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淹寿阳城:梁武帝的
妄为之举
☆ 楚仁君
“箭羽枪缨三百万,踏满西海生尘埃”,唐代诗人温庭筠这首描写水战的诗句,仿佛在人们眼前展观出一幅古代两军对垒时千帆竞发、九攻九距的激烈水战场景。水战,是中国古代战争中的一种重要形式,《孙子兵法·火攻篇》中就有“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的论述,《三国演义》里亦有“吾水战,步战,马战,车战,各尽其妙”的描述。水,作为一种特殊的武器运用于战争,可以以水为形,暗藏其影,以水为阵,引水为兵,在古代战争中特别是冷兵器时代,其地位和作用不可小觑,功莫大焉。
“水可以绝,不可以夺”。水攻是古代战争中最强的战法,被誉为“惊涛骇浪上的艺术”。正是慑于水战所向披靡、势不可挡的强大威力,自春秋战国时期兴起以来,被历代兵家和对阵双方屡屡运用于实战之中,其中不乏用水攻胜的战例,最著名的有三国时孙刘联军对曹操的赤壁之战、东晋对前秦的淝水之战、南宋对金的黄天荡之战、元末朱元璋对陈友谅的鄱阳湖之战,等等。古代许多有名的水战出奇制胜,势如利刃,不仅决定了一场战争的胜败输赢,甚至还影响和改变了历史的进程。譬如淝水之战中,拥有绝对优势的前秦败给了东晋,国家也因此衰败,而东晋则乘势北伐,把边界线推进到黄河以南,使百姓从此过上不受外敌侵优的安稳日子。
《道德经》中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战兵法,是古人运筹帷幄的智慧精髓,也是决胜千里的渊谋远略,运用得当则攻守兼备,后发制人,赢得战争的主动权和制胜权;若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将“水”这种善利万物的物质,使用到危害社会、杀戮百姓等方面,那么他将天遣人怒,罪不容诛。1500年前的梁武帝萧洐,就是这样一个伤天害理、罪孽深重的人,他将水战兵法用错了地方,企图用水实现自己称霸一方、争夺天下的雄心,不仅没有夺回被北魏占据的寿阳城(今安徽寿县),却使数十万无辜百姓命丧黄泉,酿成了骇人听闻、惨绝人寰的人间浩劫。
局势:梁魏交锋
南北朝时期,在我国历史上是个南北分裂、群雄争霸的混战年代。到了梁初,南北争夺地点已经转移到淮河流域,以淮水、大别山、秦岭为界,主要争夺据点为汉中、襄樊、义阳三关(义阳即今河南信阳,三关即黄岘关、平靖关,武阳关)和钟离(今安徽凤阳县临淮关)。南朝宋末失掉淮北,宋失去制衡北魏的大将,北魏乘势进攻南阳(今河南南阳),战线由淮北转向淮南。
齐梁争夺天下时,公元501年3月,萧衍发兵攻打南齐殇帝东昏侯萧宝卷,取建康(今江苏南京),杀萧宝卷,并拥立南康王萧宝融于502年接入建康。同年,萧宝融封萧衍为梁王。不久,萧衍以萧宝融名义杀害湘东王萧宝眰兄弟,后来又杀掉齐明帝其他的儿子,同时逼迫萧宝融禅位,南齐到此灭亡。萧衍即位后建立了梁朝,封萧宝融为巴陵王,并建立宫室供其居住。此后不久,萧宝融也被萧衍逼迫自杀。彼时,萧衍雄踞南方。
因当时南方陷于混乱,北魏乘机向南扩张。齐永元三年(500年),齐将裴叔业在寿阳降魏,魏在淮南有了重要战略据点,严重地威胁着南朝对淮南的控制。
梁天监三年(504年),魏中山王元英等挥军三路攻梁,攻陷大别山要塞义阳三关。此后,南北争夺的焦点集中于淮南东线。梁天监五年(506年),梁武帝萧衍任命其弟临川王萧宏为都督,率诸将北伐。当时梁军“器械精新,军容甚盛,北人以为百数十年所未之有”(《梁书卷二十二·临川王萧宏传》)。
起初,梁军所到之处,淮南诸城相继收复。当梁军进至洛口(洛河入淮处)时,北魏派中山王元英、大将邢蛮统军还击,梁军所克城市得而复失,梁军诸将正准备进一步进攻寿阳,竭力反对临敌退缩。主帅萧宏听到魏军南下,一时慌了手脚,抛弃士卒以数骑逃走,部队失去统领,结果5万大军皆做鸟兽散。魏军乘胜追击,不仅虏获梁军全部军资,而且乘胜包围了淮南重镇钟离。钟离守将昌义之就以3千兵卒对付敌军10万之众,进行了艰苦顽强的抵抗,终于在援军配合下绝地反击,大败魏军,取得了自宋初以来对北方的一次重大胜利,就此稳定了淮南形势。
毒招:“堰淮”计略
当时的寿阳,是淮南与荆州、襄阳间的咽喉之地,为北魏所占据,并为扬州郡治所在地,有重兵驻守。寿阳城四周的城墙足有3丈多高(约9米),墙外护城河也有3丈多宽、1丈多深,城池坚固,易守难攻,梁军围城屡攻不克,每次攻城时将卒死伤无数。梁武帝萧衍为此整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寿阳城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地势较低,她位于淮河与淝水的交汇处,一直以来常被水淹,是个名实相副的“水包子”。梁天监十二年(513年),淮河大水,寿阳城为水所淹,漂没庐舍。根据寿阳城地势低洼、易被水淹的特点,魏降人王足(原魏镇西将军邢蛮部下统军)向梁主萧衍献策,建议在荆山峡或浮山峡处筑堰,拦壅淮水,以倒灌寿阳城。一旦城被水围困,自然不攻自破,并且还可淹掉魏所控制下的淮北大片土地,形成军事隔离区。梁武帝萧衍一听大喜过望,非常赞赏这一以水代兵的战术,心中暗自高兴,真乃天助我也。
长江三峡,驰名中外;淮河中下游也有小三峡,即今安徽凤台硖山峡、怀远荆山峡和明光浮山峡。为了筑堰,梁武帝萧衍委派水官陈承伯、材官祖恒两位将军安排实施。当时,荆山(今安徽怀远县城西南角)处在两军对峙最前沿,而且淮北地势较低,水位抬不高,不便筑堰,只好选在浮山峡筑堰。浮山峡北峰山海拔82米,南岸紫阳山海拔111米,两峰相距10里,是控扼淮河中游水系的天然咽喉,从空间上说确有筑堰的地理条件。《水经注·淮水》中记载“淮水又东迳浮山,山北对巉山”,是淮河三峡中最宽的一峡。但陈、祖两人实地勘察后,仍旧觉得筑堰方案不可行,禀报说“淮内沙土漂轻,不坚实,其功不可就。”他们认为,硬要筑堰是“逆天地之性”,是劳民伤财之举,且合拢无期,于是力劝萧衍放弃“堰淮”筑坝计划。梁武帝萧衍一听勃然大怒,忿然作色曰:“滴水可成墒,锹土可成山,自古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说,岂有筑不成坝的道理,分明是二位存有异心。”
萧衍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往刺棵里钻。为表筑坝决心,杜绝他人再提反对意见,即令左右卫兵将陈、祖二位将军五花大绑,推出去斩首示众。因萧衍求胜心切,不纳忠言,强令集众开工筑坝。他命太子右卫康绚任总指挥,权督淮上诸军事,监督建堰。此次筑堰,为南朝梁廷特别浩大的工程,南起浮山,北抵巉山(潼河山),两岸同时进行,依岸培土,合脊中流。筑堰役夫需20万之众,兵士不足,便取派民夫,每20户令出5丁,并力合作。自天监十三年(514年)仲冬开工,至天监十四年(515年)孟夏,草草告成。不料一宵风雨,水势猛涨,汹涌澎湃,竟将万千兵民辛苦筑成的堤堰冲毁殆尽。
浮山堰选址在峡口处,堰底河床为沙土,水流湍急,障碍和困苦难以想象。有朝臣提出“淮岸聚沙,地质未固,恐难成功”之议,梁武帝萧衍不以为然,置若罔闻,仍然不肯终止这项在当时情况下不可能实现的“堰淮”计划。这时有人主观认为,堰坝合龙又被冲垮,是水中蛟龙作祟,而龙怕铁器。萧衍遂下令广搜铁器,大至铁锅,小至铁锹,共征数千万斤铁件沉入水中,但堰仍难合。于是,再遍伐树木制成木柜,中填巨石泥土,下沉固坝。当时沿淮百里之内,木无巨细,石无大小,皆被取尽。军民日夜肩挑背负,皮溃肉烂,苦不堪言。盛夏瘟疫流行,尸骸相藉,隆冬严寒相逼,士卒民夫死者十之七八。《梁书卷十八·康绚传》中云:“夏日疾疫气,死者相枕,蝇虫昼夜声相合。”当时冬季天气非常寒冷,淮、泗尽冻,朔风凛冽,劳工们手足俱僵。天公也故意捣乱,雨雪连宵,仅梁天监十四年一年中,因筑浮山堰累死、饿死、病死、冻死者达10万之众。筑堰兵民异常劳役之苦,由此可见一斑。
恶果:堰坏戮民
浮山堰历时三载,于天监十五年(516年)四月完工,筑成的堰坝高20丈(约合66米),顶宽45丈,底宽140丈,长约9里,总蓄水量达100亿立方米以上,相当于现在寿县100个安丰塘的总蓄水量。堰旁曾开有两条溢洪道,堰坝抬高了水位,在上游形成巨大水库。堤上植杞柳,间建军垒,日夜守护。浮山堰筑成后,淹没了浮山以上淮河沿岸的大片土地,距此400里以外的寿阳城也被水围困,壅水泛区及堰坝上游民庐田禾难民哭声震天,尸骨遍野,百姓因此遭受的灾难可想而知。《梁书卷十八·康绚传》中记载:“水之所及,夹淮方数百里,魏寿阳城戍稍顿于八公山,此南居人散就冈陇,其水清洁,俯视居人坟墓,了然皆在其上。”
当时的浮山堰,堰顶距水面仅5尺(约1.7米),边坡也较陡,危险性很大。时任浮山堰工程总指挥的康绚也意识到这一隐患,并在堰顶、下游又筑了子堰。有人劝康绚开挖排水沟,“则游波宽缓,堰不得坏”。他先在堰北端开沟,因离堰太近,觉得不安全,又北移6里向东开挖了一条排水沟。因仍觉不足,则向魏人诈言:“梁人所惧开渊,不畏野。”魏将杨大眼、萧宝寅正患水涨,遂凿山深5丈,向北开挖一条“引注淮泽”的沟渠。但两条沟渠仍难济事,回水不断上涨,淹地数百里。包括现江苏的泗洪,安徽的五河、泗县、灵壁、固镇、凤阳、蚌埠、怀远、凤台、淮南、寿县、颍上、霍邱等县的大部和局部,均沦为一片汪洋泽国,积水面积达6700平方公里,相当于寿县现在2个还多的国土面积。
浮山堰所在的浮山峡河床海拔高度13-19.5米,而上游的寿阳城则达23-25米,两者地势相差6-10米。要想让淮水淹没寿阳城,必须抬高水位,让淮水倒灌。而浮山堰的兴建,确实抬高了淮河水位,浮山堰与寿阳城之间形成了几十米的落差,理论上说可以实现水淹寿阳城的目的。但是,出乎梁武帝萧衍意料的是,寿阳城并未像他所希望和预料的那样遭受灭顶之灾,依然像巨人一样巍然耸立在淮河南岸。原来在淮水上涨时,魏军和城内百姓早已撤出,水淹的只是一座空城,魏军毫发未伤,并无多大损失,寿阳城仍牢牢掌握在魏军手中。当时,镇守寿阳的北魏扬州刺史李崇对梁人的“堰淮”诡计已有所觉察,未雨绸缪,及早进行了防范。随着淮水不断上涨,寿阳城处于淮水的巨大威胁之中,李崇下令撤出魏军,又逐步将城内居民疏散于八公山上,同时又采取了一些对付梁人水攻的对策。据《魏书卷六十六 列传第五十四》中记载:“衍(梁武帝萧衍)淮堰(浮山堰)未破,水势日增。崇(李崇)乃于硖石戊间编舟为桥,北更立船楼十,各高三丈,十步置一篱,至两岸,蕃板装治,四箱解合,贼至举用,不战解下。又于楼船之北,连覆大船,东西竟水,防贼火栰(古代水战中用以驰近并能焚毁敌方战船的着火的木筏)。又于八公山之东南,更起一城,以备大水,州人号曰魏昌城。”可谓镇定自若,应对自如,全然一副稳如泰山你奈我何的加势。
梁武帝萧衍借“堰淮”夺回寿阳城的计划落空了,而他寄予无限希望的浮山堰最终却成了屠杀平民百姓的罪恶工具。浮山堰筑成后,康绚被调回,护堰职责交由徐州刺史张豹子担当。张豹子原来就对萧衍筑堰一事心存不满,这次派他镇守浮山堰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出人不出心,人到力未到,消极怠工,吊儿郎当,全然不把当朝皇帝苦心孤诣经营的浮山堰放在心上。加上淮河汛期,水位暴涨,守堰兵将疏于防护,浮山堰于天监十五年(516年)九月被滔滔淮水冲垮,酿成惨无人道的泼天大祸。据《资治通鉴卷一四八·梁纪四》中记载:“淮水暴涨,堰坏,其声如雷,闻高三百里,缘淮城戍村落十万余口,皆漂入海。”浮山堰溃破后,几十米的淮水从天而降,一路滔滔,淹没农田万顷,灾害由上游瞬间转移到下游,一时间浮山堰以下的江苏泗洪等地洪水滔天,一泻千里,所到之处,一切生灵皆化作乌有。
浮山堰对于梁人来说是水花镜月,空中楼阁,不仅没有夺回寿阳城,反而损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军队几乎被拖垮,国力空虚,民怨沸腾,真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以珠弹雀,得不偿失。一堰之筑,劳师动众,死了数十万军民,耗费50万两银两,这些情况无人敢上报梁武帝萧衍,或许他有所耳闻,但却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装聋作哑。浮山堰名义上是土石大坝,实际上是用劳动人民的血肉浇铸而成的!
警示:明镜高悬
千百年来,梁武帝“堰淮”水淹寿阳城一事,历来被后人所诟病和谴责。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淮水》中就对此事提出过批评:“梁氏天监中,立堰于二山之间,逆天地之心,乖民神之望,自然水溃矣。”北宋文学家秦观曾作《浮山堰赋》:“粤萧梁之服命兮,抗北魏以争衡,信降虏之诡计兮,阻汤汤而倒征。哀死者之数万兮,孤魂逝其焉游?运徒力顿漂无根,潮波复故弥亿年。背自然以开凿兮,固神禹之所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萧衍的“堰淮”水淹寿阳城之举,不是为了解民于倒悬,而仅是为与北魏“争衡”抢夺寿阳城。萧衍也正是为了这一个人私利和罪恶目的,才乐意采信降虏小人王足“堰淮”水淹寿阳阳城之诡计的。一代伟人毛泽东读史总结历代治乱的经验时,借古鉴今,思虑精深,其中读《南史·梁高祖本末》一段曾批注:“专听任奸,独性成乱,梁武有焉。”批评梁武帝萧衍耳朵根子有毛病,偏听偏信;在《梁书·贺琛传》的批语中,进一步加重了对萧衍的责难,说他“小人日进,良佐自远,以至灭亡,不亦宜乎。”
梁武帝萧衍违背自然、违背科学修筑的浮山堰,为天下奇事,闻所未闻,其典型之处在于,它以进攻北魏的敌人开始,最后却以损人害己而告终。因其造成的影响巨大,所以史料典籍中记载的最为详细,也为我们后世研究这段历史,了解当时的真实情况提供了有利条件和重要资料。纵观梁武帝萧衍“堰淮”水淹寿阳城这一事件,完全是萧衍独断专行、利欲熏心的妄为之举。萧衍佞佛拒谏,晚节不保,竟让一个反复无常的无耻小人王足得售其奸,人家指鹿为马他也信以为直。萧衍逆天而行,殃及百姓,“纵使逆天成底事,倒行日暮不知还”,害人终害己,最后在“侯景之乱”中被活活饿死在台城,也算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与报应。萧衍自作聪明,一意孤行,按照自己的意志硬生生地将汤汤长淮拦腰截断,让淮水倒灌寿阳城,以达到夺取寿阳城的私利和目的,最终却受到大自然的惩罚,只是给无辜百姓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载敬堂集·民说》曰:“为而利民,谓之惠为、荣为;为而妨民,谓之妄为、鄙为。”梁武帝萧衍“堰淮”水淹寿阳城,正是其逞强称能、肆虐逞威的妄为之举。
人类从茹毛饮血的时代,繁衍发展到了食物链的顶端。然而,狂妄自大的人类似乎并不知足,竟妄图征服天地,唯我独尊。以秦二世和梁武帝为代表的封建帝王,以为皇权就是天权,视生命如草芥,尊一己为至圣,暴厉恣睢,逆天而动。当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哪怕他是帝王,又有谁能长久立自于天地之间呢?梁武帝萧衍最终也未能逃脱“饿死台城,国亦寻灭”的命运。正如清末民初蔡东藩在《南北史演义》中所言:“仁者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犹且不为,况丧民无数,以邻为壑,必欲争此一城,果何为者?”
老子说:“道法自然。”《淮南子·原道训》中也说:“是故天下之事不可为也,固其自然而推之。”这里说的“道”,就是自然规律。任何事物都有其发生、发展、变化的规律,谁能掌握这个规律,按这个规律办事,谁就顺应了“道”,就能做成事。反之,谁违背了事物发展的规律,谁就要受到惩罚。这,就是梁武帝萧衍“堰淮”水淹寿阳城这一历史事件,给我们留下的最大警示。
作者简介
楚仁君,安徽寿县人,文化工作者,安徽省作家协会、安徽省摄影家协会、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