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 去去就来 -李叔同

1942年10月10日,一代律宗祖师弘一法师即将告别他不寻常的人生,或许他已经提前预知到了自己的尘寿将至,便挣扎地起身,写好了遗嘱,就四个字:“悲欣交集”,从容不迫的安排好后事,与众友一一道别,口诵佛号,进而断食,谢绝医疗,静等大限。三天后,大限将至,弥留之际,他对随侍的妙莲法师说:“当下一切速速过去为好,去去就来的。”

他的这封临终遗书和临别遗言,寥寥数字,无穷玄机。

百度下,“悲欣交集”这四个字来自于《楞严经》,“阿难整衣服,于大众中,合掌顶礼,心迹圆明,悲欣交集,欲益未来诸众生故……我虽未度,愿度末劫一切众生。”《说文解字》解释,“悲,痛也。欣,笑喜也。”作为近代著名的书法家、艺术家,弘一法师享受过盛名与富贵,品味过爱情的甜蜜与苦涩,又经历过家国的忧患与罹苦,或许他临终时参悟到了“见佛闻法,顿证无生”,达到了超脱生死的人生最高境界,所以才更可以看淡一切,大彻大悟。

悲者,欲离开尘世,几十年的人事过往,一朝永诀,难免心生悲戚。欣者,佛法修行,功德圆满,欲前往西方极乐世界,油然而欣喜。

著名红学家俞平伯曾评价李叔同:“李先生的确做一样像一样: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风流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其实,相较他在这些领域取得的成就,哪里是“像”,活脱脱就“是”。纵观李叔同的人生之路,正是一条不断成长不断感悟,不断认识不断升华……最后终归大彻大悟的哲人道路。

李叔同,本名李文涛,叔同为其字,弘一是其出家后的法号。生于清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原籍浙江平湖,生于天津。他少年聪慧,八岁读四书五经,学书法、金石,十三岁习训诂、攻历朝书法,小有名气,“二十文章惊海内”,作诗、填词、书法、作画、篆刻、音乐、演戏……可以说,富庶的家世为他提供了他想要的一切。而他,也尽情挥洒着超绝的才华,凡事除非不做,做就要做得认真彻底,可以说是干一行爱一行,行行都是绝顶高手。他符合了绝大多数人的梦想,有钱、有才、有女人、有事业……老天对他真是太眷顾了,也许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反而不容易珍惜,在三十九岁风华正茂的年龄,他竟然潇洒的转身,抛妻弃子,绝情红颜,隐没才华。1918年农历七月十三日,李叔同在位于杭州西南大慈山的虎跑寺正式出家,他的师傅了悟和尚为他取名演音,号弘一。青松古寺,晨钟暮鼓,素面礼佛……这个转变太忽然了,以至于一百多年之后,我们仍觉得莫名其妙和惊诧。

对于李叔同出家的原因,坊间曾有很多猜测和说法,但我以为只有他的学生丰子恺的解释最为可靠和可信,丰子恺是这样解释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一般的凡夫俗子,终其一生,也只在第一层,少部分的文学艺术家能达到第二层,而只有极个别的宗教徒能到第三层。先生学贯东西,著作等身,他的思想境界已经达到一般人不可想象、不能理解的高度,所以才有了出家的想法。”

据说,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正在上海定居的李叔同在居所内听见有人叫他,原来是他的好友许幻园。许幻园站在门外喊:“叔同兄,我家破产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完,挥泪而别,连好友的家门也没迈进。李叔同看着昔日好友远去的背影,在雪地里站了整整一个小时,连同居的女友多次的叫声,也没听见。随后,李叔同返身回到屋内,把门一关,一曲《送别》飘然而至: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每个人的一生终究抵不过时间,时间说长又短,一生不过须臾,咫尺也是天涯。倘若你我再次相见时,不知是哪年又哪月啊?

相传,李叔同皈依佛门后,与之有过刻骨爱恋的日本妻子携子从上海来到杭州灵隐寺,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企图劝回丈夫。然而,决意归隐的弘一法师连寺门都没有让妻子与孩子进去,妻子悲痛欲绝,问道:“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爱,就是慈悲……”法师回答后,默然离开,决意而去,从此天各一方,不再相见。

林语堂说:“李叔同曾经属于我们的时代,却终于抛弃了这个时代,跳到红尘之外去了。”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赵朴初评他是“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无论怎样,他的一生,跌宕起伏,精彩绝伦,或许已经活出了别人的几辈子。

有评论认为,弘一法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所写的虽是“悲欣”,实际上却已达到了“一切由心,自由自在,无乐无苦,无喜无悲”的境界。这种境界,就是绝对的理性客观,也就是俗世所说的“天地视角”,也可称“佛陀视角”。要做到此,必得全然无我才可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弘一法师写下这四字时,他实际已不是“弘一法师”,而是天地万物了。

前半生是天纵奇才的漫天霞彩,而后半生却是迥然超乎世人的想像之外。弘一法师庄严而圣洁的光辉,照耀着那个时代,也照耀着万千人们的心灵。

悲欣交集,去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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