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似 少年游

南宋有个诗人叫刘过,与陆游、辛弃疾等人关系很好,曾多次上书朝廷主张北伐,是抗金派的代表人物。他少怀志节,读书论兵,但屡考不及,布衣终生,词写得很好,“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等词句风格狂逸俊致,与放翁、稼轩风格相似。

淳熙十三年(公元1186年),武昌黄鹄山上建起了一座南楼,刘过和几个好朋友去游玩,当时的他意气奋发,踌躇满志,与朋友约定二十年后再相聚与此地,把酒言欢。二十年过去了,刘过如约来到黄楼,但见一泓寒水,满目荒芦,气象萧瑟,想起自己二十年来四举无成,十年不调,仍然一袭布衣,不禁凄然以悲,写下了一首《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二十年光阴似箭,如今重登南楼,枯叶落满沙洲,寒水漫过浅滩,小舟尚未系稳,匆忙重回故地,满目疮痍旧江山,平添无限哀愁,想要买上桂花与酒,与君泛舟逍遥,却以不见少年的豪气了。

坦率的说,抒发故地重游、人生起伏的诗词很多,这首词没有新意,相较陆游的“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辛弃疾的“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来说,还是有所不及,但这首词被誉为“小令中之工品”,说明写得还是很出色的。二十年后旧地重游南楼,所见所思,缠绵凄怆,即便酒酣耳热纵情声色,也掩饰不住淡淡而深深的哀愁,这哀愁,如满汀洲的芦叶,如带浅流的寒沙,不可胜数莫可排遣。

特别最后一句“终不似,少年游”,让人柔肠百转,无穷哀感。

这首词之所以让我着迷,就在最后这一句“终不似,少年游”,它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

每个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记得三十多年前上初中的时候,西风东渐,可能是把港台的武侠片江湖片看多了,对片中的江湖豪情、儿女情仇很着迷,梦想着有朝一日也能闯荡江湖,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不自觉地在言谈举止和衣着打扮上模仿那些明星。

学校离家较远,每天骑自行车上学,喜欢嘴上叼根烟,弓着腰双手撒把,骑得飞快,绿军装外套的扣子永远不会扣上,只为能露出蓝白相间的海军短袖,蓝色裤腿挽得老高,长发飘飘,嘴里哼着“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总会引来异样的目光,也会引来女孩子羡慕的神色。

我最喜欢《霍元甲》里的陈真,于是留了一头跟他一样的长发,有事没事的时候,总会对着门口的椿树乒乒乓乓来上几下拳脚,可惜,我始终没下决心跑到少林寺学功夫,只好买了一本不辨真假的《降龙十八掌》,晚上,跑到村外边的大路上,自个偷偷的练。

当然,也喜欢《上海滩》里的周润发,一袭风衣,西装革履,一条白围巾,江湖儿女的爱恨情仇很让我着迷,也让我向往,也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到上海滩闯一闯,找个冯程程一样的女子,像许文强一样快意恩仇。可惜,那个时候我买不起风衣西装,买不起发蜡,没办法固定我那头长得飞快的乱发,更不敢跑到上海滩去混,只好节衣缩食在镇上的集市上,买了条看起来很廉价的白围巾,从刚入冬一直围到柳树发芽,都舍不得摘下来。这条围巾迷住了班上很多女生。

真正学会抽烟,还是上高中的时候。我有个好哥们,姓张,是塬下华县的,一米七的个头,长发飘逸,身材很好,学习也很好,穿一件大家都很羡慕的西装,板鞋的白边总擦得白净。每次和他在一块儿,我都有些自惭形愧。

这是我第二次参加高考了,尽管第一次没有考上,可我仍没感觉到太大的压力。可老张不一样,他已经是第五次高考了,尽管他有商品粮户口,和他姐一样能上技校,早点工作,但他总不服气,觉得自己一定能考上。

那时的高考,要考三天七门课。第二天下午考完英语,老张拉我遛遛,顺着老城区走,不知不觉走的远了,天热有些渴,拐进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瓶啤酒,一个凉拌黄瓜,点上一根烟,海阔天空的聊上了。

英语题有些难,这本是老张的长项,可他感觉考得不好,神色有些黯淡。我宽慰他不要紧,像他这样的学霸都感觉难,那像我一样的学渣就更不行了。他咧开嘴,笑笑,深吸一口烟,端起玻璃杯,闷了一大口。

我陪着他一起喝,一块儿聊,天南海北,这一科的考试,今后的打算,不知不觉,有些高,夜深了,出了小酒馆的门,两个人互相搀扶往回走,路灯下,是我俩东倒西歪的身影……

我最终到西安上大学了,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还是没考上,最后走了个定向大专,后来到铜川的煤矿上工作了,再后来结婚离婚,不知所终。

二十多年前上大学的时候,我很喜欢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曾无数次在边家村的录像厅里看过、笑过,也哭过,那里面有我最喜欢的紫霞。后来,毕业工作了,在很多精疲力尽的夜晚,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把DVD里的进度条从结尾反复往前拉,从紫霞拔出紫青宝剑的那一刹说出那句惊世骇俗的“我知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的云彩来娶我!”到最终爱而不得,“我的如意郎君是位盖世英雄……我猜中了开头,可我猜不着这结局。”每次都让人唏嘘感慨。

很多年后,我华发丛生,皱纹满面,但我依然会想起在双手撒把骑车的场景,想起当年在椿树上练拳脚的场景,想起那条迷倒很多女生的白围巾,想起高考那天喝啤酒的场景,想起在边家村看录像的场景,只是少年不再,豪气难留。

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每个人能有多少个二十年、三十年可供回忆啊。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哭过笑过累过,也曾憧憬过梦想过,而时光终究是那把让人爱恨交织的杀猪刀,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最终把人抛,我们都变成了当年不曾想过的模样。

天地玄黄,草木葱茏,世间事,就像天上的云朵和黛青的远山,将你目光拉远,却将感怀塞入胸中,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些事看着看着就变淡了,平素边走边唱,笑颜如花,一转眼,却泪眼满眶,感慨万千。

人不是一下子长大的,却是一下子知道自己长大的。人不是一下子苍老的,却是一下子明白自己苍老的。

每个人出走半生,归来都会满头华发,终不似,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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