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尔《骑兵军》(下)

巴别尔《骑兵军》(下)

文|思

17,《盐》

《盐》是名篇了,它当之无愧可为《骑兵军》数十个篇章的“代表作”,因为整本书中骑兵军的心理矛盾化整在这篇文章中了,像一个微缩影,而这个矛头的箭毒又指向了一位在大街上寄生的、无辜的妇人,这名妇女被称为“挖我们社会主义墙脚的妇女”。

故事是以“二排全体战士”的落款向编辑发出的一份报告呈现的。语气非常符合一群文化不高的士兵的语气,及思维方式。战舰无意启碇,革命事业停滞不前,士兵心里焦虑如麻,这不,一列载满士兵的专列不知何故中途又停下来了。

在这里做一个小小的背景介绍:俄国在十月革命后的内战时期,大批贩子(包括不少为生计所迫的妇人)从乡下把粮盐等食品用袋子背至城市贩卖,这种投机行为史称“背口袋的买卖”,称贩子为“背袋贩子”。

这列专列无疑也遭到“背袋贩子”们的“围攻”,一大波穿着五颜六色的妇女,手里携带大名鼎鼎的盐,又抓又爬,争先恐后,拼了老命要挤上列车去远方贩卖,士兵帮助铁路工人把她们驱走,最终把“背袋妇女们”留在了车站。

话说车门即将关闭,其中一名抱婴女人乞求上火车,她说要去与远方的丈夫团聚,士兵动了恻隐之心让她上了火车,开始一帮哥萨克用粗鄙下流的语言调戏哄笑,被巴尔马绍夫用“充满真理的语言”制止(“你们自己也都是由你们的母亲奶大的啊”),尔后妇女受到敬重的对待。哥萨克们做了一番动情的表白:

“妇人,您坐在角落里,像所有做娘的一样,好生给您孩子喂奶,您将如愿地回到您丈夫身边,没人会坏您的贞操,我们相信您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您会好好地给我们哺育接班人的,因为我们老的一天天更老,年轻的却很少。我们不管是现役的,不管是超期服役的,日子都不好过,又是挨饿,又是挨冻……”

过了一夜,这婴儿不吵不哭安静极了,巴尔马绍夫起来了疑心,一把抓下婴儿的尿布,扯出了整整一普特当时至为金贵的盐!妇女当场认罪,但哭诉着说,“骗人的不是我,骗人的是我遭的罪……”

巴尔马绍夫把妇女扔下火车,她却奇迹般的完好无事,拍拍屁股,又去干她那卑劣的老行当了。巴尔马绍夫“看到她四周满目疮痍的俄罗斯、颗粒无收的农田和遭到凌辱的姑娘,看到那么多的同志杀奔前线,生还的却寥寥无几”,真想跳车自杀,或把那妇女杀死。哥萨克们劝他说给她一枪,“于是他从壁上拿下那把忠心耿耿的枪,从劳动者的土地上,从共和国的面容上洗去了这个耻辱。”

我们看到,“盐”作为一个中性名词,因被非法贩卖具有了政治色彩,当这名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妇女那肮脏的灵魂“沾污”了纯洁的盐,那名妇女就成了一包盐的冤魂。同时,盐又代表普罗大众,与他们关系密不可分,战争造成这名贩盐妇女的“污点”(基本物资紧俏短缺,引起市场混乱,妇女倒买倒卖),战争的正义遭到质疑,这是统治者和士兵自己的罪行,即便是他们引起的人性之恶,而这个讲述者也是没有勇气去对待的,于是他杀死了她,痛痛快快,用子弹抹除了引起他心理矛盾和不快的阴影,俄罗斯白雪皑皑的大地上,多了一朵鲜血淌出的刺目玫瑰,让人惊愕而悲伤。

18,《普里绍帕》

《普里绍帕》又是一篇写哥萨克人物的佳作,他是那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人。当然,我们常常把这句话的因果关系搞反了,回溯那些可恨之人的童年成长经历,对他们定能有所理解,并抱仁慈之心对待。用作者的话说,现在的普里绍帕“是个死乞白赖的滥小人,被清洗出党的共产党员,无忧无虑的梅毒患者,撒谎不打草稿的牛皮大王,日后只配收收破烂儿的家伙。”

几年前,普里绍帕的父母被白军的反特机关活活打死,邻居们偷光了他家什物,白军被逐出后,他回到了村镇,开始报复街坊,他一家一家搜查自家的东西,如有所发现,就把它们夺回来,并钉死那家的老婆子,吊死所有牲畜,他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条血路。这个被愤怒和仇恨燃烧年轻人,有一天,他回到屋子,发现他狂怒中找回的家具又被村民砸坏了,他捶着拳头哭得天昏地暗,他喝了两天闷酒,牵出自家母牛,一枪毙了它,他纵火烧了自家房屋,剪了一绺头发,投入熊熊火光中,绝尘而去。仿佛这些哥萨克走投无路,才投奔了军队,愤怒和仇恨发着酵,引爆了他自己,也毁了别人。

19,《一匹马的故事》

《一匹马的故事》仍然是写人物,写连长萨维茨基向师长萨维茨基讨要一匹马的故事。师长掠人之美,用一匹劣等黑母马调换了连长的白色公马,连长意气难平,终于在师长被贬黜时找到一个机会去讨要自己的白马,因为师长连续打了几次败仗,被撤职,遣至后方当后备军官。师长职场失意,转而在两性关系上寻欢,他正跟哥萨克女人缠绵,掏出枪来把连长吓跑了,连长委屈地去找参谋长评理,参谋长认为已出命令移交白马,连长简直小题大作,百忙中还来添乱,从此撒手不再管此等闲事。

连长呕气,写信要退出布尔什维克党,理由是:共产党应是寻求真理的党,也该关注党员的小事,他与白马多年情深意笃,“帝国主义战争和国内战争时他把所剩下的一丁点儿精力全花在了白公马身上,可是党却只做了批示,没法儿把心爱的马还给他。”政治委员认为这份申明愚蠢透顶,一把撕碎了扔出窗外,不料连长反应像疯子一样激烈,说自己被政治委员耍了,要人毙了自己。一周后,他跑去让医生监定,因身负六处伤,作为残废军人复员。

这则故事讲了一个普通士兵遭受的身心压力,他们每天与死亡作战,上下级间也有顷轧和不公,日常生活小事也会成为压在颤巍巍身体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另外,作战之外,连长把其余全副精力投入与一头动物一匹马的情感联系中,实则惹人深思,仿佛人和人的感情并不比与动物牢靠。连长是否早已对此状厌倦,萌生退意,而故意找茬退伍呢?可能。

20,《小城别列斯捷奇科》

《小城别列斯捷奇科》是一幅共产党员鼓动被抢得精光的犹太民众参与革命、参与共产国际的缩影画,革命委员会用一幅共产国际将引领革命、打倒地主贵族老爷、人民平权的理想蓝图为诱引。而与此同时,小城别列斯捷奇科的一扇窗户前,几名哥萨克正以间谍罪处死一名白发苍苍的犹太老人。一边是鼓动参加,一边是处死,多滑稽的悖论。

这座臭气哄哄的小城,百十年来,“犹太人在这里用发财致富的绳索把俄罗斯庄稼汉、波兰老爷、捷克移民和罗兹工厂捆绑在一起。他们是一伙走私者,是边界地区最有能耐的人,而且又是斗士,几乎永远为宗教信仰而战。哈西德派把终日忙碌的居民,像小酒馆老板、贩夫走卒、经纪人之类,置于他们令人窒息的主宰之下。男孩子们依旧穿着长袍,踏着百年不变的道路,去哈西德派的犹太小学学习经文,老婆子依旧跟过去一样带着新嫁娘去柴迪克那里祈求多子多福。”我们看出,这座小城巿民受制于宗教压迫,已百年历史,现在红军到来,小城统治者拉齐波尔斯基伯爵已弃城而逃,城市正值新旧交接的大好春光,人们正在鼓励生育,制造新的拿破仑第二,到处潜伏着革命与反革命的可怕暴力,和世代仇恨。小城别列斯捷奇科,一座承载苦难的城市,犹太信仰的绳子束缚了它,救不了它的苦厄命运,共产国际的理想信念亦然,因为 战争已让它走了味……

21,《科齐纳的墓葬地》

《科齐纳的墓葬地》只一页篇幅,短小精悍,却道尽人间历史的沧桑和同义反复。

“犹太小镇的一座墓葬地。在沃伦的榛莽中有亚述的存在,东方在其中神秘地阴燃。”这个诗意的精彩开场白令人惊异,词语的混合、陌生的串联,把一长串神秘历史推至眼前,再现,这是一个四代长眠于阴冷破败的墓室,是被一名哥萨克杀害的阿兹里尔·拉比的墓室,磨光的灰色石头上镌刻着三百年前的文字,长满青苔的墓碑上,刻有贝都因人式的祷文。

人类历史像一个封闭回环:传播福音的使者,与遗忘斗争的大脑,再到“传说中的智者”,这个世界好像一直在兜圈儿,仇恨没有减少,战乱没有终止,起点到终点,不断循环,同义反复,但从积极方面说,所幸有这四代人作为警示,不幸中之大幸吧。

22,《夜》

《夜》是一篇如诗的散文,写得凄凄惨惨,讲的是《红色骑兵报》一名编辑的故事,他们每天鞠躬尽瘁,过着清贫寒碜的生活,编写出一张充满大无畏的精神和粗俗的笑料的报纸,好让它像炸弹一样在哥萨克手中传阅、引爆。没错,报纸作为党的喉舌,它的目的是在那些“退役了的青壮年哥萨克、那些挂名当波语翻译的预备役内的滑头,以及政治部的劳军姑娘们中间煽起叛逆精神与火焰。”

接下来,是一名洗衣妇和一名厨师热烈肉欲的情感,编辑加林先生对洗衣妇望而不得的垂青,一名对生命和战争彻底失望的骑兵军伤员,这几个人物的关系故事,都呈现在一列火车内。加林正给其它三人讲历史上暴君如何死亡的故事(暗示红军将推翻旧政),厨师与洗衣妇听得直打呵欠掩上了厨房门。加林在失恋与失望的纠结中,痛苦难耐,但也并未泄气,他又给濒临死亡的伤员讲起新生活的希望,他说:“骑兵军是我们党中央所变的一种社会戏法。革命的弧线把满脑子偏见的哥萨克自由选民抛到了第一线,然而党中央因势利导,用钢铁的梳子将他们梳理……”好吧,从哥萨克自由选民,到骑兵军的进阶,原来只是英明的党放长线的诱饵,以便日后对他们洗脑操控,成为为我所用的己方力量。

23,《阿弗尼卡·比达》

《阿弗尼卡·比达》又是一则人物肖像的故事。话说苏军与波军恶战,为增强预备兵力,征了一批庄稼汉配合骑兵军。阿弗尼卡·比达是农民兵的排长,一位犹太小伙子,“为人和蔼可亲,高度近视,满脸肺痨病患者的病容和塔木德学究的迂执。在作战中,他有勇有谋,小心从事,冷静得近乎冷漠。”这支农民兵惊人地勇猛,因为“对波兰地主的仇恨是建立在一种无形然而坚实的基础之上的。”这种仇恨驱赶着他们像蝗虫奔赴战场,卖命地凶残地把子弹射进敌人心窝。他们遭到马斯拉克戏弄(马斯拉克是四师第一骑兵旅旅长,一个恶习难改的游击队员,后来背叛了苏维埃政权。),他常常让手下的哥萨克与民兵对战取乐。

在与波兰人的交战中,马斯拉克耍滑头,把哥萨克撤走了,只剩孤零零的农民兵与波军作战,其中一名哥萨克阿弗尼卡的心爱战马被射杀,这匹马陪伴他长大,是他从家乡带来的,阿弗尼卡悲痛欲绝,像个娘儿们哭得呼天抢地,向瘫软在地上即将死去的马不停鞠躬,发誓要为爱马向波兰小贵族报仇。第二天,他开始单枪匹马,到处搜寻良马,“他伏击掉队的波兰骑兵,他火烧村庄,以藏匿罪枪毙波兰村长。”

战火纷飞,乱之又乱,就在士兵们快忘记阿弗尼尔时,有一天,他赫然骑着一匹彪悍的公马在街角出现—— 一匹从庄稼汉那里盗来的马。他的左眼已被刺瞎,那个骇人的空洞里充塞着一团巨大丑陋的粉红色肿块。

这是《轻骑兵》里第二篇讲人和马的故事了。或许,我们低估了某些士兵对马匹的情感,那里有着相互依赖的甜蜜,不为人知的属于个人的秘密记忆,一种人和动物间有别于与人的单纯纯洁的情感,失去这些,足以让他们痴狂。或借这种无辜的失去,恨浪滔天,他振振有词地释放心中的恶魔,破坏全世界……

24,《在圣瓦伦廷教堂》

《在圣瓦伦廷教堂》描述了几位神职人员的故事,教堂里有“不规矩”的画像。骑兵军占领了别列斯捷奇科,占用了天主教教士图津凯维奇的府邸,这位“别列斯捷奇科之父”侍奉天主45年,之前闻讯哥萨克入侵已男扮女装逃跑了。

别列斯捷奇科的圣殿外观非常宏伟。“门前一位疯老婆子用她焦黄的头发抹去泪水,坐到地上,吻我膝盖下边的靴筒。”你真分不清楚,人对宗教的虔诚是善民的愚信还是救赎,总之,他们仍拖着脚链穿街走苍,穷得叮当,苦难无边。祭坛旁的房间里,哥萨克正在亵渎女护士萨什卡,她本在那儿狂喜地翻捡不知谁人扔下的丝绸。教堂内的画像显然出于不规矩的异教徒之手,出自阿波廖克让人着迷的异端之笔:十二使徒“双下巴上隆起火红和深红的疣子,好似五月的萝卜”;施洗者约翰明显遭到亵渎,他的俊美的挑逗性不可言传,使国王的情妇们像蜜蜂献上它的蜜汁;阿弗尼卡·比达(前面故事的主人公)在弹管风琴,一个放逐最边远的灵魂;仇恨者追上了飞奔着的穿长袍的基督耶酥,紫红色的鲜血从他掌间汩汩流出。

“哥萨克们鼓出眼珠,撩开救主潘·柳多米尔斯基麦秸色的额发。于是圣瓦伦廷教堂的打钟人用雷霆般的声音,宣称将我们革出教门。我回头给师长打了个报告,汇报当地居民的宗教感情如何遭到侮辱的事。于是上面下令关闭教堂,犯错误的人受到了纪律处分,送交军事法庭。”

这里“我的报告(告密)像是对被革出教门的一种报复行为。关于宗教与反宗教,某种宗教与异教,信徒对宗教教义的不同理解,最易燃起可怕的战火,人类历史上,它已燃烧了数千年。这篇文章反应了当时俄国几个阶层不同的宗教态度:旧统治者树立起宗教牌坊,凝聚民众便于管理;打钟人是忠实的监护者和看门狗;疯老婆子是可怜的愚民;哥萨克亵渎神明在肉感中取乐;而艺术家是这种“严肃事业“的对头,手痒痒总想调戏它;“我”的态度比较暧昧,或是旧的宗教维护者,或无神论者。总之,当时,一切传统信仰正遭破坏,新的社会正树立新的信仰牌坊。

25,《骑兵连长特隆诺夫》

《骑兵连长特隆诺夫》讲述一位可怜悲哀又令人生厌的人物。故事是倒叙的,中午,我们以隆重而严肃的军礼,致悼词、鸣礼炮、奏军乐,还让三名哥萨克历险弄来鲜花,在市中心把骑兵连长特隆诺夫葬于一个庄严之地。他的脸被轰炸机上扫来的机枪打得稀巴烂,牙齿打掉了,舌头断成两截。

葬礼完毕,“我”满怀忧伤向广场走去,“广场四周有好几座古老的犹太教会堂。穿着破破烂烂的长襟大褂的犹太人在这个广场上吵骂、扭打。”哈西德派拉比犹大的门徒驳斥并辱骂正统派,似乎忘了身处真正的战争与炮火,他们正吵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跳。“我”被一名正钉马掌的哥萨克追问,为什么害死了骑兵连长特隆诺夫——这纯属误解,话得从头说起。

骑兵连长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他头上受了伤缠着绷带,血水直淌,不知怎的,现在他正暴跳如雷,百般折磨10个刚抓来的波兰俘虏,他们自己脱光了上衣,没法让人辨认出军官或士兵身份,骑兵连长怒气冲冲,其中一名瘦骨嶙峋的老头站出来亢奋地说:“军官们逃跑了,结束战争吧,结束吧……”连长骂骂咧咧,捡了一堆军服中一顶有缘饰的军官制帽,扣在老头脑瓜上,说适合这顶帽子的就该被毙掉,然后举起马刀一刀捅进这名俘虏的喉咙。“老头儿仰天倒下,两只脚乱踹着,红似珊瑚的鲜血冒着气泡从他喉咙里像河水般涌出。”尸首冒着热气,隐蔽一端的哥萨克安德柳什卡马上跳出来,剥掉了老头的裤子,抢走了俘虏的军服,被连长追讨回来。

安德柳什卡和“我”一起审问剩下的九名俘虏,突然,连长头上淌着止不住的血滴,头上绷带开始松散,从土墎爬出来,用来宾枪打死了一名年轻俊美有教养的波兰俘虔,无辜的脑浆迸溅在“我”手上。连长残杀了一老一少,“我”和他发生争执,因为上面规定不能随意处决俘虏。这时轰炸机在头顶鸣响,各连队和马匹躲进了树林,只有连长像傻瓜似的没有躲避,他叫嚣着要击落敌机,并拉上安德柳什卡一起射击,结果很快被美军少校和他的三名轰炸机手用机枪扫死。

我们或想,连长本身就是一名本性残忍的军官。但是他曾说过一句话,“我们已受够了,(杀了俘虏)上面不会怪我们的。”这提供了一条心理线索,或许连长头脑受伤,不知是否伤及哪个控制思想言行的区域,已出现病态的亢奋,神智有些异样,以致无缘无故枪杀两名俘虏。可悲可叹。可是在决定击落敌机时,他又异常清醒,不忘给上级一个(邀功的)报告,“ 我今天将拼死一战,我有义务用两挺机枪尽力打下敌机,为此将连队指挥权交予谢苗·戈洛夫排长……”随后,还脱掉他的新靴送给了机枪手。也许他知道自己将死,头部已受伤,不如搏得最后一点虚名吧。如其所愿,我们按整套军礼厚葬了他。于是发生了故事开头那隆重、悲伤而又让人觉得滑稽的一幕。

26,《两个叫伊凡的人》

《两个叫伊凡的人》,一个是助祭伊凡·阿格夫,一个是车夫伊凡·阿金菲耶夫。助祭伊凡害怕打仗,逃避加入惩戒团开拨前线,他假装耳聋,被医士打发送去罗夫诺市去接受检查,结果卫生员把助祭(故意)错送上了革命法庭的车队接受审判。大家都知道,送上革命法庭的人多半会被处以极刑。正义感爆棚的车夫伊凡·阿金菲耶夫当然不会放过折磨助祭的机会,他觉得逃避战争是可耻的不能原谅的下流种。马车在战争中突围了两天两夜,一路上,患有癫痫的车夫伊凡命运折磨助祭伊凡,一会儿命令助祭侍候自己吃东西,替他往屁股注射药物,一会儿又贴着他耳朵威胁,向上向左向右开了一枪又一枪,硬生生把这位听觉正常的助祭耳朵震聋了。助祭求饶, 他瓮声瓮气地说, “高等法院会审判我的,伊凡,你就别捉弄我了……”

助祭要求一枪毙了自己,癫痫伊凡才不干呢,他要把助祭一遍一遍挑在刀尖上,踢在脚踝下不断折磨他,至死方休。这篇文章刻画了一位普通车夫,迷信苏维埃政权、从不怀疑战争是否正义的“爱国者”形象, “政治正确”的观念使他僭越权力,不尊重个人生命权利,成了所谓伪良心和伪天秤的代言。

27,《寡妇》

《寡妇》是关于死亡与爱的文章。团长舍弗列夫伤势过重,即将离世,妻子萨什卡和师长的马车夫列夫卡正照料他最后的归程。可怜的团长正交待后事:几件金首饰留给妻子,军装内衣勋章托人寄给母亲,房子归母亲,战马贡献给团里。

战斗还在进行,呼啸的子弹近在咫尺,“舍弗列夫阖上眼睛,像一名庄严地卧在灵床上的死者,用一双蜡黄的大耳朵听着战斗的进程。”两名生者以为团长昏死过去了,早对萨什卡倾心的列夫卡拉与萨什卡在洼地里有了一场野合。列夫卡是这样哭着请求并说动萨什卡的,“咱俩搞也罢,不搞也罢,反正一样要去见上帝的……有生就有死。你答应了吧,好萨什卡,我会报答你的,要我把小命搭上我也愿……他阳寿已经到头,可咱们还长着哩……”

之后,炮声隆隆,他们带着奄奄一息的团长终于到达了设于林边的包扎所,但舍弗列夫断了气。后来军队给团长送葬后,萨什卡不再理会列夫卡,她说她要记住丈夫的忌日,尽管列夫卡暴打了她一顿视为惩罚和报复。那条被列夫卡一路招摇的红头巾是战争中一场艳事的标志,列夫卡并未归还给萨什卡。

28,《札莫希奇市》

《札莫希奇市》写一些普通士兵在前方的感受,一些士兵参军被妻子抛弃,危在旦夕的命运,恶劣的生存环境,在雨坑里睡觉,仍做着与妻温存的美梦。那些年轻的士兵,玫瑰般初绽的爱情仿佛在上个世纪,生死存亡的每一天,信件里依稀透出这些字样,“万分尊敬的瓦丽娅,您还记得我吗?”行军途中,雨水湿透了心脏,树木像站立起来的死尸。

秘密的屠杀在暗夜里进行,“波兰人在杀犹太佬,犹太佬把两边的人都得罪光了。等打完仗(一千万犹太人)至多剩下两万人。”庄稼汉大声说。一颗炮弹轰鸣, 一片腾跃的火海,一片凄厉的惨叫,星星般微弱的呻吟,一切又归于寂静。

《骑兵军》的故事里众多矛盾,外部是苏波战争,波兰人对犹太人的仇恨,内部有犹太教对信徒的桎梏和救赎,有党中央对骑兵军的争取利用,还有哥萨克骑兵军内部的混乱故事等等,而作者巴别尔是站在同情遭凌辱的犹太人的基础上的,而骑兵军有他们的英勇、辉煌和愚蠢……

29,《叛变》

《叛变》是三位打破窗玻璃的苏维埃党员写给侦察员布尔坚科的一封陈述信,为他们的无辜辩护,故事让人啼笑皆非。

三位党员对党忠心耿耿,因此他们成了党的眼睛,党的喇叭和舌头,党的监督者和保护人。他们负了伤,缺胳膊少腿,流着血水,带着脓疮去医院医治,他们看不惯医院的“布尔乔亚式作风”:

比如医院让他们先洗澡消毒,清洁污垢,说怕病菌传染,这让三位伤员觉得自己神圣的身体遭受侮蔑。医生让他们脱下军装和父母的手织衣衫,穿上病服,这又引起三位伤员的不满,那些衣服可象征他们的荣誉身份和宝贝啊。护士给他们吃安眠药让他们安睡,她们晃动年轻的奶子,用托盘盛放可可给他们喝。她们还开展文娱活动,下起棋来,并让病人穿上戏装扮演角色,这简直惹恼了三位党员,这简直是资产阶级的腐朽堕落嘛,因为前线还在苦战,战争尚未结束,后方绝不能娱乐,绝不得苦中作乐,于是,三位党员义愤填膺,从医院偷偷逃走,去找县革委会主席鲍伊杰尔曼公民反应情况。

可怜的年老的县革委会主席,桌上各种反应问题的文件堆成了山包儿,面前又有立功战士要求交涉粮食供应问题,另一人插进来报告村庄纠纷,他正急得眼睛骨碌碌直转,三位党员的报告让他不堪重负,他说这事轮不到地方政权管,请他们怜惜苏维埃。三位党员感觉受了冷落,气得发疯,在广场缴了骑警的枪,痛哭流涕地打坏了医院仓库门上的三块玻璃。

这则故事反应了苏维埃战争时期,当时医院和县基层的一些情况,暴露出许多问题,医院的新式观念与党员守旧的观念格格不入,基层无力应付社会频出的问题,混乱不堪,面临崩溃。

30,《契斯尼基村》

第六师集结在契斯尼基村外的树林里,等待第二旅驰来,以便发起进攻的信号。战况有些不妙,面临失败,当过革命法庭马车夫的伊凡·阿金菲耶夫咬了咬团长布琼尼的耳朵,后者颤抖着宣布, “孩子们,我们处于不利的态势下,得振作起来,孩子们……”

“拿下华沙!”那个穿树皮鞋、戴圆顶帽的哥萨克鼓出眼珠,凌空砍了下马刀,大声吼道。“拿下华沙!”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伏罗希洛夫也不甘落后,他慷慨激昂地说,“我们的史无前例的政权正在古老的首都莫斯科奋力斗争。世界上第一个工农政府命令你们,战士们和指挥员们,去进攻敌人,获取胜利。”这鼓舞士气的诱人力量,全队虽然应声而合,高声呐喊,但一些声音并不都协调一致。

与上面激动人心的画面相对照的是,森林中伙食供应站的驻地中,一名受伤的红军战士正在呓语,咕哝着家乡的麦田、母牛和亚麻絮,一名哥萨克男孩正在洗刷师长的一匹四龄骏马,放声歌唱,他唱的是一个勤务兵和将军的胖太太间的艳事,声震林樾,伤员的呓语听不清了。

注意,这个歌唱内容里的画面回应了前一篇《寡妇》里的故事。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个失去丈夫的萨什卡驰马而来,如今她成了骑兵连共有的女人—— 一名胖护士。她骗取男孩,让师长的公马与自己的母马配种后扬长而去,并未给他承诺的一块金币,男孩在风里哭得稀里哗啦,仿佛女人骗走了他的童贞。这个故事中,两匹马——动物的交配,让人联想到之前萨什卡的团长丈夫即将死亡,她与师长的马车夫在野地交欢,以及妇人骗取未成年男孩的行为,一切都显得猥琐不堪,又充满奇异的魅力……

31,《战斗之后》

《战斗之后》,这章讲我(柳托夫)被前政治法庭马车夫误解的故事,他认为我对波兰俘虏心慈手软,故意不在枪膛上装子弹,还信仰上帝,属莫罗勘派,简直是革命军的叛徒,时代的罪人,于是,这个“歪着膀子、发着羊角风、没有了肋骨的人”和“我”狠狠干了一架,直打得头破血流。

对于哥萨克自相残害的事,悲伤的萨什卡的话给出了最好的总结,“公鸡只惦着一件事,怎么啄对方的脸……”

而打赢架了的我也并不好过,迈着沉重的脚步,“感觉(军队驻扎的)被大雨冲刷的村子在浮动、膨胀,红褐色的泥浆从村子各处寂寥的伤口流淌出来。雨水鞭打着白柳,渐渐耗尽了力气。夜色好似鸟群,向天空飞去,于是黑暗把它湿淋淋的花冠戴到了我头上。我已精疲力竭,在坟墓的桂冠的重压下,伛偻着腰向前行去,央求着命运赐予我最简单的本领——杀人的本领。”绝境里的忧伤、无望、继而疯狂弑人,如此简单而复杂的心理走势,人们因理念不同而拔刀相向,这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

32,《歌谣》

《歌谣》写得非常凄惋。士兵们背井离乡,冲冲杀杀,生命不保,饥寒困苦,受尽折磨,路过的村庄穷得叮当响,一些士兵饥肠辘辘,在借宿的房东家翻箱倒柜,搜出一点私货,把农民的口粮抢占。还好,有萨什卡·耶稣的手风琴声,他跟偷渔的猎人学会了不少扣人心弦的古老的谣曲,唱给“我”听,唱给其他士兵听。“萨什卡就这样把歌声和泪水洒在我们漫长得让人生厌的征途上。征途上血迹斑斑,而歌声则飘扬在我们斑斑的血迹上。我们需要歌声,谁也看不到战争的尽头,幸而骑兵连有歌手萨什卡·耶稣……”(注意“耶稣”这个后缀)

萨什卡·耶稣,为了安慰生了痴儿的寡妇女房东,他和她睡在了铺着破布片的床上,他抚摸着她的肩膀对她说,“要是您乐意的话,我这就来疼疼您……”

在《骑兵军》里,男女之间的性,是一件被人撕开的内衣或不知羞耻的外衣,从未成为灵魂的看守人和守护神,这也是这本书里绝美的哀伤,在战争里,灵肉的完美结合,是残损和缺失的。

33,《拉比之子》

《拉比之子》,这是以一封信件的形式,由 “我”写给朋友瓦西里的,是第11章里穆泰雷拉比之子伊里亚的故事的延续。穆泰雷拉比是切尔诺贝利王朝最后一位拉比,11章里说他的儿子伊里亚是可耻的逆子,他成了最后一位亲王。

在与波兰敌军的一次混战中,“我们”失败撤退,“患伤寒病的庄稼汉们推动着挡在他们前面的士兵逃命。他们纷纷跳上我们列车的踏板,又在枪托的猛砸下,纷纷仰天倒下去。他们哼哧着,挠着痒痒,跌倒下去,一声不响。”突然,我们见到了穷困潦倒、光着屁股连裤子都没穿的亲王,我们怜悯地把他拖回编辑部,原来他现在的身份是红军战士勃拉茨拉夫斯基,四个月多前被征入伍(政府按姓氏字母顺序一批一批征兵参战),很快就在一次战斗中受伤,最后在我们眼皮底下死去。

最后一位亲王——红军战士勃拉茨拉夫斯基,留下了一个包袱,包袱里是什么呢:“ 一些五花八门、互不搭界的东西,有鼓动员的委任书和犹太诗人的纪念像,有列宁的金属浮雕头像和织在没有光泽的绸缎上的哲人迈蒙尼德绣像,而且两人的像并放在一起。第六次党代会的决议汇编中夹有一绺女人的发丝,而在党的传单的页边密密麻麻、歪歪曲曲地写满了犹太古诗。几页《雅歌》竟然和几发左轮枪子弹搁在一起。”我们可以看见,一个爱好诗歌、喜爱哲学、内心风雅、正享受爱情甜蜜的年轻人,如何有意无意走向了“理想主义”深渊,最后他的信仰赐予他悲惨的死亡的故事。

“他死了。他,最后一个亲王,死在几首诗歌、几张集邮用的邮票和一条包脚布之间。这些东西好比稀稀落落的愁雨打在我身上。我们把他埋葬在一个荒凉的车站上。而我——早衰的躯体几乎承受不了我万千思绪的风暴——则将我的兄弟撒手人寰时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吸入体内。”

从耀眼的拉比亲王,到新身份红军战士的死亡,一个时代终结,灰飞烟灭。

34,《千里马》

《千里马》,又一篇军中马引起的故事。在第四骑兵连,年轻的连长巴乌林给“我”分配了一匹烈马—— 千里马,这匹烈马是一名违纪的哥萨克吉洪莫洛夫从家乡带来的,他的父亲是个残暴的相马好手。吉洪莫洛夫杀死了两名本应移交军事法庭能提供口供的俘虏,连长巴乌林没收他的千里马,并把他发配至辎重队。

我们来欣赏一下巴别尔对连长的精彩描述,“数以千计的巴乌林式人物的这种特有的品质是革命胜利的重要组成部分。巴乌林为人坚毅、寡言、固执。他的生活道路是铁定的了。他从未怀疑过这条道路的正确性。生活的艰苦对他来说何足道哉。他站着也能睡觉。他睡着时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醒过来时两只手还握在一起,人家觉察不了他已睡过一觉。在巴乌林手下休想得到宽容。”一个愚忠、唯政治正确、偷奸耍滑的形象跃然纸上。

然而,这匹千里马并不欢迎我这个新主人。它完全按旧主人的哥萨克步法调教,暴烈而疯狂。 “千里马的步子伸展长,跨度大,而且不停顿。它用这种步法驮着我,使我掉队,远离连队,失去方位感。”我与千里马之间的磨合充满艰辛,于是它遭到“我”的毒打,“脓血在一道道绽开的肉口子上弯弯曲曲地流淌,状似花边。”时日漫长,马背上勒出的血印和伤口愈合了又长,以至最后围了一大圈黑红的血疙瘩。看我疯狂地抽打烈马,队里的哥萨克们对我憎恨又鄙夷,暗地里摩拳擦掌。

“吉洪莫洛夫没有露过面。他一直在行军队伍的某个角落里,在殿后的、慢慢吞吞地滚动着的大车队的某一辆铺着破布片的大车上监视着我。他的忿恨穿过树林,越过河道向我袭来。我的肌肤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不寒而栗。一双充血的眼睛在我的道路上死死地盯着我。”

战争又开始了,吉洪莫洛夫也参加了,小有立功,他用偷来的一挺机枪打退了敌人的进攻,拯救了军需品。他的手指削断,乌黑的纱布脱落开来像一面圣袍的飘带。“我”想借机与他和好,可他并不原谅,他说,“马儿遭了那样的罪。” 然后他断然地说,“我不会跟你和好。”他不停地抽动着腮帮子,“你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怎么样?”他呼吸急促地说,“结果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还是离开我们,远远地滚开去吧……”

仿佛,保留这样的余恨,为了证明他们还活着;仿佛,战争已将士兵们的身体和心灵掏空,唯有恨还能让他们把握和左右。最后,我学会了驯服千里马,不如说,我们彼此驯服,千里马教会了我吉洪莫洛夫的骑式,身后,哥萨克们斜瞟的眼睛减轻了敌意,至少,不再那么不以为然。我们会想到,马匹、军官、下属、哥萨克兵与其他士兵,战争把这些不同个体扭结在一起,他们同仇敌忾,他们互相为难,他们彼此厌憎和欣赏,他们无论如何摆脱不开的纠结,都让《骑兵军》这部小说给人混合复杂的感觉。

35,《吻》

《吻》,是这本书中最后一个故事。你将看到年轻人美丽、真诚、热烈的爱情如何遭到战争的撕裂、破坏,如果让它戛然而止,在纸张上幽怨、遗憾地留存,在时间的长河里,余情未了……

故事讲的是:战时,“我们”驻扎在一个小镇上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家,她叫伊丽莎白·阿历克谢耶芙娜,她的丈夫在对德战争中阵亡,与瘫痪和善的老父和可爱的小女儿相依为命,这家人清清白白,善良正派。狡黠的通信员苏罗夫采夫拉着他的方便藤条马车,一直想撮和我与伊丽莎白。但事情并不如通信员所言那样好得手。“我”睡觉时,里屋来了一帮老头老太太来打牌,其实是保护伊丽莎白的贞操,我彻夜未眠,十分尴尬,只好对女教师直言自己毕业于法律系,属知书达礼的人。

“伊丽莎白呆住了,木立在那里,垂下双手,披在她身上的老式女斗篷像是浇铸在她苗条的身躯上的。她睁大了一双因噙有泪花而亮闪闪的碧眼,直愣愣地望着我。”显然,伊丽莎白非常委屈,每次士兵到来时,她一直用诸如此类方法艰难地保护自己。这个小镇不停更换波兰或俄罗斯主子,“这家人老实巴交,心地善良,一直生活在无边的恐惧和茫然之中。波兰的官吏向他们灌输说,俄罗斯像当年的罗马那样在硝烟和野蛮之中完蛋了。我便讲给他们听列宁、未来如烈焰一般在其间燃烧的莫斯科,以及艺术剧院。”

打消怀疑和疑虑后,伊丽莎白家成了几名年轻将军喜爱聚会的地方,围绕这个美人听众,他们畅谈革命的理想和幸福生活,仿佛回到了大学生活中,的确,说是将军,他们不过都是二十来岁的孩子。以往不幸的经验使伊丽莎白在感情上变得怯弱,在山岗上贡西奥罗夫斯基公爵的城堡前,我热烈拥抱她,她欲推还就,又倏地打个寒颤,逃开了。晚上我偷偷潜入她的闺房,她咕哝说“不不不…”,纤长的手臂又似水蛇缠绕,用越来越炽热的、无休无止的、默默的吻亲吻我。

就在这良辰美景之时,电话铃响,接到命令,我所在的部队马上开拔前线,我们来不及依依惜别,只有灯影前,她柔美、瘦削的剪影 模糊地印在我脑海中。接下来是马不停蹄的行军、作战,“我们一边阻击敌人,一边后撤,常常在马鞍上就睡着了,待到打尖的时候,已困得神志迷糊,纷纷落马。马便拖着我们这睡得死死的人,把缰绳绷得紧紧的,顺着麦茬地行去。秋天到了,加利奇的秋雨悄无声息地洒落下来。我们一个个成了一声不吭、蓬头垢面的躯壳,东转西拐,绕着圈儿,一头扎进波兰人束紧的口袋,随后再破袋而出(战争中被围困又脱险),我们已失去时间感。”

后来,我们又绕回到了离开布加基奇镇十俄里的地方,我与通讯员带了一大块白糖和女式斗篷偷偷去找伊丽莎白,数月不见,镇子被战火焚毁,已变了样,伊丽莎白家被战利品委员会占据了,像战地医院里一样。“那些睡在床上的全是陌生人,他们露出脏兮兮的脚丫子,歪咧着像死尸样僵化了的嘴,嘶哑地叫喊着梦话,大口大口地、声若洪钟地呼吸着。”我和伊丽莎白便去了冬天储存土豆的板房,“储藏室里,我领略到了那条不可避免的致命之路的况味,这条路就是从贡西奥罗夫斯基公爵的城堡前开始的吻之路(这里,爱情与身体结合表达得非常隐晦而美丽)。天还未亮,我将被拖入又一场战争的洪流。

伊丽莎白曾问过几次,“什么时候带我离开?”

然而,我给不了承诺,战争中,谈爱情是奢侈的,我们已无力谈情说爱,即是幸运儿被选中,那譬如朝露的情感又是谁能承受之痛?炮火让爱情无落脚之地,它没有归宿,所有人的情感都在这场摇摇欲坠的废墟上飘飘荡荡。可幸的是,我曾因为爱,我曾带着爱,跨越过旧的波苏边境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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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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