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手册:诗歌阅读与创作指南》

玛丽·奥利弗(Mary Oliver, 1935-2019),生于俄亥俄州,13岁开始写诗,1962年前往伦敦,任职于移动影院有限公司和莎士比亚剧场。回到美国后,定居普林斯顿。主要诗集有:《美国原貌》(American Primitive,1983);《梦想的工作》(Dream Work, 1986);《诗选与新作》(New and Selected Poems,1992);《冬日时光:散文、散文诗、诗》(Winter Hours: Prose, Prose Poems and Poems, 1999); 《为什么我早起》(Why I Wake Early, 2004);《诗选与新作(二)》(New and Selected Poems, Volume 2, 2004);《天鹅:散文、散文诗、诗》(Swan: Prose,Prose Poems and Poems, 2010);《一千个清晨》(A Thousand Mornings, 2012); 《狗之歌》(Dog Songs, 2013);《蓝马》(Blue Horses, 2014);《幸福》(Felicity, 2015);《上游:文选》(Upstream: Selected Essays, 2016);《祈祷:玛丽·奥利弗诗选》(Devotions: The Selected Poems by Mary Oliver, 2017)。1984年获得普利策奖,1992年获得国家图书奖。她长年隐居山林,创作多以山野自然为对象,被称为美国当代的“归隐诗人”。2019年1月17日奥利弗因病去世。

作者|思

《诗歌手册》这本小书是快速认识诗歌的通道,基本释清了诗歌区别于其它体裁的具体特质。对于我来说,声音技巧和诗行处理两章受益匪浅,但是是以英文诗例举说明,代入性不强,那些铿锵或叮咚的节奏,无法与汉语对应,无论如何,知道原理,鉴赏诗歌可作参照,提升审美。

大家都知道,如今,从诗歌最初的传唱功能,到现代有了许多变化。许多现代诗是为阅读而设计,而非当初口口相传的吟唱,所以久而久之,自然地,诗人们渐渐弱化了声音节奏的处理,而在想象力、智力和视觉图像表达上下功夫。现代诗或给你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一个文字纯美的意境,一个情绪的小小开口,或为探索语言功能的一串文字的新颖表达,或者,一个智力复杂构思的努力等等,是从阅读视觉效果出发的,借助想象力喂养和训练大脑。

当初进入诗歌也并没系统学习,只是不停地阅读,凭着对文字的感觉摸索,又多读的译诗(人们说诗歌不可译,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翻译的过程就是原诗最珍贵的音韵节奏的丧失,能译的更多是诗歌的意思),所以可见我这方面的受训,技巧和感觉都有所欠缺。我的意思是,如果要学习声音节奏,可能从格律诗进入更好,而非现代诗的译诗。

年轻时的诗人

但非常别扭的是,国内有些现代诗是语言的腾跳挪移杂技、美丽意象的堆砌拼接,这方面不乏人已做得炉火纯青,独独缺少西方译诗中对意义的探索,对更广阔的人的存在终级探索。我们更多的是压抑,是扭曲,是迂回路径,找不到“人”的那个中心点是什么,一直在一个旋涡里浮沉、打转,爬不上岸,束缚了自己,更何谈直奔目的的追寻,我们喜欢一醉方休醉倒在花荫里,以天人合一最为圆满,仿佛所有人之所在只为这一刻,从生而为人的苦难中解脱、放松、也罢也罢,不了了之。可是西方诗歌里还要追问一个为什么。我们缺乏的是质疑!有时,奥丽弗的诗歌里也有老庄的“物化虚空”之境,但也有存在之追问,她有一个忠告,在过多意象的电流之下,或许会迷失旅程的目的——丧失抵达的感觉。

国内诗人、英译诗译者马永波老师说,“我从不关注诗坛的事,也基本不读现当代汉语诗歌,觉得没啥意思,与自己通过外语接触到的诗相比,云泥之别。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激发不起我的阅读欲望。”看到他这段话噗嗤一笑,虽然认为说得有点绝对,但还是有些共鸣的。奥丽弗说:“文学不只是词语,也不只是理念。它是形式的建构,映射出全部的生命,记录并质疑这种生命。诗歌的力量既来自精神的审视也来自形象语言……假如没有形象语言,我们就不可能有文学。因此形象语言被称之为文学的实体。”如此看来,意象等形象语言与存在探索该是并驾齐驱的,像人的两条腿,否则就只能跛行。诗歌是创作者情感的一部分,但奥丽弗也认为:“诗歌从写作者的观点——他的视角——折射出来,这种视角产生于他的经验和思考的总和。”为此,“奥利弗不仅仅喜欢观察、观看,她将观看作为诗歌的起点,并欲透过物质形式洞见某种意义。”

年老时的诗人

玛丽·奥利弗是我非常喜欢的美国女诗人,以书写自然著称,她幼年常居乡间,热爱自然的种子从此在心头生根发芽,自此,她的余生都在浇灌它的茁壮繁茂,隐于孤独,成为了隐逸诗人。当初朋友的“诗歌”公众号一口气介绍了她的几十首诗,被深深吸引,凝神专注读起来。在她的诗里,你能重新发现自己与大自然古老却又新颖的联系,那么亲密地在你血液里流淌、呼应、循环,就像她口渴时在黑水潭掬一捧水饮,突然对自己身体欣悦的反应产生无限惊奇,新颖是因为她的诗歌奇迹般地让你与自然重新建立了久违的联系,新颖又熟悉,因为自然在人性中的古老沉潜,人与自然一直存在“基因”关联。你欣喜于诗歌这份爱的礼物。但这儿我想悬置一个疑问。据观察,完全从城市中成长的现代儿童,比起上一代,他们少了徜徉在大自然风景的机会,与电子产品结合得更为紧密,他们对乡野的概念,多是从影像和书本里获得,他们仍然会受到自然宣扬的吸引,但并不像上一代念乡怀旧了,因为他们没有对比概念,兴许,若干千年万年之后,那一代“新兴人”会找到新的替代物,取代大自然风景给我们的抚慰,那么,这样说来,我们对自然风景的缅怀并非永恒,也是随时日更替之情了。也许,那时,艺术的形式也会为之改变。

为什么奥丽弗那么热衷于书写自然呢?作为自然诗人,奥丽弗认为:“自然界总是象征意象的巨大仓库。诗歌作为古老的艺术之一,如同所有的艺术一样,都起源于地球遥远的荒野。它也开始于看、触、听、嗅、尝的过程,然后记住这些感知经验像什么,并试图去描述我们内心无尽又无形的恐惧和渴望。诗人运用实际的、已知的事件或经验去阐述内在的、无形的经验——或者,换言之,诗人运用形象语言,依赖于与自然世界相关的形象。”这非常清楚地阐释了奥丽弗为什么要沉浸在自然中去探求人与它的存在联系,当然这并非她在诗歌的独辟蹊径,这一脉的自然诗人有华兹华斯、济慈、梭罗、惠特曼等,美国诗人还有W.S默温、加里·斯奈德、詹姆斯·赖特等,不过后三位也被称为生态诗人,因为他们的诗里有对工业破坏自然生态的警惕,奥丽弗不管这些,她不争辩,她带领我们在阳光斑驳的稀疏小径上直奔自然。她似乎并不想停下来争论,她只简略地说:“诗歌是一种珍惜生命的力量。”

诗歌是想象力的产物,用不落俗套的形象化语言呈现细节,你写一首诗所需的亲密感是住在它里面,感受它的感受,呼吸它的呼吸,才能把它带到语言中来。的确,如同我们描述某物,必须先“成为”它,才可能抵达某种真理彼岸。诗人要做的是倾听,倾听天籁,倾听“物语”,倾听内心的声音,人与自然那古老的内在联系,感恩并祈祷。当然,仍然有“物自体”的边界,但诗人可带我们进入那个“不可言说”的中心,“用形象、思维与感受架起物我日趋分离的桥梁,让我们与万物融合。”为写一首诗,诗人特别需要孤独、独处的瞬间,奥丽弗有一首反应“物与书写关系”的诗,意味深长:

《祈祷》

不必是

蓝色的鸢尾花,或许只是

一块空地上的杂草,一些

小石子;无需

精心制作,你只要

专注,用一些词

将它们缝缀起来,这不是

一种竞赛,而是通向感恩的

大门,是一种沉默,

使另一种声音能开口说话。

(倪志娟 译)

2019年1月17日,一位在国外的诗友第一时间传来美国媒体报道:玛丽·奥利弗于当日逝世,享年84岁。内心里掀起不为人知的小波澜,许久才平复。照片里的她,已很老了,但是仍能看出某种坚韧和朴素的气质,她的眼神清澈又深邃,仿佛如她的诗歌般能穿透事物表象,直达真之内部,且如此从容、淡定。你相信有这类人吗?他们一生的热情是去寻找那把开启真之钥匙,你不由自主紧随。

不知怎的,每次看见她,就闪过一幅画面:一位雕琢一件古老器具的老艺人,她低着头,精雕细刻,并专注地把它擦拭锃亮,焕然一新,才作罢,交给你。她有一本簿簿的诗集《去爱那可爱的事物》,封面设计简约雅致,仅仅两株无名的开花植物,并不惹眼的绿黄粉,却也斑澜夺目,翻看目录,你会看见,她为豆子、猪牙花、麒麟草、雏菊、松树林,为蟋蟀、黑蛇、泽鹰、雪鹅、小海雀、黄足鹞、月神等立言,在诗歌里保留它们于天地本有且应有的位置。在奥丽弗的世界,万物齐平,所以她能非常自然地完成转身和“化身”,将姿态伏低,蜷成一粒卧在豆荚里的豆子。她既不认为人高于自然,也不将自然视作避世乐园的乌托邦向往,她真实呈现自然界的美丽、生机、残酷、温柔、捕猎、掠夺、生与死的生物链,不动声色,无动于衷,就像自然界本身那样,她惊奇于自然界流动的生机勃勃与美丽。这本诗集的扉页上题了一句乔治·赫尔伯特的诗:“主!谁穷尽了对你的赞?”我们可看出,奥丽弗如何震慑和惊叹于造物的宏伟、壮丽、缤纷与繁复。

当然,有时,自然只是她借用语言意象呈现的外壳,将人性和人的世界带入其中思考。比如《开花》一诗是借物象表达身体的欲望,写得极美而深受人们喜爱:“当池塘绽放/当火在我们中间燃烧/我们深深梦想着/赶紧进入黑色的花瓣/进入火/进入时间/进入齑粉的夜晚/进入另一个身体。将身体欲望喻为开花很普遍,美的是一个一个自然意象次弟绽放,最终抵达自然人性的成全。

奥丽弗说,她从事过许多职业,并不见得有趣,除了自我感觉作为诗人的潜能有待开发的激情趋动着她。的确,为了使自己专心沉浸在诗歌世界中,奥丽弗主动远离了五光十色的时尚世界,将物质需求降到最低,像一头自然生物保持着它的原始触角。她说,因为“如果你愿意保持好奇心,那么,你最好不要追求过多的物质享受。这是一种担当,但也是朝着理想生活的无限提升。”她唯一需要的是“独处的时光,一个能够散步、观察的场所,以及将世界再现于文字的机会。”

《家信》是我读到她的第一首诗,偏唯美,与她的其它诗有点不一样,这是一首语言优美、内敛伤感的小诗,因为准确说出而具有了某种力量,再次把它复现在这里,是为了再一次领略那艺术之美带来的愉悦、感动与震撼!《野鹅》是另一种风格,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一首小诗,附录在此。

《家信》

她给我寄来蓝松鸦,霜,

星星,以及此刻正升起在贫瘠山巅的

秋月的消息。

她轻描淡写地提及寒冷,痛苦,

并罗列出已经失去的事物。

读到这里,我的生活显得艰难而缓慢,

我读到生机勃勃的瓜

堆在门边,篮子里

装满茴香,迷迭香和莳萝,

而所有无法被采集,或隐藏在叶子中的

那些,她只能任其变黑并落下。

读到这里,我的生活显得艰难而陌生,

我读到她的兴奋,每当

星星升起,霜降下,蓝松鸦唱起歌。

荒芜的岁月

没有改变她聪明而热情的心;

她知道人们总是规划

自己的生活,却难以如愿。

如果她哭泣,她不会告诉我。

我抚摸着她的名字;

我叠好信,站起来,

倾倒信封,从里面飘出了

玻璃苣,忍冬,芸香的碎片。

(倪志娟 译)

《野鹅》

你不必善良。

不必

跪行一百英里,穿过荒凉的忏悔。

你只要让你温柔的身体

爱它所爱的。

告诉我,你的绝望,我也会告诉你我的。

同时世界继续。

同时太阳和雨清澈的鹅卵石

正在穿越风景,

越过大草原,幽深的树林,

山脉以及河流。

同时,野鹅在洁净蔚蓝的高空,

正再次飞回家乡。

无论你是谁,无论多么孤独,

世界为你提供了想象,

召唤你,像野鹅那样,严厉并充满激情——

反复宣告

你在万物中的位置。

(倪志娟 译)

有一天,在一长串郁郁葱葱、攀石生长的葡萄架下,我正在石椅上看书,隔着波光粼粼的鱼池,见一金发女孩正用家乡语打电话,叽叽喳喳,像山雀,像鹧鸪,时而热情、欢腾雀跃,时而退后几步,声波仿佛低回的小提琴,身体的竖琴,小小的感伤、叹息,像受到了小小的挫折,但仍然激动,阳光透过云层,细小的变化情绪交替在她美丽的面庞隐现,后来,她撂下这个感人的现场匆匆离去。这个画面一直在我头脑徘徊,于是,升起了把它描绘下来的冲动,联想,自然而然地,借用了奥丽弗《家信》里当初感动我的几个意象。我们永远不知道,诗歌何时来找我们,机缘?你内心对外界事物的敏感度?你看待事物的方式以何种轻巧的切口进入,冲开了坚果壳?生活给予你的自由游弋空间与心灵的交响?人们把它解读为“天赐”、“灵感”,它们那么稀疏地降临,倘若仅仅依赖它,诗人是会失业的,于是许多人发起了主动进攻,开始每日一练遣词造句的主动写作。最后还是附上那一首小诗,表现我那灵感的忠诚记录吧:

邂逅(简版)

文 |思

异邦音调像春雨沙沙,在葡萄架下

金色、怀乡、柔软,让四月优雅

一个白色女孩,和她坐拥的成吨幸福

我也在花园阅读,一个帝国辽阔的寂寞

对着电话,她像浪花格格笑

翻山越岭地喜悦,莳萝,芸香,紫色鸢尾花

爬上山岭的秋月的消息

童年和家乡安谧的守候

———惊蜇般苏醒

她起身,欢欣奔向那座富藏的宫殿

———那个初始空间

她步出花园,切开暮色

一个空间被她缓缓分合,移走

永不复返……

童年的披肩,哈巴狗

薄霜,松岗,星星,我

微风,颤动的水波,游鱼

被遗弃在某个郊外的空空座椅

2021/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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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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