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妨惆怅是清狂

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到底什么是天命?我看过各种各样的解释,有的说,天命就是自己过往的人生轨迹;有的说,天命就是自己曾经的梦想;还有的说,天命就是个人的荣辱沉浮。这些说法,既对也不全对,我自己觉得,天命就是上天赋予你的运数,到了这个年龄,你大概也就明白自己到底有多少运数了,如果你还不明白,那就是“无知”。

前几天,盼了一冬的雪花终于纷纷扬扬地洒下来了,尽管不算很大,但树上、路上、屋顶还是白了。这些飘在空中的雪花,冰姿柔骨,凌波轻舞,晶莹剔透,温婉如玉,如柳絮,似鹅毛,落在掌心,化成了一滴水,给人留下纯净的记忆。弹指一挥间,岁月不复返。雪花的降落,意味着寒冬的到来,也意味着这一年即将落下帷幕,春暖花开,群芳吐艳的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作家桑塔格曾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怀旧本身成了怀旧对象,对某种难以重新找回的感觉的回忆,成了感觉对象。”这家伙就是个穷酸文人,一句浅显的话,被他阐释得很拗口。其实,这句话用大白话讲就是说,每个到了一定年纪的人,都只愿意回忆、记录自己愿意回忆、记录的人和事,尽管它充满了幻觉和荒诞,而且与事实本身相去甚远。

五十岁是人生的一个关口,岁末年初是时间交替的关口。当两个关口叠加在一起的时候,不由得让人感叹:流水东逝,叶落缤纷,荏苒的时光就这么悄悄地、慢慢地消逝了,而且不会再回来了。

这是个无比巨大、无比空洞、无比令人无限悲哀的事实,在岁末年初的时间关口,这种悲哀更令人沮丧,也更令人怀旧。

沈三废曾说过:“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快乐着自己的快乐,痛苦着自己的痛苦,与这个世界无关。”鲁迅先生也说过:“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我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人生来是寂寞的,赤条条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上,行走一世,最后又孤单地走了,如幻梦一般。我们都奔跑的时间之内,在刹那,也在永恒,是哭着来,最终也在别人的哭声中走。时间总能将属于你的还给你,把不属于你的统统带走。

年轻的时候读书,不明白李叔同为何要望尽天涯路,辛弃疾为何会道天凉好个秋,苏东坡为何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蒋竹山为何而今听雨僧庐下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也不明白项脊轩为何感慨亭亭如盖的枇杷树,张懿孙姑苏城外独对愁眠的渔火钟声。直到有一天,书里的故事变成了人生,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不能自已,才大彻大悟,醍醐灌顶,其实,所谓的人生,不过是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得意时,“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见长安花”;失意时,“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一切都有命中定数,我们只能来这个世上一次,只能拥有一个名字,你能躲过历史的缝隙,却逃不过时间的更替,人算之外还有天算。

张爱玲说:“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她自己。”每个人都有年轻的时候,也许你是个红尘不羁的浪子,或许是个“我有酒,你有故事吗”的骚客,也干过几件引以为为豪壮的壮举,也经历过几件羞先人丧过德的囧事,梦想着自己的哥们遍天下,心里装着都是诗和远方,然而,风流中被风吹雨打去,终会在某个时间节点上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就是个如背景板一样的普通人,生活也不是永远在路上,而是如一日三餐般的持续平静,就像天上飘落的雪花,尽管不常有,但每一年都会如约而至。

一天天,一年年,时光飞逝,惶惶然来到五十岁这个关口。五十岁,按现代人的观点,意味着人生之旅已走了一大半,向左可谓中年,向右也可跨入老年前期,意味着你是看透也罢看不透也罢,悔也罢不悔也罢,那逝去的时光是无法追回的了,像东流的江水、飘逝的烟岚。

人到五十,就该懂得了悲苦过后是喜悦;离别的人还会重逢。该来的,会来,挡不住;该走的,也会走,拉不住。不说话,能藏事。有什么意见,不开心,都放在心底,一切都顺其自然,只要问心无愧,过一阵子,就好了。

前一阵子,我迷上了李商隐,看了他的生平,读了他的很多诗,总觉得这位老兄很不幸,也很拧巴。一辈子都想封侯拜相光耀门楣,屡考不中,好不容易考上了,在授官考试的时候还被除名,尽管后来获得了个秘书省校书郎的芝麻小官,一辈子都混在基层,干的都是些弘农尉、佐幕府、东川节度使判官辅佐性的官职,充其量是个师爷之类的幕僚,郁郁不得志,潦倒终身。在人生的黄金时期,却碰上了史无前例的党争,人生导师是牛党,老丈人却是李党;在李党的黄金岁月,李商隐却在家中丁忧守孝;而当他再次复出后,李党却被打击得犹如丧家之犬一般。似乎人生的每一步,李商隐都恰好踏错了节奏,没有一次踩准步点。

然而,这些不幸的遭遇却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他一生大约写了近六百首诗。这些诗感情细腻,意境婉约,绮丽精工,韵味深厚,其中一首《无题》我非常喜欢: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这首诗是李商隐借一位闺中少女在梦醒之后,回味梦中情景,怅然若失,徒自伤感,来表明自己即便前路坎坷,但即使深知沉溺过去全然无用,但依然痴心不悔。

或许,这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也是我人到五十、临近年终的一点感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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