泪眼朦胧!
——题记

已吃了半个月方便面了,吃得女儿使气摆歹地噘嘴,表示不满,儿子苦笑摇头,告诉我再有四五天他就又要去新疆了,如果妈再不回来,老爸这该如何收得了场呢?

我自己也苦闷不已。妻子如果还再不肯回来,那这个家可真就被我父子仨折腾成猪窝了,锅碗瓢盆扔满了一池子,堆得如山的脏衣服,臭袜子,泥鞋子,将洗衣机挤压地喘不过气来。方便面袋子散落了一地,猫咪叼着撕来扯去才是个欢。一看见这些,我的头比斗儿还大,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呢?

日落西山,夜幕降临。我把自已关在书房内,笨拙地燃起一根香烟,拚命地吸了一大口,学别人样儿慢慢地吐了出来,烟雾在空中缭绕,徐徐升起,伴随着我的思绪,一丝丝,一缕缕穿出窗棂,到了那遥远缥缈的地方。

和子兰的相识,纯属偶然。

如果没有那次邂逅,就不会有我这半生的自责与愧疚,就不会有妻子的负气出走,更不会有这叫人印象深刻美味异常的方便面了。

那年吧!我就是个壮实的小伙子,浑身充满了活力,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永远不知道累的我喜欢徒步它方,厌烦了都市的喧哗,看够了钢筋混凝土狭小的空间,我要放飞自我,我要去远行。到底远成个啥样儿,我也不知道,背上个背包出发就行了。我的内心告诉我:远方的草,翠绿得可爱,在那空气里弥漫的是蜂蜜的味道。那里的河水清甜甘洌,清澈见底,鱼儿和虾儿清晰可见。那里的鸟儿娇盈轻态,喉歌儿似百灵。那里的大山沉稳庄严,座座都有传说。那里的石头会唱歌儿,那里的水瀑伤心话儿多。

听说了那山的上面有片湖泊,人称泪女湖,山梁上耸着块向外张望的石头,人叫望夫石。山里的翠花姑姑盼郎归盼得太久化成了石头,默默在流泪。伤心泪伤感得太多就汇成了湖泊。我被这个美丽的传说深深打动,泪流满面,决计抺着泪儿也要去寻访一下姑姑的踪迹,看看泪女湖,摸摸望夫石,再去探究一下那郎君终就是去了哪里?是路遇不测,孤魂荒野。还是负心移情,移情别恋?

到底翻了多少座山,淌了多少条溪,我全然记不清楚了。只知到了山腰有人家的地方,已是黄昏时分了。虽然到了春天,花蕾已嵌满枝头,时刻准备着敞开心扉,专等着蜂儿来挑逗。但还冻得有点唬人,几个冷颤打下来,人就抖得像筛子,赶紧探寻到户人家,恳切地说明缘由,便被爷爷热情让了进去,浑身一下子就暖和了许多。

早听说山里人热情好客,确也不假。主家把个床铺了又铺,扫了又扫,收拾得软软绵绵,柔柔和和,回过身来又给抱上了一床厚厚的新被子,空地上再给架起了火塘来,这才自己满意,甜笑着退了出去给合好门。

第二天才亮,鸟儿们早在窗头打上了招呼,叽叽喳喳叙说个不休。我本来瞌睡也轻,耐不得响动,就早早坐起来看书,才翻了几页,就被小弟弟唤出来一起吃饭。

这是一家爷孙三口,爷爷是村寨里唯一的老中医,全寨子的人头疼脑热全凭爷爷手里的一把中草药捣鼓。昨晚进来铺床的是大孙女,长得清秀,瘦高瘦高的忽灵大眼,特别干净利索,因要照顾爷爷弟弟,早早地辍了学,回家做饭洗衣什么的。

坐在爷爷身边不安宁的是弟弟,还在上着学,碗筷还没上齐呢,早抓起菜来就往囗里放,姐姐忙上去打了手,努着嘴儿示意给弟弟,这里还有我这生客人呢!爷爷手抚摸着小孙子头,笑呵呵说:“离爹娘早,还小还得多疼点儿,再大懂事就不这样儿了。”

我告诉爷爷:“没关系的,咱们相距这么远,能隔山渡水巧聚在一块儿,就是千年修来的缘分,随和本真点,才不叫人看得生分呢!”

弟弟见我如是说,便又搛了一大块腊肉,颤颤悠悠先放进爷爷碗里,然后再自己搛着吃。我也忙夹菜过去,爷爷不让,推着我手了儿道:“山里人清苦,也没啥好吃的待客,就是些洋芋蛋蛋苞谷糊糊的,最好就是这腊肉了。大鱼大虾的,稀罕得不得了。太偏太远上不来,将就着凑合吃饱就行,别饿着了肚子。”

我又搛了一筷子头罗卜干放入嘴里嚼着,感觉十分的清甜可口,便也多吃了几口。姑娘见我爱吃,便搛了美美一筷子,隔着饭桌伸着白白的胳膊硬放我碗中。我好意难却,便拿眼偷瞟了她几下,被她目光逮个正着,便朝我嫣然一笑,羞答答离身闪进厨房吃去。

饭毕,弟弟去了临近的寨子上学,到傍晚才能结伴回来的,爷爷收恰好竹篓砍刀,他要到对门的梁子上采些草药。姑娘忙着收拾碗筷。我感激着姑娘饭桌上的好意,便来搭把手给洗碗筷。姑娘把我推了出来,言说厨房不是男人待的地方,男人的世界在外面,家是男人温暖的港湾,外面太多的苦与拚,回到家才要好好地休养。那有家里的事儿还劳烦男人干的,要女人在家干啥呢!就这么几个人的碗筷,一下子就完。以前村寨里人家过事,她一个人会洗一大堆也不累的。

待她忙完,已是八九点钟了。我要去泪女湖,想爬望夫石,她在镜子面前给自已胡乱梳了两下,只扎了个马尾松,忙跑去打开柜子,挑了件白色短袖杉,又从柜子下面取出了件米蓝色碎花摆裙给自已换上,脚上换了双干净的白运动鞋,在我面前一站,摆了摆裙子,喜问我好看不?好看!我看的都失了神,直到她拉我手才回过神来的,一下子红了脸。她笑说山上的狼虫多,时不时还有熊瞎子出没,怕我走错路,一时到了熊窝,那可就下不了山了。还是她跟随着走,也好放心。顺便给你讲解讲解,听景比看景有趣得多了。

正揣着歪心思要和她套近乎呢!眼见她打扮的如此标致跟着要去,心里不知高兴到哪里去了。忙拿起背包要走,反被她抢过去背了。没办法,我只好跟在她身后,感觉怪怪的,男孩子的东西让人女孩儿家去背着,这是一件说出去让人多么尴尬的事呀!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尽扯些不着调的闲话。我尽量掩饰着自己,转弯拐角多套点她的信息。一问一答中才得知她叫子兰,因在家里未见到她父母,私下里有点好奇,随便问起叔叔阿姨可都好?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显得十分悲伤。红着眼停下脚步,慢慢地坐在石头上,明显十分伤感。我倍感意外,忙向她道歉,不该问这令人忧伤的事情来,她道说也没什么,时间久了,一切都过去了,她勉强笑了笑,说一时只是十分地想娘,她在山外可好没?山里这俩哭鼻子的娃娃,她还惦在心里不?不由自主的,她吟唱起了《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星光鲁冰花……。”

唱着唱着,她哽咽地唱不下去,眼里噙满了泪花。

她接下来就慢慢告诉我:有一年她爹和人上山去采猪苓,不小心误闯了熊窝,见老熊带着小熊,正在他面前直立站着呢,比人还高。吓得他头发都竖了起来,腿软的不知道挪动了,便被熊瞎子早早儿扑倒在地,一个巴掌下去,人半个脸便没了,血把头糊完咧。叫来人还没抬出山,气早断半坡上了。

她妈哭地背过了气,被人掐了半天人中,才又活了过来,一直在哭喊着:“往后这日子可咋过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没过活到一年,耐不住心里的凄寒,便伙人下山打工去了,临走时把家里的钱全放在饭桌上,千叮万嘱让子兰交给爷爷,她不在时姐弟俩一定要听爷爷话,要学会自己做饭,洗衣,缝补。弟弟小,在这个世上最可怜,多让着点。还要交待啥,但妈妈一张囗,早自已哭得泪人似的。只管把她和弟弟抱紧亲了又亲,爱了再爱,丢开走的时候,又扑了回来,泪涟涟一哭三回头,就这样下山去了,从此就再也没回来过。

回到家的爷爷看到桌上的钱,唉声叹气,老泪横秋,抚摸着我和弟弟的头,深沉地告诉我姐弟俩:妈妈是个好妈妈,将来你们大了,一定不能去恨!那一年爷爷一病好久,她和弟弟天天哭着喊妈妈,半夜里哭着喊醒过好几回。没事的时候,她常带着弟弟绕过泪女湖,爬到山顶的望夫石,坐在高高的石头上,和翠花姑姑一起向着山外张望,姑姑在盼丈夫归,我俩在盼妈妈回。弟弟一时说他看见妈妈了,还给他买回了新衣服,她就笑说她也看见了,比弟弟的衣服还新呢!妈还给她另买了红头绳呢!

其实,姐弟俩什么都没看见。

太阳要落山了,西边的云霞红的像爸爸的脸,她不敢多看,怕晚上做噩梦。这才牵着弟弟手,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一步一步下山到家里,又去梦里哭着抱妈妈了。

我感动地直流泪,她没了妈妈,就像我没了妈妈,我擦不完我的泪,忙又替她去擦,她没有拒绝,轻轻地握紧我手,把头靠到我身上。

我希望我们不再往前走了,我今天不去泪女湖,不爬望夫石,我要再听一遍子兰想妈妈的故事,再要我感动着流一次泪,我要子兰再靠到我身上,来传递她的哀愁,让我泪奔。不停地给她擦了给我擦,给我擦完又给她擦!靠在一块儿和子兰妹妹擦来擦去,互相安慰着挺动人的!

才静静地相依相偎了一会儿,前面突然一阵喧闹的锣鼓声。子兰猛地回过神来,忙理了理鬓发换了个笑容道:“哦!差点就忘了,今天是给翠花姑姑上香的日子,十里八寨的,人都来的,热闹很!”一面在说,一面就拉我起来,一同跑去。

到了泪女湖边,早有黑压压一大片人聚在那里,人们围着火堆在跳舞。几个戴着恐怖面具的人,在人围的中央,他们敲打着手里的陌生的乐器,在跳着夸张古怪的舞蹈。越来越多的人汇入了进来,子兰也忙拉我跑进人群中,可我不会跳呀,子兰鼓励我,看着别人的样儿跳就行。我抬眼看去,见一个个男孩面对女孩儿们跳得卖力,吃奶劲都用上了,舞姿尽显着撩逗之态。但也彰显着喜庆,可就是学不来,依旧硬胳膊硬腿的。子兰笑指点着我额头嗔我真笨,索性围着我欢快地跳动起来。

有几个男孩们争先恐后围拢了过来,活生生硬把我挤走靠边站了,我笑着不跳了,静静地看着他们闹着玩。个个都争抢着要围着子兰跳,尽量展现着自已华美的舞姿,都想赢得子兰的青睐。子兰摇曳着舞裙,仰着喜乎手的笑脸,晃动着马尾松,跳得青春涌动,活力四射。最后一个美丽的弧步转,又重回到我的跟前。几个男孩就讪笑着大方低头退开,忙着物色别的舞伴去了。我高兴地忙扭动腰身,虽然动作滑稽,但我神情清爽可爱。子兰能围着我跳,我开心的要死!

一会儿就累了,我跳热得不行,子兰拉我出了人群,走在泪女湖畔。湖面平得如镜子一般,波澜不惊,微风徐徐。四周的群山倒映在湖中,甚是苍翠清秀。成群的鱼儿浮游浅滩,引来了三五只白鹭,翘开翅膀,争相追逐啄食。不远处的一对鸳鸯正在戏水,形影不离。高空中鹰隼盘旋,伺机而动。岸边的野桃花,三三两两的,初开恰艳。忽一阵山风拂来,花瓣纷纷飘坠,散落的到处都是。子兰告诉我,这叫桃花雨。每年的这个时节,来山上赏花看景的人不少,她和弟弟就守在路口,盯着过往的行人,万一妈妈记得山里的娃娃,喜悦噙着泪回来了呢?

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一年年的过去了,弟弟已不再哭,都要上山外的初中了,而她也大姑娘家的,都长得快要嫁人了,可妈妈在哪里呢?子兰每提说到妈妈,眼睛便红了起来。

我怕她再伤心,央她带我去山顶玩,好想看看望夫石。我的这次山里之行,就是冲着这湖这石头来的。她笑着说:”一个人形石头,有啥好看的,今天你来看,明天他来看的,稀罕的跟宝贝似的。那有山外的马路高厦,畅畅阔阔的,灯火通明,我要是能落到山外,八辈子也不愿回来,整天洋芋蛋蛋苞谷豆豆的,吃得人瘦得跟蚂蚱似的饥慌,你们城里人喜欢看这骨感蜂腰型,把你长年放到这山里,整天蛋蛋豆豆,开水煮白菜,清汤寡水的吃上个一年半载,看你还喜这骨感型不?到时候,再见到鱼虾鹅肉的,怕是眼不发绿才叫怪呢!”我觉得她说得在理,便一笑了之,拉上她手,一摇一摆顺着山路向上走。

她爬得快,我跟不上。坡陡的地方,老是她主动在伸手拉我。我为了多握握她手,上去上不去的,都嚷嚷着上不去,哀爹喊娘的,就笑等着她那柔滑的纤手儿伸过来呢。她似乎后来才觉察到,等我再嚷的时候,便不再搭理我了,一个人哼着小调就往前去了。

尾随她到了山顶望夫石旁,她气态匀称,我气喘吁吁,累得要死了。她讥笑我这一点山路,就叫死叫活的,连个女子都不胜。还男子汉呢?我笑言还是洋芋蛋蛋煮得太少,猴不过你,等上你家来多吃个几回,吃得和你一样苗条,瘦俏。就不输你了。她想笑,却捂着嘴儿不叫笑,喜眯眯瞪我半天才说道:“男孩子要像我这样儿干啥呀,不敢见风大,风大点能吹到坡对面去。你要是将来娶个像我这身量的女孩儿,走路可得拉紧点,别让一阵风来了,手一松,嗖的一声,女朋友给吹上半天空,裙子张开的老大,春光明媚,众人才抬头看得眼馋,叭的一下,给掉别人怀里去了,哈哈!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拿手给我在空中比划着,形态维妙维肖颇也俏皮纯真可爱。我眯着笑眼告诉子兰:像你这形影的女朋友,我要她成我的女王,风不吹,日不晒的就是走路外出,也要拿金项链,金耳环,金戒子,金手镯全给她压牢实,看风还再吹得动?子兰道“照你这样用金器套住,不出两三年,再高挑的个儿,俏美的容颜,都让你累掯得——絜一丈,顺八尺,壮得跟铁塔似的。”

我让子兰给回怼的没了言语,便不再吭声了,转头又细细打量眼前这石头,还真像坐着向外张望的女人,眼下方的脸上,竟泪迹斑斑。子兰跪下磕了头,拉着我也叫磕,我就磕了。心里祈祷:求姑姑把眼前这姑娘赐给我吧,姑姑伤了一世的心,我绝不叫眼前这姑娘伤心!我一辈子要对她好。祷告完毕我直冲着子兰就鬼笑,子兰不好意思了,歪着脑门问笑啥呢?咋奸得跟白脸曹操似的。我说求姑姑给我保媒说媳妇呢,要跟你一个样儿,不忽灵大眼的不要,不勤劳善良的不要,你说我高兴不?子兰喜呼呼朝我走了过来,猛不防咋就一把逮住我,在腰上狠拧了一把。口内笑嚷着:“才熟了半天就贫开嘴咧!看我把你这猪腰子不揪出来爆腰花散路人吃,下次还再敢不?人家打心里拿你当哥哥待呢,才说了那么多心窝窝话。你还在欺负我呢,叫人心酸。”我看着她满脸通红,神态娇羞可人,趁不备挣脱开她,跑开笑道:“要有了正形儿,哥的媳妇在那里找这么俊俏的呢?哥不坏,妹儿不爱!”

子兰羞答答急追过来打我,我躲躲闪闪,就不让打着。俩人才喊打喊杀喊来呀的正欢,叽叽喳喳就上来了一大群人。有提着水果,有捧着香蜡。还有三五个人合抬着一个跪着的纸人,那纸人双手被人反绑着,脸上画着悔恨的眼泪,膝盖下被人铺满了荆棘,摇摇曳曳的就上来了。再往那山腰下细看,长龙般的男女老少队伍曲折蜿蜒了好几里路呢,个个手里都捧着一柱香。子兰拉着我手便要往下走,急着说:“赶紧下走吧,一会儿给翠花姑姑烧完那纸糊的负心郎,下山的人多起来就拥塞,回去路就艰难多了。”我一听说要烧那个叫负心郎的,早吓得直吐舌头,原本是要再看一会儿热闹的,一听这样,就紧随她下山,我的名字就叫苻新郎,我爸怕我将来娶不到老婆,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好让我提前感受感受叫新郎倌的滋味,免得打起光棍来遭受寂夜之苦。

这要烧负心郎,不就是在指着名烧我没?竟还怕烧不稳当,活活地画上绳索捆牢实再烧,闹趣儿的人们想得还蛮周到的。

人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一点儿不假,上山的时候,子兰拉上一把也就上去了,可下来时候,我就摔了好几跤。一瘸一拐到了住的地方,又是黄昏时分了。子兰忙着去做晚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内换掉要洗的衣服,拿出来到院子自已去洗。子兰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把夺了过去。说待会儿她会洗的,你还是呆在屋灯下看你书去。男人心粗,洗不干净。

简单吃过晚饭,子兰收拾碗筷,爷爷去别人家里煮茶唠嗑。弟弟独自在灯下写字,我走近笑送了他枝钢笔,便走出屋来。抬头见星空如洗,一片明净。月夜柔和,泻辉千里。把村寨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眼前的屋石树叶竟也清晰可见。石板道两边的人家灯火也还亮着,三三两两的游人还有在用餐的,有在一堆吹着啤酒,海阔天空地胡说冒谝着。时不时还能传来姑娘们银玲般的朗笑声,令人驻足望寻。

我漫步在狭窄的街道,没有目的,也就是新奇随便转转而已。不远处传来狗吠声,先是一只狗在叫,竟引来了一大群跟着也叫,汪汪的从东街咬到西街,才星星点点地退去了,不知谁家屋顶上的猫头鹰又在叫了,“咕咕咕咕咕咕咕!”那啼声好个凄凉!惊悚。想思又该是谁家老人将要谢世了。随后整个街道就沉寂了下来,一片空灵。

才一阵儿,忽又急响起了吵架声,一浪高过一浪,声声入耳真切。忙闻讯赶去,原是为打牌夫妻俩在街上闹离婚呢,争得不可开交,都围上一圈子人了。谁都不舍孩子,都叫跟自己过。坐在地上哭的女人说:“孩子是我生出来的,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当然得归我。”那男的道:“说的个轻巧,那地里长出来的苞谷棒棒,能归地里不?还不是谁下种谁插秧谁劳动就归谁的。”那女的反问道:“要是你插的是苞谷秧苗,结出来的果却是隔边他二叔地里的洋芋蛋蛋,你还要不?”说得众人不由得死里笑,我也笑的肚子疼,直不起腰来。忽觉有人在拍我肩,抬头一看,可喜,来的是子兰,她也看着热闹了。

见她已换上了一身雪白色的连衣裙,朦胧的月光下婉若天仙,洁美无瑕。我内心膨胀着一股强烈的欲望,原始的力量在体内聚集并蠢蠢欲动。子兰拉着我跑向了一面山坡,月光下,漫山遍野开满了火红火红的野桃花,桃花的芬芳弥漫在整个山谷的空气之中。散发出阵阵的香味,沁人心脾,好叫人心志迷乱,陶醉而不愿自醒。子兰一时钻进花丛中轻声唤我,我竟辨不清那是子兰,那是桃花了。

我猫着腰儿,蹑手蹑脚绕路向着子兰靠近,是想从背后给她一个惊吓,谁知摸到跟前,人影儿倒不见了,身上还在落英缤纷,头上已是花锦似雨了。才拂着夜风挠头在百思不解着呢,就被人从后脑勺轻轻蒙住了双眼,暖乎乎的。我猜定是子兰,便故意抬起双手触摸在她脸上猜个不停,并一惊一乍道:“呀!不好!摸这细脑瓜子肉嘟嘟软乎乎的,不是兔精,定是个蛇妖,想必是看上我了,要缠绕着我掳回窝去当相公呢。”

子兰听得不悦意,不再闹着叫猜了,冷不丁从背后猛揣我一脚,把手拿开了。嘻嘻笑道:“是兔精,也得是玉兔精,伴随嫦娥姐姐左右,碰不着好的,宁愿终老广寒宫。是蛇妖,也得是白娘子,淹它个金山寺,爱的轰轰烈烈!还想吓唬我呢!我早看见了,我窜绕到你身后竟然一点儿都没觉察,看要是只熊瞎子从你背后来了,早噙住你脖子搭拉着喂孩子去了。”我伸过手拉住子兰热呼呼的双手不舍得丢开,又见子兰面似桃花,目神儿含娇若嗔,似躲非躲,挣扎着手儿却不肯用劲,楚楚可人的心疼样儿,不由得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激动地微捧起她脸,轻吻住她的额头。子兰惊呆了,偎依在我怀里一动不动,显然被惊住了,脸庞上显现出慌乱和惊措,火辣辣的眼神儿慢慢就燃起了渴望,呼吸急促起来,主动搂住我的头,轻闭上双眸,踮起脚尖,张开的小红唇慢慢上寻,我急不可待地把热唇也送了过去……。

一阵热烈的激情过后,子兰爬起来问我叫什么名字,熟识了这长时间还不晓得哥你叫啥昵!怎么白天在山上一听说烧负心郎,跑得比谁都快。我躺在树下草坡上,抬眼望着皓月长空,繁星璀璨,故意一字一句慢慢说:“不……告……诉……你,怕你得知后把我捆起来现在就架姑姑石前烧了!”

子兰一轱辘坐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花瓣,双手斜搭在我肩膀上轻压着,俯视着我顽笑道“该不会真叫负心郎吧?你在拿我逗着玩呢!”

我老实地不住点头,坡地上的石子儿磕参的我后脑勺疼,苦笑道:“还真叫,但不是负你心的负,是草字头底下`付′出真心的苻。白天见在山顶说要烧负心郎,没看我下山跑得比免子还快,还摔过好几跤呢!姓是先人留的,名是我爸起的,我爸是个怪才,当了好多年村支书,人都叫肚子里面满墨水,单就起我这名字不高明。人家笑话他,他就是不改。就怕他将来落势了,我娶不到老婆。

起名时我还是个赤条条的月亮娃儿(指未出月子的小孩,因孩子太小,常在夜里啼哭,故在关中一带的乡野,人们常把没满月的娃娃叫月亮娃儿),正在我妈怀里吮奶吃香呢,叫我猫儿叫我狗儿,我能反对个啥。在小着上学的时候,我最爱班里的女生们喊我名字了,她们一喊,我答应得比谁都甜。

有一次一个女孩喊我新郎,要借我橡皮,被周围的几个眼色捣蛋鬼撞着了,一起起哄说还没见俩搂着亲嘴呢,咋就叫人新郎上了。便一齐大喊“亲嘴亲嘴”。硬把我们往一起推。我是半推半就,喜得像自已真结婚似的。女孩子被挤得难受,挤哭了,便卖着嗓子挣脱跑去告老师,我们被老师喊回来整齐地站成了一排,让一个个互相抽嘴巴,看下次还敢乱说不,我不服气,我爸乱起的名,凭啥站我,有本事把我爸拉黑板前跟他们站在一起,看谁抽得过谁。

一圈抽打过后,个个嘴巴烧疼烧疼的,都后悔刚才自已下手轻了。若再来一回,一定暗下死手,才不吃亏呢。但老师却没让再打,大家伙儿表现得十分惋惜。都觉得老师真不够伟大,觉得如果自已将来当老师,一定让再来一次才公平。

老师只让女孩走前来,挑出谁本不该被罚打,那女孩怯生生走到我面前,指了我。她告诉老师:那几个在乱起哄乱推,只有新郎对她好,把她拥在怀里,护得紧紧地,嘴里还警告着:“别再挤了,要把女孩儿在我怀里惹哭了,我新郎跟你们玩命!”最后见我吓哭了,还从墙角缝抽下半块砖来,把那几个都追到校外去了。

老师听着听着“噗嗤”的一声笑硬是没忍住,迈着“叮咚叮咚”高跟鞋子急跑教室外头去了,半天也没敢进来。”子兰听得“咯咯咯”直笑,颤动地我在下面快喘不过气来。见我难受,忙从我身上滚落下来,枕着我胳膊仰望着天一五一十慢慢在数星星,忽听她又说道:“你爸当初咋不给你起名叫个皇上呢?你要是叫皇上,别人见你都得跪,老师就不敢抽你嘴巴罚你站了。他敢抽你就下诏来诛他九族。你列祖列宗都不愁你没老婆,三宫六院的那么多妻妾,想宠幸谁就着太监晚上挂谁的牌子,有些一辈子都见不上你一面呢!反正叫啥都不犯法,只要嫑叫毛爷爷。”

这时候,山坳子里有狼嚎叫了起来,刺破了夜空,树梢的栖鸟惊恐四散飞开,扑棱扑棱飞了一大圈又转了回来。对面远处山坡上十几条狼就齐声回应也嚎了起来,整个山谷都回响起狼嚎声。子兰立拉我起来,拍打净身上的土,整了整鬓发,催我赶紧向寨子里去。

村口西边的崖壁下,有一个天然石洞,村民们把洞口垒成了个庙,里面供奉起翠花姑姑,长年香火不断。姑姑的尊像是在石壁上浮雕出来的,眼珠子的地方正好有孔裂隙,有水时流时不流的。有人说:谁要是在姑姑像前说着违心的话,姑姑就会淌出泪来为这人痛心,若是真心话,那姑姑喜爱,就没眼泪。

就曾有寨子里的光实汉牛五,偷了半山坡阿婆的两只鸡下酒吃了,被人在墙角角发现了一堆鸡毛还死不承认,众人就拉他到姑姑神像前起誓,牛五赌咒说:”若他偷吃了阿婆的鸡,就让他的后世生女代代为娼,生男代代为奴,个个打光棍,跟他一样一个人吃饱,晚上饿得慌。″

众人都笑骂:“羞你先人呢,你都找不下老婆,过活不下去,死了谁埋都不知道呢!那来的后世?不行,另赌咒!”牛五就又笑说:“那就让我喝蜂蜜把我甜死,吃烤鸭把我撑死。爱婆娘人不行把我可惜死,端一大盆热骨头肉来张开嘴没牙把我馋死。”

众人笑说这多少还行,狗日的对婆娘心还没死。要死都光想着美事去死,人不傻么,咋就把他能剩个光独独!但真若如誓所言,想想也怪可怜的,大家也就笑准了。谁知姑姑的眼泪唰唰下来了,哭得收拢不住。一伙人还在疑惑,又有人跑进来报说牛五家的柴火堆让谁给点了,众人也就顾不上偷鸡这档子事了,各自纷纷跑回家拿来盆罐去扑火,牛五心急如焚,跑得比谁都快,一不留神,让石头给绊了个狗吃屎,磕到石板道上了,众人扶起一看,满嘴的血,上下门牙全不见了,就有人忙在地上寻起交牛五手里,让赶紧拿回去埋在房檐水下,过个一年半载,就会长出新牙来。

到后来,牛五始终没长出新牙来,骨头肉盆盆,也就真的端着吃不着了。

山上的猴子们常下山来偷拿姑姑的供品,见姑姑整日里和蔼可亲的样儿只会干坐在那儿给香客笑,从不惊动的。索性就留在洞里,冬暖夏凉的,风吹不上,雨淋不着,懒懒散散斜躺顺卧在供桌后,打打闹闹的。一群母猴争围着一只公猴都要给捉蚤子,公猴就安逸地翘着二郎腿,不安份把这个打一下,那个推一下,龇牙咧嘴的,倒还嫌服侍的不够周到呢,臭美自豪得不要不要的,像得了江山似的,下面竟还有灵长类近亲们三天两头来给磕头送礼,不收还怕不给办事的。偶尔也进来几个少妇美女,公猴们竟发骚得可爱,温顺地硬往人怀里挤,卖乖求抱抱。久而久之,受的跪拜多了,见多识广,有了灵性,便也可看出点端倪来。佛堂前的公断,猴儿们和姑姑合伙儿说了算,姑姑就只顾随便挤几滴眼泪来就行,猴儿们料理后事,来充当打手,负责拿石头往外赶,得来的好处按力气大小来分。

我觉得奇怪,便硬拉着子兰一起进去,我忙在姑姑像前跪下,双手合一,望着姑姑虔诚说道:”姑姑你神明在上,我苻新郎在下,我名字虽有付心,我宁负世上千千万,但不负子兰,我对子兰是一片真心,若子兰与我为妻,我愿化作狗,整天围着她转,叫闻她脚后跟儿我捏着鼻子不喊臭。子兰妹妹生气了可以揪住我耳朵抡圈圈打,我疼哭也不舍还手。如果我负了子兰妹妹,就让我变作石猴,蹲放在妹妹门前,任教妹妹摸,任教妹妹打,教路人踢着猴屁股红着脸骂!我石祖孙大圣敢闹翻天宫,踢倒丹炉。我不敢闹腾妹妹一时半刻,连看都要手捂着眼从缝隙看,不敢明目张胆用正眼。妹妹晚上睡床上,我就蹲在屋外把门。让山风欺不了妹妹玉肌肤,让贼汉子偷看不了妹妹俏容颜。妹妹喜,我让天上出太阳晒我高兴;妹妹悲,我让天上下大雨淋我愁哀。姑姑在上,苍神为鉴。我符新郎如有半句假言,冬天打雷,伏天下雪。”

祈完,我回头看子兰,见她背过身去捂着嘴恨劲在笑。我又对着石像喜乎乎喊:“子兰,我爱你,愿你天天快乐!”那石像竟然流下泪来,子兰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我不信又喊,一会儿,泪又流出来。我不服还要再喊,洞顶上的猴子早不耐烦了,四下里找来石子纷纷把我往外打。子兰忙拉上我跑了出来,哈哈笑说:“见你空着手进去的,不拿石头轰你走才叫怪呢!还喊的那么大声,怕全寨子里人听不到似的。自古这世道,有礼好说话,如来家的内鬼,还明敲人大唐使节的竹杠呢,何况这些满眼见惯了人情事故的猴精呢!有时候姑姑这眼泪,也不可全当真,说不定一时眼里进了沙子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寨子西街口有一个叫刁德仁的人家,膝前三个闺女,一直想要个男娃,来姑姑庙里跪香,问这一回若是个男孩,姑姑笑,嫑流泪,我给姑姑重塑金身。我撒了一辈子刁,但在姑姑神前不敢!我爷爷旧社会在山里当土匪,啥都不信,国民党军来了,就帮着围剿共产党。共产党人来了,又忙活着杀鸡宰羊,一个山洞一个山洞来抓国民党,快解放时,把自已积攒下来的三大罗筐银元全给了共产党队伍,那首长走的时候握住我爷爷手,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人民会记住你的。”

刚解放那几年,还当了个乡长,第一个敢带头拆庙的人。后来运动来了,因土匪出身,帮国民党打过共产党,手有血债。这人民也都记得牢牢的,结果给揪了出来拉台子上枪毙了。我爷爷临刑时留话,叫后世永记着:刁家要二刁二不刁。一可刁乡邻,二可刁江湖;刁乡邻,不受欺挨压;刁江湖,不吃亏上当。二不刁:一不可刁抗官家,再刁迟早不会有好果子吃,二不可刁渎神明,那头顶上的法眼,随时在关注着你,不是不报,时机未到!

刁德仁求姑姑话音还没落,姑姑的眼泪‘唰唰’就往出流。刁德仁一看明白了,回家就开始打骂老婆,喊占窝不抱娃的货,怀了一个又一个的崽,咋都不带把儿呢!生拉死拽到卫生院要给流产,劝都没人敢靠近,卫生院日急慌忙给做了个B超,也没看清楚。结果打下来的是个男孩,胖墩墩的都成了型。B超师一看这下不好,忙重新戴好近视镜,从后门溜出去一泡尿,再也没敢来上班。刁德仁重新折回到庙里,也没敢咋地,只把提去的供果又拿了回去,临走时嘟囔埋怨了两句“姑姑,您下次可得听仔细点,别见谁来都想掉眼泪,老眼昏花的。你哭不要紧,可你给我哭的娃牛牛掉了。”所以,有些事可信可不信,对咱有利了就信,不吉不利了就放耳根后,权当啥也没发生,笑呵呵日子该咋过还咋过。咱还照常回家喝咱稀饭糁糁去!”

这一夜,子兰是躲在厨房里独自吃的饭。我胡乱刨了两口,便离开饭桌,回房呆呆坐了会儿,就闷闷睡下了。

第二天半上午,我还爬在被子上面懒地起,太阳已把我屁股晒得烧乎乎。我懒洋洋享受着阳光的暖意,就不想起来。忽听窗外有人悄悄唤我,我迷迷糊糊睁开半只眼一觑,见是子兰窗户上趴着在笑,吓得浑身一激灵全醒了,连忙把光身子埋在被子里,只叫着快走开。子兰”咯咯咯”笑个不住,对我道:“还躲得啥呢,捂得严严实实,刚才赤条条地趴在床上摆“大”字,多自豪,香的哈水都脏了我新枕巾,睡梦里早把身失了,这时候才藏着掖着感到怕了,就是哭出一大缸眼泪来,也早就晚了。但悄着声别太担心,既然不小心让妹儿碰到了,算妹儿倒楣,妹不弹嫌你丑,会对你负责。”我嘻嘻笑道:“刚才那形态不是个(大)字,妹妹是眼拙了,下面那雄纠纠起昂昂那么大点儿你愣没看见?”

子兰“嗤”的一声笑跑开了。窗外传来一声话语:出来时记着再多拿件厚衣服。我不解,但还是听话拿了。随手在饭桌上揣了几个洋芋蛋蛋,便随子兰出了寨子,子兰背了个包,鼓鼓囊囊的,俩人一蹦一跳穿过一片茂密的權木丛,来到一个隐蔽的洞口前,子兰告诉我:这洞叫地缝,深不见底。別看外面春暖花开,暖意洋洋,到了洞里面,整块整块都是冰,能冻死人。有些地方,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老人们传下来的话,如果一直向前走下去,能下到阎王殿,找阎王查生死薄看也是可能的事。但一是叉洞太多,很容易迷路,没有几个人敢闯的。二是怕阎罗王热情好客,留着你不让上来那就麻烦的多了。问我怕不,要不进去探探。

我才不怕呢!有子兰相随,偷着乐都来不及呢,我希望越险越好,方能显出男子汉的用处来,最好再猛地扑出个大马猴来,惊吓的子兰躲进我怀里不停跳着尖叫。我再用力护得紧紧的,然后我再挺险而出,隆重登场,锣鼓声中和马猴大战三百回合,打得大马猴仓慌夺路而逃,口内叫嚷着:“唉呀我的妈呀!看似瘦瘦的,在女孩子面前咋这么舍得用力气呢”。

正痴心呆想着自已如何的神武,子兰摇醒了我,问我发呆啥呢?快随她进去,里面好玩着呢,便人手一个手电筒,拉着我往里走。

越往里,洞越潮湿,叮咚的滴水声,分外清脆。我能感觉得到,洞一直在向下延伸着,俩人紧拉着手向下走了不到一里路,便感觉越发的阴冷了,用手电简四下里一照,四周全是冰块,洞顶不住地下滴着水,形成一个个冰柱,电光一照,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到处闪烁着星星的光芒,如同走进了水晶宫一般。子兰问我美不?我说美,将来我给你布置婚房,就照这样来!子兰问真的?我说真的,骗你就是那山上烧的纸人人。我说我还是在姑姑庙里的话——宁负世上千千万,莫负子兰。你早早没了妈,我不吃你一天奶,就叫你意外捡回个大儿子,天天听你话,带回新衣服,好吃的孝敬你。心里也莫信姑姑,姑姑哭了几百年了,早哭糊涂了。哭的刁德仁没了儿子,哭的我真心被猴打。子兰感动地抱紧我哭了,后听我说不吃奶的大儿子,哧的一声笑就站都站不住了,她笑说她不要我这么个大儿子,一下子来这么大的儿子一时半会儿也不太好调教。她只求要个好男人就行,乐乐融融,相敬如宾走完世上这一回就行了。

再往下走,叉洞太多,怕迷了路出不来,况越往下走,里面越阴冷,在走到了一个垂直的跌水洞前,不敢再前去一步了。那洞底传出来水瀑的轰鸣声,水汽从洞底上旋扑面而来,沾湿了人的头发,子兰拉紧我手直喊怕,不可久留。我拿一席暖话把子兰感动后,两人方相互偎依着,说说笑笑走了出来。

回到寨子,我得向子兰一家告别了,过几天我还要再来的,子兰弟央我给他捎运动鞋,地摊买的不耐穿,几次足球踢下来,大拇指就翘出来了,像娃嘴。我问子兰想要什么,她说想要个红色连衣裙,就要《红衣少女》里那件,挺美的!我满口答应了下来。

临下山了,爷爷给我装了半布袋萝卜干,半布袋干木耳,叫我吃不完散亲友。子兰独送了好远,趁在没人处,抓起我胳膊,恨咬了一口,血红的牙印立马呈现出来了,我叫疼。子兰笑说:不疼怕你记不住我。我就把另一条胳膊也挽的明晃晃递给她,让给这儿也来上一口,一个印记一辈子,你这两口咬下去,两辈子的媳妇都给我当定了,这买卖划算。今辈子是我媳妇,下辈子仍逃不脱我的手心,还得给我缝衣做饭,生儿育女,当完俏媳妇再来当烟熏火燎的黄脸老妈子。子兰笑说就只咬刚才那一下,不敢下口再咬了,下辈子还不知道托生个啥,万一我脱生个公主,你托生只赖皮狗或作强贼什么的,还非逼我嫁狗嫁贼不成?说完嫣然一笑,扭头便跑开,没跑几步又站住了,回身朝我笑了笑,摇摇手,这才真正走远了。

回到城里,我央母亲给那面古镜,母亲问干啥用?我说给你儿媳妇。我奶舍得给她儿媳,你就得舍得给你儿媳妇,母亲问漂亮不?我说跟妈一样美!比妈还细长呢。母亲‘哼'地一声笑了,嗔骂:“和你爸一个德性,同样一句话,从你爷儿俩嘴出来,咋就变了味呢!”嘴里骂着我,手倒没消停,早从柜底寻了出来,另外把腕上的镯子也给硬退了下来,让都给送去,言说回头来我找你爸闹去,让给我买新的。我粘着母亲嘟囔着:还有那耳朵上呢,那也是我家祖传下来的。母亲指着我脑门笑骂道:“你这一家子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的货客,不亏是你爸的种种子,形态言语一个样儿,当初你爸就你这形影儿缠着你奶给我要的,妈那个时候才年轻呢!水嫩得跟根细葱似的,你爸整天往我家跑,才哄骗我几十年,还没戴够呢,这又成人家的了。统共就那么几件值钱的,却哄了一茬又一茬女人傻傻地来给你苻家当媳妇。”

母亲嘴上生着气,但到底手还是够到耳垂,把耳环也摘了下来,亲自交我手上。我收好后对母亲笑道:“到底是当妈的,面慈心软,心疼儿子要啥给啥。要换是我来当妈,才不惯着呢。”

我于是又到百货大楼捡最好的红冰丝软裙买了两件,足足花了几千元,给弟弟的运动鞋也多买了几双,让姐弟俩将来都好换洗着穿。接着又去好友王强家借来相机,上去好给子兰多留几张倩影。王强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友,他上的警官学校,毕业后通过准老丈人关系分到省公安厅,混得还挺不错,整天见我面开玩笑说,万一哪天我犯事进去了,他保证让我少挨点打,住单间,最少他送饭也方便。我让他少贫嘴,你女朋友小丽和我在一个单位,哪一天你惹毛我了,凭我这人样儿,凭你那没肝没肺的小可爱,你又整天不在身边,顾不了那么远,防不胜防的。我略微花点小心思,套套近乎,多给点阳光雨露加玫瑰,当心哪天就给我投怀送抱。到时候你准老丈人倒成了我准老丈人,我也求他把我调进去,还要当你的上司,整天让你挨骂受气,捡危险的活计让你去干,看你还敢叫我住单间不?

我俩是狗皮袜子,没个反正。这回借他个好相机,他根本不在乎,打开房间,那里面摆的到处都是,多半都是小丽给买的,况且他还多吃多占了我的萝卜干和木耳呢。

这回上山,我是假公济私的。回来后我给公司打了份可行性报告,认为泪女湖有可开发的商业价置,并详细介绍了泪女湖,望夫石,姑姑庙,地缝,鹰嘴峰,天门洞,虎跳峡等极具吸引力的景点。公司初步同意,让小丽去和地方政府接洽,酒桌上多培养培养感情,先来个美女外交。我负责先去探探寨子村民的意见,再多爬爬周围的山,看还有啥奇幻的景点不?再探探村民,看都有啥要求,统统汇总上来,再作讨论。

高高兴兴上得山来,子兰一家欢天喜地。先给爷爷掏出个戏匣子,爷爷高兴地眼眯成一条线。再给弟弟慢慢取出两双运动鞋,随后又取出一身运动服来,弟弟给我竖起大拇指直夸哥豪横。接着我便把拉链拉上摊开手表示没了,子兰喜眯眯久等了我这么半天,别人都得了,到她却啥也没见到,气地双目一瞪,嘴一声哼,给我倒好的热茶随手门外一泼,便进房间生闷气去了。弟弟眼贼,见姐姐气走了,便暗捅我一下,扒我耳朵说:“哥,别闹了,再闹下去,姐真生气了!”爷爷乐呵呵朝我指手,我这才取出那两件冰丝软裙,先叫爷爷和弟弟过了一遍眼,都大声连夸好的不得了,悄悄推我至房门前退去了。我厚着脸皮手藏背后推门进去。

我抖动着裙子,子兰耐不得笑早一把抓了过去,仔细看完十分喜悦,爱不释手。我让她试试身,看合式不?她让我闭上眼睛,背过身不准偷看,小心剜眼珠子,我照话做了。

待我睁开眼来,眼前的子兰美得和嫦娥一般,柔软的丝裙将子兰的曲线美勾勒得淋漓尽致!白皙的皮肤,俏美的容颜,高挑的身材,柔滑的面料,含情脉脉的双眸,娇艳的红唇……我觉得我站着不能呼吸了。

子兰拉着呆呆的我走了出来,让一家人都看看合窍不,爷爷夸子兰大了,穿个衣服挺像样的。我把包里的镯子,耳环,古铜镜一古脑儿全拿了出来,跪在爷爷面前求子兰嫁给我,子兰感动地笑泣流泪,爷爷忙让子兰快拉我起来,爷爷说他人老了,但心还没糊涂,孙女的心思,他早在一旁冷眼看的明白,只求孙女归宿好,这些金的银的铜的,一家人还客气个啥呢!爷爷不收,我坚决留下,我说特别这面铜镜是我老祖留下来的,估摸着是汉朝来的古董,背面不但有精美的纹饰,还錾有两行大字,分别为:日月光华,永乐长存。我说这也是对子兰的尊重,我奶留给我妈,我妈再传给子兰,符家的媳妇,就得享这待遇。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弟弟走上前来闹趣道:“推来让去的多麻烦,还是我收下吧!将来我找媳妇,正好用得上。”子兰扑过去就来揪弟弟耳朵,我忙笑挡在了姐弟俩中间,弟弟躲我身后叫道:“还是当哥的好,才来了几天,又是钢笔又是鞋子衣服的破费,不像有些人,刚有了心上人,就多嫌起弟弟来了。”

子兰气得直跺脚,撅着嘴儿叫爷爷,爷爷早笑呵呵背手回他屋睡去了。

过了一天,爷爷召来了寨子的人,为我和子兰举行了订婚仪式,我拜了列祖的牌位,这时才知道原来子兰姓君,子兰穿着我买的红裙,引着我桌桌敬酒,到了牛五桌前,子兰指着一个黑壮的汉子笑着告诉我:“这是牛五叔,”我忙倒上满满一杯,双手递了过去。说:“五叔喝酒,”牛五叔嘿嘿笑着,一饮而尽,忙挥手示意我照看别人去,在这倒耽搁他吃菜呢。接着便自已大口朵颐了起来。我笑说五叔牙口好,牛五放下筷子,说道:“好啥呢,门牙早磕掉咧,山下一问,种补个牙得两千元,上下四个牙补起来,六七千下不来。没舍得补,又回来了,这净搛些软烂呼的往嘴送,嚼两下就浑往下咽。以后如若老天开眼,让我有了孩子,我定叫他学牙医,随便镶几个小石头颗颗,一个月也花不完。”

众人哄笑道:“牛黑子,还敢再偷吃阿婆鸡不?”牛五笑道:“去去去,谁偷阿婆鸡了,见有鸡毛就偷鸡了,前天刮大风把宰鸡场的铁皮顶吹没了,鸡毛扬得满街道都是,难道满街道的人都偷了鸡场的鸡吃不成?在晚辈面前,别净扯这些没意思的蛋。”子兰赶紧抿着笑嘴引我走开。

又来到一位满脸横肉的人桌前,笑指给我道:“敬德仁叔!”我也倒上一满杯,双手笑敬了过去,嘴里说德仁叔吃好喝好!刁德仁夸子兰运气咋这么好,碰了个这么体妥的好女婿,下回山下来人,都引他家去住,叔那儿宽床大炕的,另还三个闺女服侍呢,只要男娃入眼,三个随便挑!席桌上一下站起了十来个小伙子,不悦意了,乱哄哄齐取笑道:“叔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吧!好歹人老几辈同在一个村寨,再仔细入眼一遍,好坏也能挑出一两个缺胳膊少腿的配您家闺女。咱肥水咋能流外人田。咱寨子自古的规距是姑娘不对外,叔您就是再刁,也不能刁干这坏了规距的事来!”德仁笑骂了句“刁你娘的屄,你们这些小鬼鬼子要一个个都成器,叔还能到现在还把三个闺女砸手里头。”话没骂完,倒喜得酒都从鼻孔呛了出来,忙离席跑开寻毛巾擦去了。

等到月高人散去,我已被灌得烂醉如泥。子兰和弟弟左右扶着我回了房间,弟弟出去后,子兰轻轻扣上房门,坐在我身旁替我宽了衣,端端正正把我摆顺,便自行解衣,褪掉红裙。我虽酒醉,但心还不太醉,模糊中见子兰已露出一抹雪脯,雪白莹润。着实酒吓醒了一半,甚为惊诧。子兰用手指轻按住我嘴儿,嘘着不让出声。扒我耳朵俏俏说道:“别惊慌,我们这寨子的风俗,订了婚的男女在一起不为越礼。旧的时候,女儿一大订过婚,父母便给女儿在屋外另搭建一个木屋,就让儿女方便幽会,抱着孩子去夫家,那才有面子呢!说明女方身体建康,旺夫家。如今虽不再另搭建木屋了,但习俗还是。我今天给了你,也在情理之中,不会有人说啥的。”

我这下酒意全无了,坐了起来,反身将子兰按倒身下,轻吻了她的额头,便替她轻轻合上衣服,扶她起来,鼻尖挨着鼻尖,温存地告诉她:“我要把最美的留到新婚那夜,我要让你穿上美丽的婚纱,举行盛大的婚礼,在亲人一片祝福中,淋浴着鲜花瓣雨,携着我手一同走进婚姻殿堂,让你那天做世上最美最幸福的女人。这样草草率率,于你不公。”说完我又亲吻了一下她泪湿了的红唇,送她回到自已房间。看着她那一袭红衣,孤零零伫立在月光下暗暗伤神,我自省:我刚才是否太过于冷静,冷酷的理智是否已深深伤害到她!她对我的爱,像火焰一般的热烈,奔放,无我。而瞬间我的冷漠,将她的一腔烈焰凝结为冰凌,一根根深刺进她的心窝。于她感觉到痛,感觉到了自卑,悔恨中在瞧不起自已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村委会,告诉了公司有这个意向,想把泪女湖开发成森林公园,大家都有啥要求,我尽力向公司反映上去。如若将来成功了,在园区内卖卖山货,都能挣不少钱呢!青山绿水就是咱寨子的金山银山。到时候咱村寨的小伙子就不恨我抢走这里的姑娘了。

村委会一顿乱哄哄的商讨过后,形成一致意见,就开发可以,但不可过度砍伐大建,这里民风崇尚树木,拜为神灵,祖祖辈辈只栽不砍。建成后,每家每户得有人在景区上班,村民崇拜的神灵,不可肆意亵渎。其它的都是小问题。

我将这些问题向公司作了汇报,基本同意,小丽的美女外交也颇有成效,地方政府全力配合,征迁工作提前在进行,我作为公司代表,留在山上,监督进程,疏通三方关系。

上千人大军开进了深山,开山的开山,拓路的拓路,整个村寨都沸腾了,沉浸在一片热火朝天建设之中,村长书记拿到了土方工程,德仁叔晚上提酒找过爷爷,也如愿以偿拿到了伐树平整路面工程,牛五叔不善言辞,冲着我就嘿嘿直笑,笑得我心发毛,打发他随工队撬石头去了。我整天无所事事,专拉着子兰穿花渡柳,卿卿我我,相机都照得没了胶圈,才方罢休。小丽也时常上山,寻我到子兰家,几个人一起说说笑笑,别无旁念,倒也十分热闹。

不知是哪个鬼鬼子规划的奇葩景区蓝图,地缝下面的溶洞要建为地宫,里面要雕塑上龙王,玉帝,佛祖,阎王四帝君围一桌打麻将,天上地下的事,牌桌上见分晓,谁赢谁来坐庄,利益重新划分。姑姑庙的洞子要往深打,尽量和地宫连通,塑两个小鬼站立两旁守着,中间坐个阎王像,再往里还得塑孙猴子,拿着笔正在勾抹那生死薄。望夫峰顶的望夫石也得重来,砍倒一大片林木,建个广场,中间高耸个十几米高的性感姑姑金身像。

我逐渐感觉到:森林公园的打造,正背离我的初衷,林木的肆意砍伐,崖表的大面积裸露,听说还要建高尔夫会所,别墅群,豪华酒店,公路要一直盘绕到金顶,旁边山坳间再建几座庙宇,修几间草庵,引进些衣着华丽的和尚,眉目清秀的道姑住进去,好授人香火。而所有这些的传言,我竟一点儿不得而知,恰逢小丽又随领导上山,那姑娘婷婷玉立的,今天的裙子很短,白晃晃修长的大腿全亮出来,很是惹眼,所到之处,工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齐刷刷行注目礼。我忙招手示意她过来了,偷问缘由,看传言是否为真,小丽理了理一头乌黑的亮发,悄悄跑过来,小声劝我别再过问,当好自己的联络官,能得好处尽量多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那别墅群,是在规建中,头儿们呕心沥血,废寝忘食地工作,彼此间各跨部门的精诚合作,肝胆相照,理应享受。你我普通职员,看都别看。

辞过小丽,我闷闷不乐往村寨走,迎头碰到德仁叔正领一帮汉子平整路面,一个个光着膀子,汗流夹背,黝黑的皮肤晒得如铜人一般。见我来了,忙着发烟,说他准备组织村民,去建议把我和阎王塑在一起,若不是我娶走君家子兰,那有村民这么好档子事。我苦笑着连连摆手,口里说:“叔你别……别闹,那洞里阴气太重,上次让猴子们群殴了一顿,心里还残有阴影,这要是整天把我和阎王挤在一起,万一哪天发生口角,阎王一时小气,在薄子上暗使个手脚,我怕我阳寿缩水。”

汉子们哈哈大笑,我落荒而逃。

一切在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因盘山路要通过村寨,东头得拆掉几户人家,其它几户说好都拆了,只有牛五叔家没谈拢,牛五叔要三个人的赔偿,政府说你牛五都打一辈子光棍了,哪来老婆娃娃,就最多只给算一个半人赔,牛五不愿意,说万一哪天天上掉金蛋蛋,正好砸我怀里,那我不用出力,老婆孩子就都进门了,只要政府不反对,说不上我能娶回两个老婆。政府说那不正砸死你,算绝户,宅基地收村有,一分钱还不给呢!就这样相互扯着皮,僵持不下。

忽一天晚上来了一大堆武警,将牛五家围住,开来工地的挖土机强着要拆,牛五忙扯着嗓子喊救命,拿菜刀架自已脖子上,说嫑看你人多势重,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娃娃伙。挖掘机敢动我一个瓦角角,我死给你们看。到时候中央查下来,你大小头头子,谁也逃不脱。

前来围观的村民谁报了警,派出所上来人把牛五和强拆人带走了几个,拉下山去说事,谁知事没说出个丁丁卯卯,回到家一看成了一堆瓦砾,几个盆盆罐罐,烂家具,烂板凳整齐地摆放在一边。牛五连夜又寻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说无辙了,要么你法院告去。牛五不知道法院门朝那开,就悻悻回来了,没了住处,就住村长书记家,谁家开饭早,就夹个破碗去谁家,也不用你让,脏手抓起馒头就啃,稀流流糁子喝上两大碗,书记骂道:“牛五,你能羞你先人,你把手放勤快些,日子能过得这么恓惶,谁家女人能跟你?整天头枕着破床板抬头能看上星星,让人跟你住一起也喝西北风呀!你爷当年就穷得没裤叉穿,解放后政府看着可怜,硬把地主黄三的妹妹说给他,才有了你爸这懒货,整日里不思进取,仗着你爷和我爷罩着,游手好闲的,一天不挣几个工分。就是胆大,比我爷胆都大,硬把人黑妞拉桃林坡地上要了,才有了你这货,长出来竟跟你妈那黑炭一般黑,跟你爸那懒货倒不随。你看你爸白净的,跟我爸一样俊。你家祖坟哪一辈把烟冒了,生出来的种种子一代不如一代。”

牛五笑道:“援朝哥,你咋光知道骂我呢!当初你爷跟我爷合伙搭帮是寨子里的一二把手,有了功劳,你爷戴大红花去县里受表彰,寨子里敲锣打鼓的。有了不是处,你爷便推我爷了出来顶缸,会上把我爷批的跟孙子似的,好像村寨里的一切事务都是我爷说了算,过后怕我爷想不下去,晚上又提烧酒硬给我爷灌,一老碗烧酒灌下去,我爷脸就成了娃娃脸,跟你爷又开始称兄道弟了,睡一个炕头,把我奶硬撵到厦屋去睡,深夜里你爷出去一泡尿,你爷回来竟走错屋了,咋就爬我奶床上去了,天亮被人细指头抚弄醒,抬眼一看咋不对劲,我奶咋在旁边看着他笑,纤纤玉手正摩挲他脸蛋呢!吱睖一下酒全醒,衣服都没敢回大屋取,时值寒秋,白皑皑的厚霜铺了一地,硬只穿着裤头躲躲闪闪跑回自家屋去了。

回头来暖热乎后就到处卖弄地主家的妹子到底身子白,比白蒸馍还白,人家伙儿打趣问:`你咋知道的?′你爷就说醉了酒一泡尿尿错地方知道的。就这样,我爷也都没吭声,见你爷啥事也没有,仍唯你爷马首是瞻。我爸出生了,我爷愁喂不饱饭,漂亮的我奶也跟着要挨饿,你爷仗义,把自家黄豆就背来半布袋,拍拍我爷肩,说兄弟别怕,有我吃的,就有弟妹跟娃吃的。但后来咋越长越像你爷,稍微长大点,你爷老把我爸往你家屋叫,偷着给好吃的,有一次你爸欺负了我爸,被你爸的爸知道了,你爸的爸就拿着个烟锅长杆杆满巷子寻着你爸打,你爸给你爸的爸回了话,回头来又得给我爸的爸的儿来回话,从此你爸和我爸比他爸和他爸还亲。你家有了新衣服,俩人都换着穿。你爷死的时候,你爸只知道在炕角角翻找,看钱在哪里藏着忘掉没告诉,我爸就不同,一门心思哭你爷,哭地比他爸死了还难过呢,眼泪能流一老碗。咋到了你手里,仍是寨子里的一把手,你光知道从君家女婿手揽活干,闷着头偷笑挣大钱。你也从不看我的死活。你娶上媳妇,喜喜庆庆的。你可知道光独独一个我,有多寒碜,白天回家一碗水,晚上睡觉叉俩腿……忙偷跑到河边洗裤头,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跑来跑去都在嬉水,把人能羡慕死。就一边摆洗一边看着流去的水流,哀声叹气道:′儿呀儿呀你顺水流,千万别碰上大石头,不是你爹我无情,而是你娘她不肯留。’援朝哥,你说我恓惶不。每次从你家窗前经过,你俩口热热火火秀恩爱,你知道窗外的我那着急难受的!”

书记笑道:“羞你先人的,我媳妇,你又着急有啥用呢,这又不是个馍,哥可以掰一半偷着叫你暗地里吃!这些年,低保让你吃得少呀,越吃你越懒,要不是看到我爷和你爷的情份上,把你狗日的饿死我也不管呢。”牛五”嘿嘿嘿”直笑,牛铃眼一翻,道:“你管我个啥呢,前些日子公家来硬拆我房屋,你躲哪里去了,就威怕自已官给丢了,不当官你能死呀!”书记笑地说不出话来。牛五也已饭饱,觉得跟书记再没啥说的,说不好又得白挨骂。又不住在打嗝,便懒腰一伸,双臂一展,手指差点就摸着书记婆娘雪花膏白脸蛋,书记婆娘忙把头一闪,柳叶眉一嗔,眼珠子竟白多黑少,牛五就笑。看一眼桌上自已的破碗,穷酸孤单地可怜,便着腔不着调哼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噢走……”离了饭桌,去寻人多的地方挤堆堆,谝闲话去,索性工也不去上了。

书记婆娘怒盯着牛五刚出了门,随手把那桌上破碗屋门外一丢,“啪”的一声亮响,牛五却没回头,碗碎了几瓣还要在地上自已转圈圈。书记笑看着说:“跟这二百五又计较啥呢!说不来我爷那早运气好,这狗日的真是我亲堂弟呢!”一堆山雀从树上下来了,叽叽喳喳在破碗片上啄个不停。

树木还在大片大片的被砍倒,光秃秃的山像剃光了的男人头,没了树木的葱茏就没了男人的英俊气,咋着看也怪怪的。到处都在放着炮,乌烟瘴气的,石子能炸飞好几里路远,才调好的一锅汤面,还没来得及往外舀,“咣当”的一声,一大石块从天而降,砸透了屋顶,砸穿了铁锅底,眼看着香喷喷的面条出溜溜直往灶灰上落。主人家气得跑到街道朝天胡乱骂“……建公园你建你的,咋建到我锅台上来!”

一群街坊邻居便揣着饭碗出来看热闹,笑惹着说:“没饭吃你寻君家女婿娃去,喔小伙子当初承诺的满满的,不大砍,不大建,遇山随山,碰树随树,充分尊重咱视树为神明的信仰。这回也信不成咧,树砍的快光,山炸得太烂,到处在开肠破肚,山要是个人,这回疼得早拉稀提不起裤子了。咱是揽活挣了些钱,没了这青山绿水,就丢了金山银山哪!听说前两天中央来直升机航拍,吓得下面的人买来几汽车绿网纱,全铺在裸露的山体上,绿油油的,估摸着上面云高看不见。这回你提个烂锅寻他去。”

到了晚上,一大群人真的来到子兰家找我,把烂锅也提来了。说当初也不是要这样建的,我们祖祖辈辈栽培下来的林木,谁也没舍得胡乱砍伐一颗,村规是偷一罚十,这样成片成片地推倒,是孙损爷的财,不心疼。我们村寨就信奉了个翠花姑姑,信的是姑姑重感情,教育着我的后人。姑姑的眼泪,规劝着寨里的人向善莫作恶。这回好了,阎王不住地府挤姑姑庙了,有点好色之嫌。本来洞里的猴子乱砸人,这回它老祖归山了,才有胆仗了。海龙王,释迦牟尼,这八杆子都打不上的哪路大仙,都来这小小的山腰跟姑姑凑热闹了。不伦不类的,都想干啥呢?东海和印度那么的大,就住不下你们!要塑像,也得把咱孔圣人,老子塑上去,仁义礼智信,人法自然,那才是咱的魂。丢了本魂去跪一个不得志的败落王子,不得了。

我告诉大伙儿,我原本的初衷是好意的,希望大量外来资本的注入,大家生活之水能活起来,能守得住青山绿水,在家门口就能过上好日子,也算是我这外来女婿的一片美意,谁知事态的发展,远远不是我这中层职员能左右的,这其中政府与财团之间,财团和百姓之间,政府与百姓之间,这三者之间的利益矛盾错综复杂,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部门的出发点是好的,招商引资,改善和提高当地民众的福祉,但贪婪的资本,是具有罪恶的扩张性的,它的每一个毛孔,都渗透出血和泪的,是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资本与政府美好愿望之间的搏弈,就看谁更执着了。现下这几千万都砸进去了,大量的资本还要再往里砸。建设的大潮流,谁也拦挡不了的,只求大伙儿多去姑姑庙拜拜,让显显灵,不好的过去,就都剩好的了。眼下大家伙儿赶紧先挣这虚头钱,八仙过海,你就各显其能吧!我能帮尽帮,但提前得说好:活路我尽量帮大伙儿安插,但发钱的事,没在我职内。只要我给你活,你都抢着干,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一屋的人静悄悄,大伙儿似乎又懂又不懂,挠头的挠头,抓腮的抓腮,刁叔站了出来道:“这君家的女婿娃,你比洞庙里的猴子还精,我看猴成不了精,你倒先成精咧!你当初给大家伙儿画大饼,这回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云里来雾里去,大家伙儿还在你话里绕圈圈,你倒全身而退,一干二净了。我村就是有十个子兰,也不够你骗的。”惹地一屋的人都笑了。子兰忙笑着给刁叔添茶,随口说:“刁叔,您这是夸他还是在损他呀!”刁叔茶毕,朝大伙儿挥挥手,一伙人终于散伙出去了。

屋内清净了下来,子兰拉着我手进房间内坐下,爷爷也走了进来,他老人家说再这样乱砍乱推乱挖干下去,肯定会出大事的,这山寨的民风看似谦和,骨子里实则彪悍,旧社会杀过县官,新社会曾抗过公粮,援朝他爷就是那一年下去的,现在这情况,你也改变不了什么,得了好,大伙儿给你卖乖,把你敬得菩萨似的,整天口里甜言蜜语着。有了不是处,就得你顶着,什么恶言冷语都能说的出口,才不管你受了受不了,将来耍愣卖横的事还在后面呢!你还是下山去把职辞了,这差事,出力不讨好的。日后你和兰兰在山下,不管谋个啥事也饿不下你俩。我答应爷爷,明天我下山到公司总部去一趟,看有没有回转的余地,再去去地方部门,把意见反映一下,尽量监管到位些,别让资本这头猛兽肆无忌惮,太过贪婪,得给挽个笼头,扎个栅栏,让在圈圈内活动,发挥出资本好的一面性。

下山的途中,我感觉我对爷爷和子兰说的话,是多么的无力,一个微弱的我,在这个庞大资本怪兽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我的下山,仅仅是无奈的躲避和掩耳盗铃罢了。

然而事态的发展,比我想象的还要糟,还要快。

就在我下山的那天下午,山上的飞石又喜从天降,砸死了一头正在圈里下崽的老母猪,七八个崽,全死肚里了,主家寻到工地,工地叫寻当地政府,寻到政府,又叫去寻开发公司,寻到了公司,又叫去寻政府,说政府答应过的,施工中间的一切纠纷,政府全权予以出面解决。

在折返的途中,一飞石又砸中了正在打麻将的麻将桌,一牌友手气背了一个上午,才摸到手一张二饼自摸牌,高兴地在推倒牌,飞石就下来了,砸得麻将块天女散花,四射开来,二饼也就算白摸了,早不知了去向。气得跳得老高胡乱骂,骂后又笑说摸这二饼比摸自家婆娘还舒服。也就搭伙寻来了。这回政府不再往外推了,问猪圈里建粪便熟化设备了没有,如没有,乱流乱散发氨气味,既污染了土壤,又污染了大气,按环保要求,得罚好几万的,当着面打电话给环保局,说山里人挣钱不容易,让过来人少开些罚单。打麻将这一伙就更好说了,问这一牌如果没砸石头,你能蠃多钱,说说看,差不多现在就赔你。那失胡的一听这口气,好像赔付有门,就尽量往多的说,说如果不砸中,他这一牌得赢好几百呢!牌桌那是祖先留下来的古董,少说也好几千呢。

政府人笑了笑,连忙给递纸烟,说不多不多,先抽上烟,稳稳气,这小指头点儿钱政府还赔得起,你要说得赔几个亿,那把政府赔你家也不够,就是够赔,这上上下下一大堆人的工资,养老,这个部门那个部门的,个个都张嘴向你要饭吃,到时候你的头比县长头还要大呢。说完话就打电话给县公安局,这赌额够抓人了,让过来个顺便车到县政府大院来接人。众人一听这口气,我的妈呀,连忙脚底下抹油,赶紧溜。

没等电话打完,人早出了大门好远,接待室一下清净了许多。政府人笑了,不慌不忙给自已点燃一支烟,美美地吸上一大口,再吐出个完美的烟圈,看着这烟圈越走越大,心里念道:小样儿的,这点事再摆不平你们,我还在这个位位上混,我这些年的墨水不白喝了。

众人回到山上,肚子里都憋了一股没火气,但又给人说不出理来。才没处发火呢,忽传来说施工队正在推西坡上的桃树林呢,听说要改建成滑草场。那桃树林是几代小青年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是有传说的。相传翠花姑姑就是在这片桃林遇上丈夫的,那男的上京赶考,走到此处饥寒交迫,无力再行,被姑姑发现了,见这书生虽衣着褛烂,但人虎背熊腰,气宇轩昂,将来必成大器,便掺扶回家,好吃好喝相待,临走时给足了盘缠,相送十里,书生感激涕零,如若高中,锦秀还乡,必娶姑姑。谁知一去不复返,是死是活,杳无音信。如今要毁掉,那里还能再找这么个浪漫摧人泪下的好地方。小青年们倒不愿意了,才正酝酿着情绪,又有人传话说:望夫峰顶的望夫石也正在挪动,嫌那石头不高大上,要另筑个高台,这回又改了方案,把南海观音姐姐也招惹来,说要和十几米高的姑姑像并列,一个忧郁,一个甜笑,要性感时尚,迎合现代人的心理需求。这下老人们也不乐意了,这是要毁这里的魂呢,个个义愤填膺,盆盆罐罐满街乱敲穿梭传人,不一会知情的和不知情的,全都出来张望。人群到处在鼓弄,骚动着。你添盐我加醋的,顿时一下沸腾了起来,汇聚成愤怒的大军,浩浩荡荡开进工地,如洪水泛滥,一发而不可收势,见啥毁啥,争先恐后,勇猛无比。

地宫里的四君麻将牌局被揣倒了,砸了个稀巴烂。一小孩提了个阎王头笑跑出洞来,举头顶到处追撵着其它孩子恐吓,姑姑庙里的俩小鬼也被人提腿拉了出来,顺手扔沟里了。望夫峰顶的挖掘机正在工作,牛五一眼就认出这机器就是那晚在他家门口的,怒火胸中烧,胆从心中来。拾起一大块石头,朝着那驾驶室砸去,哗啦一声响,玻璃全碎了,司机忙捂着血头跳下挖掘机夺路慌逃,早被几个腿长的三两下猛追上,按倒就打,哭爹喊娘的,整个工地喧闹了,救命声,喊打声,助威声,嘻笑声,交织在一起,撼天震地的。村长和书记拉了这个,漏了那个。根本就拦不过来,忙高声连喊刁德仁,只有刁德仁能唬镇住已发狂的人群,可到处乱跑的人群里咋也盯不着,最后累地坐地上直流眼泪。口里直嚷嚷:“我的天哪!到咱俩手咋出个这事,这给上面咋交待啊!”有些村民手就不贵气了,趁着乱把工地上的东西便拿回自家去了。牛五头上也捡拾了个安全帽扣着,歪歪斜斜的,把眼都盖住了。就这样怀里还抱着一撂烂铁锨,喉咙哼着“西山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哎静悄悄……。”喜呼呼回家去了。刁德仁起先也人面前英雄气概,后见气势不对劲了,忙叫喊着肚子疼,寻着他一家老小,一溜烟拉回家睡觉去了,把门关的死死的,家里的人一个也不准出去,谁想出去看热闹腿先给你打折。这让村长和书记哪里寻得到呢。

到了傍晚,砸抢也基本结束,工地上一片狼藉,被打伤的工人十几个,还在床上痛苦呻吟。大型机器毁坏了四台,正施工的建筑毁坏无数。县上来人了,慰问了受伤工人,问有啥困难,尽量给政府说,一个伤员爬起问:“真的?”那人说政府说话还能有假,人民币有人敢造假,政府的话没人敢说假的。那人高兴说:“挨打也就白算了,就当我为政府挨了,求政府把我这些人的工钱帮忙给解决一下,都快年底了,老婆娃们还等着新衣服穿呢!”

政府人一脸严肃,说这个问题提的好,提到了我们领导的心窝窝里,百姓事情无大小,件件都要给抓好,这样人民满意,我们这些公仆在位位上也能坐得安心了,回去后要把这个问题当政治任务来抓。步步落实,点点到位,责任到个人。小同志你安心养伤,等着好消息吧!我们再到村委会调查调查。看有没有黑恶势力在这里面鼓捣,一定要严打严查,还企业一个好的经商环境。说完一大群人便去了。

这时派出所也上来了一大群人,问村长,村长装脑梗手抖的厉害竟不会说话了,书记援朝见状,也牙一咬,腿一蹬,直挺挺倒地上硬给出吐白沫来,索性不醒人事咧,趟在地上平坦坦怪舒服的,闭紧双眼暗下里想,村长你装吧,看谁能装过谁,乡里乡亲的,得罪人的事,我也不想干呢。派出所一看俩人物精精都病成这可怜样儿了,要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问也白问,便叫其它人都给抬自家屋去,多给灌些白糖水,看人还好得过来,众人喜乎乎抬着下去。

公家人便只有苦笑着另寻法子,这回事闹大了,不逮走几个人,给上面也交不了差,索性在大会上吓唬,要交不出几个带头的,谁都过不了年,这样一诈唬,还真灵验了,平日里因事结怨的,邻里不睦的,这次工程没捞着好处的,勾过心斗过角的,便你陷我,我咬你,一下子就出来了十来个,派出所一看也够咧,太多了拉进去还模乱,赶紧铐了七八个拉上车了事。

牛五本没被人顶出,自己却也硬往上挤,警员笑说够了,再多也拉不上,哪里碰这二杆子货,你当是挤公交车啊,愣头愣脑连警车都想上。牛五说他长这大还没坐过车呢,也不知道啥滋味,一听这话,派出所人便伸下来一只手,客气地拉牛五端端正正坐上车了。等我回到山上,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子兰见到我扑怀里直哭,说爷爷也被带走了,是那些在你手里没得到好处的人故意带出来的。我安慰着子兰,让在家照顾好弟弟,我再下山一趟,工地已处于瘫痪状态,没我太大的事了。

连夜下得山来,我忙打电话给王强,说了事件的大体情形,求王强给下面打个电话,让教育两三天放人。王强电话里有难色,下面的事,一般不便插手,况这次毁了机器打了人,从维稳的大局出发,他无力帮忙。我电话里笑着告诉他:“我看你得改名字咧,你在你名字中间加个`稳'字,这样你便能升官发财,说不上能超过你老丈人呢!你不帮,也行。我叫人重新丈量你家宅基地,嫑看你家盖得跟庙似的,富丽堂皇,多余的我全给你拆个稀巴烂。你下辈子别想再回老家,回家我就叫人暗放你车子气,断你的路。”王强苦笑道:“刁不过你,回头我打电活便是了。你还给我改名,我也给你改改名,你索性姓刁算了,就叫刁得很!但千万别在外人面前刁,小心打地满地找牙。”我在电话里笑了,山上有个刁德仁,人刁心有数。王强叫我改刁得很,我是只敢在他面前刁,谁叫哥们俩关系铁呢。

直到大年三十下午,才打电话叫村上来接人,村长书记去接的,爷爷是几个村民抬出来的。老人家一上了年龄,二又受了七八天风寒,三又饮食太差,再加上又有些惊吓受了些没火气。几样搅合在一起,身子骨早已吃不消了。别的人都往出走,牛五蹲下就是不出来,说这里安逸,不用做饭,不用洗碗,这水泥笼笼,比他以前那个烂窝安逸舒适多了。这时就有警员过去,一棍打下去,牛五从地上竟蹦起老高,衰嚎嚎惨嘶嘶撒腿跑起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就不见人了。

到了山上第二天,老人就咽了气。我到的时候,子兰早已哭得泪珠儿满面了。我先到爷爷灵前上了香,磕过头,方起身进去找子兰,弟弟咬着牙拦着不让见,还是德仁叔苦苦劝开了。子兰哭啼着,执意不见我,她边抽噎边隔门问我:“你说你上面有人,最多只关几天人就放了,咋还是被关了快半个月呢?爷爷一辈子除了行医,哪见过这阵仗,就是里面不打他,眼见着别人一个个受打,魂早就吓飞了,公家怕死在里面不好看,才打电话让来接人的。出来时就剩一丝丝气了,就还惦念的都是你,托话让你别再上山了,这回事闹得有点过,公司如果烂了摊子没钱发,村里的本事人又得烧火着简单人寻你事的,是你春光满面把一个个都安插进去的,将来拿不到钱,不找你找谁?你走吧,我一个人想静会儿。”子兰呜呜隔着门在里面直哭。

我听了子兰这一席话,早已是泪流满面了。我不想为自已辩解些什么,我不想说我威逼过王强,王强确实给下面也打过招呼,还托了他老丈人,给下面略施了一点关怀。但那是个制度问题,上下变通的圆滑也得有个时间。只要能出来,没被起诉,已经是相当好的结果了,那十几个躺在医院里不出来的工人,政府还在闹着心慌呢。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又来到爷爷灵前,跪下去含泪注视着爷爷的遗像,多么慈祥的一位老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不是说善心向佛,好人能一生平安吗?爷爷一辈子救人无数,善德满满,可到头来却没能救回他自己。这人哪,一旦心里滋生了邪恶的印念,那做出来的事呀,还不如那没退毛的猴子。

我拿出了一万元钱私交给德仁叔,让把爷爷的葬礼办得风光些,爷爷是为这群山死的。但这,暂时还没人知道。剩下的不管多少,全留弟弟上学,子兰没上多少学,那是为了这个家牺牲了自己的前途,弟弟不该,应该有更好的生活。还没交待完毕,子兰跑出屋来又抺泪又嘶嚎,不尽情面着硬撵我走。我抹着泪下山去了。我知道:子兰明着绝情赶我走示给众人看,实则在保护着我自己,一旦那么多人拿不到钱,返回身闯到子兰家,我吃不了兜着走。

下得山来,我先去公司把职辞了,公司也乱成了一锅粥,过度地开挖,又私建别墅的。先是老总被请去喝茶,随后就又是当地县政府的几位要员相继落马,整个政府大院地震了起来,省里的工作组驻了进来,一切工程暂停了。接着就是民工潮,打着条幅到县大院讨要工钱。子兰家也遭了殃,几十年的大核桃树夜里被人砍倒,才吐芽的土豆苗苗全踩死在地里。爷爷的墓碑也被人涂了红。我闻得此讯,更是和山上断了音讯了。

接下来的事,更让我懊恼无可奈何。我父亲一直是村里的一把手,好不容易在村里日鬼掏炭了一辈子,才存了点私房钱,卡一直在自已手心攥得死死的,密码也从未告诉过第二人,结果神不知鬼不觉,竟让银行内部职员给悄划走了。父亲寻了银行,银行说这损失是员工个人行为造成的,与银行无关,你告那职员去。父亲说我钱明明在你银行给我的卡里面,现在卡里的钱不翼而飞,我不找你找谁?以后谁还敢把钱放你这儿。银行说你就找不着我,明明是那个人占为私有的。父亲就说:“那如果我从你这儿贷走十个亿,我像你一样不要脸胡说,我没从你银行手拿钱,我从那放贷员手里拿的,你咋想?”银行人笑了,说你试试看,公家会替我们收你房子,抓你人的,叫你住笼笼里。父亲气得手直哆嗦,骂这是店大欺客,霸王条款。业务经理倒很和气,笑乎乎恭耳静听,少有言语。父亲骂累了,口也干,左右寻水喝,经理忙双手递上一杯热茶来,让老人家先喝口茶润润喉,利索咧接着再骂。父亲被闹地哭笑不得,十分窝火,悻悻摔手离开了。

这件事花费了我太多的神力,便将子兰放到脑后了。还都没跑明白,接下来我的村子也闹拆迁了,各种势力你登罢了我方上。乱哄哄闹腾腾,人间百态之丑,尽其彰显出来。有为多分房六十岁了夫妻还闹假离婚的,有把逝去的老人放医院里冷冻不消户的,有给十五六岁孩子忙结婚的,还有的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跪在街道上认干妈的,其实妈比干女儿才大两岁。疯狂的人们啊!都在使着浑身的解数,想在社会这次大变革中,尽量能多的分上一杯羹。

等到一切尖埃落定,我喜得三套房,两个九十五平方,一套壹佰贰拾平方。我揣着三套房本,该上山找子兰了。是时候,我得给子兰一个交待,一个迟到了几年的交待。这几年里,我忙的风风火火,无暇顾及到子兰和弟弟。也不知山上的子兰姐弟俩,是怎样度过这几年的。

当我喜乎乎推开门时,只有弟弟一个人在家,自已给自已劈着柴火烧。整个屋子冷清清的,十分昏暗。我在爷爷遗像前鞠了个躬,便问你姐姐呢?弟弟指着子兰的房间说在里面,便又劈他的柴了,不再理我。我兴致勃勃推门进去,见子兰正对着我甜笑呢,笑得十分灿烂,还是穿着那件薄翼红丝软裙。床上收叠得整整齐齐。

我又问:“你姐呢?”弟弟在外面说:“那不正在梳妆台前摆着给你傻笑么!”我一下子惊呆住了,眼泪在眼框直转圈圈,我哭着腔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呀!离开的时候她人好好的,才几年时间,我俩之间就这样被摆在梳妆台前了。”

弟弟忍不住也哭了,他抽噎着说:“你在山下快活着,有了新欢,是感觉短短的,可我姐呢?她好不容易把心给了一个男人,可这男人几年来杳无音信,就像我妈妈一样,永远消失在人海里。这几年的日日夜夜里,每天对她来说是度日如年啊!她天天带着希望登到望夫峰顶,跟姑姑一起都盼着自己的男人回来,天天又带着失望下的山来。她靠在望夫石上,时常淌泪,一淌眼泪为妈妈流,一淌泪水为自已流,这秋流至寒冬,春流了至炎夏。流得泪都快干了,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可你的人影儿在哪呀,人在哪儿?姐原以为她有了个好的归宿,她还可以照顾我上大学,可她的归宿是什么,是跟着眼泪过,一点一滴在把身体流淌空。再结实的人,哪能经受得住这样地流泪伤情。我姐含恨已走,君家跟你再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还来干什么?”

我一脸诧异,见弟弟话语十分不对投。哭着问弟弟:“什么新欢?哥满脑子装地都是你姐,哪还能容的下别的女人。这几年来,我不是不愿上来,而是我想给姐一个天大的惊喜,我也怕上来村民们寻着我闹事,白让你姐弟俩担惊受怕。这几年,我四处奔跑着为我父亲的事打官司,这几年里,我挖空心思在为子兰争取到最大的财富。这几年,我为了大山里的绿水青山到处在奔波,呼吁。不是我思想多高尚,我是为我那份报告救赎我自已。我下山时也留着我地址么?为什么不下山来找我,亲口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弟弟一听这口气,比我还惊诧,他说村里人有见我结婚的,说我那天穿得很体面,胸口还插了一朵小红花,说新娘更漂亮,比他姐还高挑,还白。那婚纱,比电影里还漂亮。说女孩不是别人,就是常来他家玩的叫小丽的女孩。那天的婚礼是在酒店举行的,富丽堂皇,人山人海的。那天村有人正好给人帮忙布置婚庆,是他看见的。回村后就到处给人说,还责怪说姐姐当初就不应该绝情赶人走,这下好了,人家一回去不到几年就负气结婚了。姐姐一直不愿相信这些话是真的,但后来村里人越传越多,便不再替自已辩解了,开始饭也少了,话也没了,不是望夫石,就是姑姑庙,整个人木木的。一天天在家手就对着个红裙子,不住流泪。就是个铁人,谁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折磨,况且你一点消息也都没有。你是留着地址,在我姐姐弥留之际的时候,我偷着下山顺着地址找过你,但那里已是垃圾清运车的天下了,车队来回在穿梭,尘土到处飞扬,荒凉凉一片瓦砾山堆了,问了周围好多人,都说村子政府去年就拆掉了,新房暂时还没盖好,人已撵得七零八散了,在哪里去找?回来后没敢告诉我姐说没找到,只说姐夫你上海出差去了,一两个月就回来,一回来他就来见你,咱亲自问他个明白,别自己做贱自已身子了。姐姐流着泪水说她可能等不着了,没福给符家当媳妇了,下辈子吧!耳环,戒子,手镯是正正规规下给她的聘礼,她就带走了。还有那裙子,是买给她的,她喜欢,她也得穿走。那是她今辈子穿过最好的衣服。那白裙子说要留给你,说是你当初就喜欢看她穿白裙子的样儿,给你留个念想吧,有不如意的时候,看看它,心情就好了。铜镜就留下吧,符哥来了还给人家。如果她真的走了,就把她埋在那片桃林下,那里有她和你的幸福时光。她在那里快活做了一回女人,也该满足了。她说她会在那个地方一直等着你来。姐姐在临走的时候,眼角上一直淌着泪,颤动着声音说:“莫怨苻哥,苻哥会回来的,我不太信那些是真的。我信他曾亲囗给我许过的诺——宁负世上千千万,莫负子兰”。缓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弟你可怜,我也可怜啊,好不容易有了盼头,又落空了,唉……”话没说完头就垂下惆怅离世了。

听完弟弟的描述,我泪如雨下,悔恨不已,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山下呆了那么久,奋力争纠得来再多的财富,到眼下有能有什么用呢?人哪!一旦失去了自己的最爱,就再也回不过来了。金钱能换?财富能换?高高庙台上的众神们能换?真正挚爱的东西,谁也还不了你!我痛哭着告弟弟:“那天我是穿得笔挺,是戴着小红花,可那天我只是个伴郎啊!那天是我朋友王强结婚,小丽是他谈了六年的女朋友呀!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呀!我的天!”我痛不欲生,呼唤着子兰的名字,疯似般的冲出屋子,向那片桃林跑去。“子兰,我来晚了,子兰,我来晚了,你咋能那么狠心,不等我来就走了呢!子兰,你咋能不等着我呢!可怜的女人,我最挚爱的人,你咋这么笨呢。”我跑到那一堆新土前,扑了上去,奋力拍打着这一垅黄土。子兰呀!你怎么能那么傻呢!道听途说,你也能信哪!这可恶的黄土呀,你怎忍心去掩埋一个心愿未了的人哪!那底下躺着一个我最亲近的人,就在几年前,我还能拉着这个人的手,开心地奔跑,追逐,嘻闹,而如今,我再也牵不上了,天地两相隔。子兰,那阴暗的地下,你躺着害怕不?孤单不?你见到了爷爷没?你穿着那一袭红衣,还满意不?红颜薄命啊,苍天!你啥时候好好睁开过一回眼,子兰先失了父亲,又走了母亲,爷爷跟着也离开了,这样的女人,难道还不够可怜吗?好不容易碰到个意中人,而这人几年来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你就忍心让这样一个人,孤单单一个人离去吗?奈何桥边的孟婆汤,子兰啊!你含泪能硬着心喝下去吗?你能舍心忘掉那阳世间为你悲伤的我吗?宁负世上千千万,不负子兰。子兰,这句话你还在心记着吗?为什么?为什么要抛下弟弟,抛下我呢?这可都是你世上最亲最近的人哪!你花季早逝,于我心何忍。我就是化作蝶,整天萦绕在你的坟头,也还不了你对我的情啊。子兰呀!情未了,何早眠?知离别,怎相识?

夕阳西下,天边的云彩惨红得像人血。我苦苦地望着这一堆新土,久久不忍离去。桃花呀!请记住我的哀愁,封印住我俩的幽情吧。大山啊!请让我爱的人安祥安息,心无怨念吧。弟弟硬拉我离开了,再多的回头也换不回子兰对我的爱。

我默默地回到子兰床上躺下,泪浸湿了枕巾。夜到三更,明月下天朗地空,我难以入眠,我在等着子兰黑暗中向我走来,向我倾诉,把我埋怨。我在等着子兰来原谅我这几年来的杳无音信,我在等着子兰与我凄悲,与我合欢,但狠心的子兰啊!她始终未现,我捧着子兰的白裙,仰对着月亮,撒泪长叹。想起与子兰的前前后后,思潮翻滚,悲愤交加。回屋后,挥泪伏案疾笔:

梦里寻她千百度,

茫茫人海中,俏影难再有。

蓦然回首,伊人似招手。

掩笑抽身去,不答语。

又失人群中。

长相呼唤,

千次寻她难再现!

伤了情,动了感,

泪满枕边。

月出鸟惊鸣,怎奈老梦已难逢!

残境犹尚在,可怜人儿她不来。

空悲怀。

怎念汝笑羞难掩抽身去,

怎念汝低头不语弄衣带!

事非人难休!

皓月寒空徒添堵,

不了情悠悠!

步出秋帘人蜷倦,薄衣不胜寒!

千愁锁眉重,万里孤雁鸣!

一字一语苦长叹:

无缘!无缘!

空悲徒伤又一晚!

好杀儿男!

鬓凌雪染,神浊目缓。

儿时少年今时汉,怎知情重恨无边。

亦惆,亦伤!

泪成秋雨面堆霜。

待我浑浑入睡的时候,东方已经泛白。子兰这才迈着轻盈的步子笑着推门进来,她看我抱着她的衣服在哭,感觉好笑,嘻嘻说道:“咋眼泪就这么轻呢!我就是才去了一会儿,还会回来的。看把你难受的,像八辈子再不见似的,就这么离不开我的。”

说着,就轻步移至案边,把我写完的稿纸捡起来看了看,笑说:“高高大大的男子,竟还对人这么深情,我要是真去了,也值得的,不枉你我相识一场。你竟还泪成秋雨呢,秋雨冰冷,让人心凉,心凉透了就得闹肚子疼,可别半夜三更喊我起来揉肚子,那我瞌睡正香着才不愿意呢。”我拉住子兰手,迟迟不肯松开,我怕一松手,她转身走进黑暗里,就再也见不着了。

我说:“子兰,村里人说的那些事,都不是真的,我心还是当初的那个心,人还是当初的那个少年。只不过担心的过重了,才有了你自已心中的苦泪,眉目才不得舒展开来。爷爷葬礼的那天,你就不该狠着心撵走我,你一撵,倒好,再没音讯了,好像我变了心似的,真成了负心郎,跟我那名字吻合扎咧。又该你添着心思乱想了,有了乱想,就有担心了,一担心,你就得犯傻,一门心思想着我变心了。竟也水不喝,米不进,活活把自已折磨到一丝气息。你若不饿坏了你的身子骨,哪有我对着衣服哭的事。这回你竟也回来了,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你走了,你床上来吧,你从外面回来冷,我已把被子用身子捂得暖暖和和的,正好你进来。你还睡你枕头上,我去那边屋里取我的去,咱面对面躺下说说话,再好不能了。一上山见不到你,我急得都快要死了,还傻傻地跑到那桃林里痛哭了一番,也不辨是谁的坟,稀里糊涂爬上去疯狂刨土就哭,手指头都出血了也停不下来。哭的我气差点都上不来,这会儿头还晕晕的呢!这时想起来,也真好笑。这不才见着了,人不也好好的吗!白让我流了那么多泪,不知下面那人多感动呢!最好是个妹妹,好坏也不枉我流了一场泪。”

子兰挣力抽出手来,凤眼怒睁,恨恨说道:“又在唬骗我了,你在那林子里哭的不是我,是你那戒子,耳环,镯子什么的,你觉得埋在下面怪可惜的,将来若再遇见个相好的,竟没啥给人家了,所以才哭地那么悲痛。如若只单我死在里面,你也就是只在坟前打个花胡梢,随便挤几滴眼泪,迷迷外人的眼罢了。我刚从月老那里回来,月老劝我别枉费痴心了,阳世间的这个男人不值。他老人家说你是个花心鬼托生的,你肚子里暗藏了十颗心呢,颗颗花得不得了,是见一个给一个的,但凡是个女的,在你眼里就都是西施,很容易对人低声下气的。你如若再碰见个女的,又该把我忘掉,白叫我为你枉死在地下了。”

我急地直摇手辩白:“不,不是的,真不是的。我只有一颗心,全给了你的”正在床上晃着手,左摇右摆着头嘟囔着“不是”,弟弟就把我摇醒,他说都睡到半下午了,该起来吃口饭,我没胃口,在床沿呆呆坐着,就不吃。才和你姐姐见着了,表着自已的清白,又让你摇的白费苦神了。弟弟叹了口气,弯身把那铜镜从柜子里取了出来,要让我带走,说,是姐姐交待过的。我无力地说:“就放你姐姐梳妆台前吧!你姐爱美,晚上回来的时候用的着。这个房间留下吧,被子枕头都别打动,哥想你姐的时候,上来住几天,夜里和你姐说说话,也算我俩好过一场了。”弟弟说:“哥,镜你还是拿走吧,我偷偷拿下山叫人瞧过,真货,汉朝的,得好几万呢!”

“再多也对不住你姐的情。”我走出屋子,想去曾经的工地转转,那地方曾有我的热情,就在半路上碰到了前书记援朝叔,他说“娃呀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忙上去敬了一支烟。书记说自那事发生后,他被上边捋了下来,无官一身轻了,再也不用倒地上装病吐白沫给人看了,那老受佯罪了。整天放放羊,唠唠嗑,日子过得挺悠闲的。后来中央环保督察组下来了,工程被叫停,官员被追责,山体植被破坏太严重,开发公司被罚了巨款,民工工资政府先行垫付,后头再跟公司结算。我笑着说:“感谢党,感谢政府,我才敢上山了。我再也不怕山民们追着我屁股要钱了。”

正在感谢政府呢,牛五叔和刁叔一起走了过来,远远就喊:“说话的是君家女婿娃吧?”我连忙应是,赶上前去事先发烟。我说刁叔您眼神真好,远远的就把我认出来了,感情是工钱没拿到,又寻山上追我来要了。德仁叔笑地直咳嗽,说:“哪里的话,叔还有事要问你呢,你过这边来,你牛五叔那儿风大,小心凉着你。”我跟刁叔绕到山石背面,刁叔小声问我:“小伙子,你看子兰也已走了,伤再多的心人还是回不来,你……今后作啥打算?”

我见刁叔提到子兰,眼圈一下子又红了,我告诉刁叔还没想好呢,心太乱。刁叔怯怯地问我:“你看叔家那三个闺女咋样?大的比子兰还大三岁呢,最小的比子兰小一岁,个个人结实,长得喜庆,挺旺家的。”我见过刁叔家那三个闺女,个个铁塔似的胖墩墩,黑红黑亮。我感觉一般男人还真降不住,我不是对手。我告诉刁叔,说我近两年还不想另找,等子兰过了三年再说吧!我还得照顾弟弟山下上学去。刁叔明白我意思,连连惋惜没缘分,便低头走开了。我从石头背后出来,援朝叔和牛五叔早不见人了,谁家的小羊羔走丢了,站在高石头上,“哞哞”叫娘。

上得山来,见工棚早已破败不堪,到处飘垂着破絮随风摆动。烂鞋子,烂衣服抛得到处都是,木板床早己腐烂,塌落了下去,上面长了一丛丛白白的蘑菇菌,一块木板从棚顶塌落了下去,砸在荒草丛中,四五只小山鸡惊恐从里面飞了出来,落到山谷底去了。生锈的搅拌机,斑驳残缺,能卸的小件,都让人偷卸走了,就剩个空腔腔,早淹没在草丛中。山顶先前那光秃秃的裸地,也已长满了新生出来的树苗,竟也翠绿得可爱,一人多高的台地已堆出形来,石条散落在小树丛中,时隐时现。

这山啊!再无私伟大不过了,再重的创伤,看似奄奄一息,只要给出几年养息的时间,伤口便能自动愈合,几场春风绿拂,又该是生机勃勃,春意盎然了。我的心顿时愉悦了起来,爷爷的死,书记的下台,挨电棍的牛五,子兰的香消魄散。或许这些都是天意,有一个无形的大手,在广袤的宇宙间操纵着人世间的这一切,也就是神家宣称的定数了。但所有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却多多少少换来的是后后代代们的江山千古秀,花木四时新啊!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子兰,春天来了,一切欣欣向荣,都会好的,等着我,我明年会来。再坐在你的坟前,咱叙叙旧,尽谈些你欢喜的事情,我给你讲讲祝英台,说说人面桃花,说个聊斋,说说幽魂妹妹与英俊书生在破庙里的故事,也说说弟弟,早懂事多了,也该上高中了。

这件事已过去了好多年,我也已另娶妻生子,膝下儿女一双,可每到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就去子兰的坟前坐坐,说说话。感觉想说的都诉说明白了,我便拍拍身上的土,该向子兰告别了。你还睡你的,我还来我的,你想不叫我来,还由不得你呢。等到将来我也化作了土,化作了尘,咱俩也就分不清谁和谁了,也就不再有谁欠谁的了。这人啊,活在这世上,就是再当牛做马,总比躺在那地下孤单着强。好死不如烂活着,只要活着,就有看到希望的机会,你一死,就啥也看不到了。有到不能来的时候,我便将自己关在书房内,手捧着那白裙子暗暗伤神,喃喃独语。妻子发觉已久,起先是感动,下来是同情,到如今便是生气了,怕这样下去,把我憋出毛病来,全家都不得安生了。就是我不生病,她也得担心出病来。这次她赌气回娘家时,给我书桌上丢了一封信。我打开了看时,见是

——

老苻,你好!

咱俩已生活了二十多年了,我是怎样一个女人,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我不是一个小气的女人,容不下别的女人,可我是你妻子呀!谁在为你洗衣做饭,谁在这家里相夫教子?心里放几年,也就够情份了。可你老让她占据你所有的感情,你放我于你心里何处?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真想应该先死的是我!让我得到你一辈子的泪,我才满足呢!可这确实换不过来呀!如果子兰是我,也会伤心的。你是个情种,你在把爱撤满人间啊!如果把你先前的这些兰儿呀,敏儿呀,葵儿呀和我凑在一起,我看咱家就能凑齐一桌亲情麻将了,你只负责在我们丛中掷骰子就行了。

就那点心结,我写纸上也就心情愉悦多了,点明为止,再不多写了,怕再写下去碰着生字就不好意思了。

家里俩孩子你给我照顾好了,任一个饿瘦了都跟你没完。

爱你的妻子娟

看完了妻子这封信,我感动的老眼湿润,是的,该放下了,逝者已逝去,活着的还要面对明天,我对得起子兰,也要对得起我现在的妻子。明天是个礼拜天,我收拾齐整点,去岳母家接接妻子,顺便到那桃花林里走走,已不再年轻了,再不看桃花,到老了腿就迈不动了。

(于2022年5月4日下午一稿草完。于2022年5月10日二稿修改完结)

作者简介:何山,农民。酷爱文学,爱汉书之平白简约,喜鲁迅之语言犀利,好平凹之质朴无华。早年因生活窘迫,爱好搁置多年。近重新拾笔,写写画画,只当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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