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曾有一个说法:两汉之后再无骚赋,唐宋之后再无诗词,元曲之后再无曲,明清之后无小说。意思是各种文体在极盛之后,后世再也无法逾越,且被一种新文体替代后,很少有人对老文体感兴趣,更极少有人能写出超越前代的作品来。
的确,无论是汉赋四大家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唐诗的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宋词的范仲淹、苏轼、晏殊、欧阳修,元曲的关汉卿、马致远、白朴、郑光祖,明清小说的曹雪芹、施耐庵、罗贯中等等,他们都宛若天空中最闪亮的星座,代表了中华文化在那个时代的最高峰。
然而,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后世尽管文学形式有了变化,但不代表没有人写不出前世同样水准的作品。比如唐代以诗歌著名,但李白的《大鹏赋》《明堂赋》以及杜甫的《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也写的不错;宋代以词为盛,但欧阳修的《晚泊岳阳》《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以及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题西林壁》等宋诗并不比前辈们的差;元清以戏曲、小说最佳,但元好问的《摸鱼儿》《鹧鸪天》以及纳兰容若的《木兰花令》《长相思》等元清词也写得情深意切,余味悠长,其中元好问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以及纳兰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更是元清词中的翘楚,凄婉缠绵,感人至深,也寄托了词人们纯真的爱情理想。
明清已降,中华文化逐渐衰落,诗词的整体水准较先前下降了不少,但仍出现了个别可以比肩前代的大诗人、大词人。比如清代就有两位著名词人,他们的优秀作品一点儿不输于先贤,一位是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纳兰,另一位就是王国维了。
提起王国维,人们脑海里最先想起的一定是那部在学界享有崇高地位、得到了很高评价的《人间词话》,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就评价道:“近二三十年来,就我个人所读过的来说,似以王静安先生的《人间词话》为最精到。”在这部词话评论著作中,王国维提出了著名的人生境界论,认为人生有三重境界,原文如下: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王国维从晏殊、柳永、辛弃疾的作品中悟出了人生三重境界,把本来用于诉说言情相思的爱情诗句,推绎到“悬思、苦索、顿悟”的治学领域,不仅构思精妙,而且蕴含了丰富的哲理意趣,其见解之新颖,理论之独创,融中西美学思想于一炉,独树一帜,为中国美学、文艺理论研究开辟了一条新路。
王国维早年追求新学,他是最早把中国古典哲学、文学和美学与西方哲学、文学、美学结合起来的学贯中西的大家,后来,他专攻词曲戏剧,写了大量这方面的作品,其中有一首词我个人认为一点儿不逊于宋代的名家,这首词就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首词是王国维献给妻子莫氏的,抒发了长久离家的他对妻子的一份愧疚。
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王国维出生于浙江海宁,其祖上世代书香,家学渊源,自小聪颖好学,他受父亲的影响很深,并在父亲的指导下博览群书,涉猎了传统文化的许多领域,并初步接触到近代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和维新思想,逐步形成了读书的志向和兴趣。十五岁那年考中秀才,被誉为“海宁四才子”之一,后两次考举不中,转投考入杭州崇文学院。甲午战争之后,王国维逐渐接触到新的文化与思想,十八岁那年尊父母之命与莫氏成婚,1900年底赴日本东京留学,次年回国,赴武昌农学校任译授,曾在《教育世界》上介绍了大量近代西方学人及国外科学、哲学、教育学、美学、文学等领域的先进思想。
1905年春,长期在外奔波的王国维回到了家乡海宁,见到了分别十多年的夫人莫氏。莫氏原本就体弱多病,久别重逢,只见她面色更显憔悴,苍老了许多。王国维心头不禁泛起难以言说的酸楚。这首词,或许就是此时而作。
行遍天涯,看尽风情。想不到重回故地时,故人已如花飘零。忆当时与她花下别离,相对无言,只有离愁别绪噎胸间,现在只剩绿窗青天如故,却已非当初风景了。想在这萤萤孤灯下细诉相思,新人如玉好,旧人无奈向谁边?早知道这世间美丽的东西都不长久,都难长留,明镜空在,何处得照玉颜,恰似花儿飘落,只余空枝残干,显我孤清。
苏轼曾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晏殊也曾说过:“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莫氏是王国维的正室,曾育有三个孩子。王国维为了追求学术,一直在外奔波,十年之后,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到了家中。发现原本如花似玉的妻子,早已不复当年模样,看起来竟如此苍老,花树零落、人颜憔悴,叹流光无情、青春易逝。她这些年一个人带孩子,究竟受了多少苦?于是一种愧疚感涌了上来,提笔填下了这阙词。
这首词中既有“阅尽天涯”的离别之苦,也有“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的相见之苦,更有“待把相思灯下诉”的思念之苦。全词中有两个地方巧妙的化用了前代词人的佳句,但用的非常巧妙。一个是“花底相看无一语”化用的是柳永的《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另一个是最后一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化用的是五代词人冯延巳的《鹊踏枝》“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但相较前辈词人,王国维的这句似乎在哀痛中透出哲学的空灵,更为沉郁,也更为传神,使得全词的境界又深了一层。
两年之后,莫氏病逝,“最是人间留不住”一句竟成为不幸而言中的恶谶。 二十年后,颐和园昆明池旁,王国维燃尽了手中的最后一支香烟,纵身一跃,“朱颜辞镜花辞树”,一代国学大师就此陨落。
暮春的花朵与镜前的容颜合二为一,美就这样悄然逝去,再难挽回。绿窗春晚中弥散的既是儿女间的哀愁,也是对人生苦短的无奈。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