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杜弗的动与静》
作者|思
非常推荐这本诗合集!这是由诗人四部诗集组成的一个集子,加上开头的一篇散文《反柏拉图》,选了某中一部《杜弗的动与静》为题。
对我来说,它刷新了语言的组织方式,是语言的重新创造,特别是树才老师翻译的两部诗集《杜弗的动与静》、《在门槛的圈套中》,树才的老师郭宏安老师翻译的《昨日,大漠一片》、《刻字的石头》语言相对老式平淡一些,树才老师的译文更陡峭新鲜。
人们说,诗歌肩负语言更新的使命,是的,它活跃着语言,让它富予变幻的弹性,从日常陈规烂调的固化中脱颖而出,读或写,都让人获得解放和自由之感。相反的,是如《1984》中词汇和语义缩小的独裁统治。
与诗歌语言新颖的组织方式相应的,常常又是观看世界和事物的眼光的更新。博纳富瓦的诗歌有修辞的妙用和隐喻的挖掘,且把哲思融入其中,正如树才老师所说,在生与死“两个世界之间”,“他创造了一种富于辩证智慧的时空。在那里,对立转化为辩证,虚无却催生形式,死亡从来不是终结。”是的,这本诗集大多是关于死亡之思的集子。
1,《反柏拉图》
这首散文诗,博纳富瓦描写了一件蜡制艺术品和艺术创造者之间的关系,对于艺术家来说,他的艺术品融入他的血液、他的筋骨、他的想象、他的全力的人生体验和感悟,才如此感动和震撼我们。我们先感受一下诗人非凡的语言风格和语调:
“一个男人用蜡和色彩形成一个妇人的幻影,把她装扮得酷似真人,强迫她活着,凭智慧的光照,给她这份犹豫,甚至在她那微笑所表达的动作的旁边。然后武装上一支火炬,在火焰的变幻中抛开整个身体,协助肉体的变形和分裂。”
“什么也不能将他从对黑房间的痴迷中拽开。俯身于水池,他试图在水面下固定脸:永远是嘴唇的蠕动获胜。”
“被囚于烧焦了的绿地的两个盗贼之间,而你石头做的脑袋献身于风的帷幔,我看着你深入夏天(像一只螳螂在黑草丛的画里),我听见你在夏天的背面喊叫。 ”
“ 只对塑造敏感,对平衡的颤抖敏感,对已经从四面八方爆发的确认了的在场敏感,他寻求闯入的死亡的鲜活,他轻易就战胜了没有青春的永恒和没有灼烧的完美。”
“围绕这块石头,时间沸腾。触到这块石头:世界的灯盏转动,隐秘的灯光环行。”
2,《杜弗的动与静》
这部诗集有令人非常震撼的语言!上世纪50年代写的,快70年了,超现实风格极具跨时代活力,不管语言的革新,还是表现内容。读得慢而专注,有时一小节要读三四遍也未必能全读懂,不平凡的修饰的句子,出其不意的词语搭配,好像你在诗中捕捉的就是一股飘逸的气流。
因为受莎士比亚戏剧影响,博纳富瓦这部诗集借用了戏剧中的“剧” 和“场”,前后连贯,稍不注意就不知所云。不过还好,主题是一致的,大致是作者借杜弗博斗后的死亡激励着自己的生,将生与死的界限抹除,用了凤凰涅槃重生”,及“蝾螈经历火的灼烧不死”的典故,道出了生与死的辨证关系,如诗前引用的黑格尔的话:
“但精神的生命绝不在死亡面前恐惧,并且不是那种纯粹的生命。它是支撑着死亡的生命,并且在死亡中维持。”
开篇我们看见的,即是诗人画面感极强的图画艺术,描述杜弗奔跑着的壮美的死亡:
“我看见你在平地上奔跑,
我看见你与风搏斗,
寒冷在你的唇上滴血。
我看见你突然折断,享用着死亡,比闪电更
美……”
“不可战胜的生命聚拢溃败的生命,
在寒冷的火把里重新获得在场,
永恒的窥视者,我发现你死了,
杜弗说这是凤凰,我在这寒冷中守护。 ”
是的,死亡是凤凰涅槃,而“我”充当这个场景的证人和守护人。关于死亡向生者提出的疑问,诗人自问自答:
“ 现在眼睛在哪些死亡的行人身上刮起风,是我们,在这风,这水,这寒冷中。 ”
推而广之,“我们”即是所有生者。死亡不可避免,如风如水般自然,当我们面临它,却还是给我们冰冷地一击,猝不及防的感觉。死亡是“确切的在场,任何火焰都不能缩减它;隐秘寒冷的护送者;活生生的,从这复活并增强着的血里,诗篇撕烂。”是的,死亡捣毁生命的诗篇,杜弗,作为一个隐喻,携带阴森的死亡气息,恐怖而㶷烂,这个死而复生者,“你就得这样在无声的极限处呈现,而从你的光转暗的那个阴郁的地点,你得承受考验。”
诗人心理上也已准备好了,不再惧怕接近象征死亡的杜弗,“现在我敢同你碰面,我经受得住你手势的闪光。”诗人提醒自己,他可不是来观光死亡,他有重任在身,他来搜集最后的讯息——死亡的启示,诗人作为见证人,是“被扔掉的材料的话语,在源头和夜晚之上?唯一的证人 ”。
关于死与生,诗人给出了最精彩的辩证,他对杜弗说:“为了活下去你必须跨过死,最纯粹的在场是蔓延的血。 ”血是所有坚苦劳作,跨过死亡,诗篇诞生。
诗人抱着死去的杜弗,仿佛对忠贞的恋人倾诉:“杜弗,我以你的名义说话;我抱紧你
在认知和命名的行动里。 ”
是的,诗人借灵光和智慧,刷新对世界和事物的认知,并重新命名,这是他们的重要职责,盛满荣光,也艰难莫名,而艺术或诗歌的创造和道路,无不与杜弗博斗、死而复生的境况相似,是的,诗人与词语博斗,就如同生者与死亡博斗,当他历经艰辛,最终完成,像一场血的祭礼,复活过来。
杜弗的死亡给予诗人新的启示,那个启示的声音开始隐而不显、模糊不清,难于捕捉,诗人仔细倾听、辨认,声音时而复现,时而隐藏,诗人用诗歌表现了杜弗死亡之后,诗神隐秘显现,最后他获得认知的全过程。在《杜弗的动与静》里,“一个声音……”反复回荡在诗篇,好像诗人的职责就是在众多和寂静中辨认它,以文字献礼它的赐予……
我们常听诗人说:神在说话,我被抓住,作为代笔的工具。的确,我不认为灵感的天赐那么玄乎,在生活中,确实有某些难得的瞬间,有如突然一束光的临照,一种新鲜之感,你突然感到惊㤞,一种电击贯穿之感,好像什么东西触通了,更新了你看待事物的眼光—— 对习以为常的事物,那只发生于刹那之间,如此迅疾闪亮。就像有时感官的领悟先于语言,电光火石。究竟这种领悟是加入了前语言处理,还是我们要传递理解和交流,才用语言来表述?这种瞬间领悟,属于所有智性赐予,诗性赐予。烟花一瞬,你再回头探看琢磨反复回味,觉得是生命中值得记下的瞬间,这就是所谓灵感,我认为这种瞬间顿悟,仍然包括经验认知的前累积,是潜意识天时地利人和时,诸多条件偶然促成的聚焦闪现。
“这照亮动词土地的命运,最低处的婚姻得以完成。 ”这是死亡与诗神的联姻,或者诗人与诗歌签下契约。
而诗人也向艺术女神承诺,揭开死亡的真正面纱,去除遮蔽,探索“真”,呈现它:这是作为诗人的自我要求,也是写诗的准则和规范:
“我会懂得怎样在你身上存活,我会从你的身上扯掉一切光,一切化身,一切暗礁,一切法。在虚空中我擎起你,我打开闪电的道路,或者生命从未尝试过的大呐喊。 ”
是的,杜弗是女性身份,和前面那首散文诗里的女主角一样,不过,前面那篇,艺术家占主动地位,他塑造它、完成它、丰富它,他赋予它生命和力量,他在创造中生命和力量也在增强。而女性杜弗,她的形象更丰富,“她是幻变的真实,是奔跑的女人,是旷野,是村庄,是地下河,是真切的在场。” 杜弗作为死亡,有一种引导诗人的作用,是的,指示和引导,杜弗是死亡,死亡在场,穿过我们,留下了诗人这部充满哲思的诗篇。博纳富瓦特别用了女性这个性别,更能表达一位艺术家对艺术,犹如男性追求性感女神的爱情关系,更能表现出一种吸引和诱惑的色彩,艺术品是不可分割的爱与追求的产物。
杜弗也如此敦促和暗示诗人:“愿喊叫的炉膛缩紧,在我们殷红的词上。愿寒冷通过我的死起身,抓住一种意义。 ”
那个神秘的声音,杜弗,死亡,向诗人发问:“ 在幽深的不安中难道我不是你的生命,它只有柴堆上的凤凰作为纪念碑? ”是的,生承接过去的死亡,死亡涵盖所有生命。
诗人承认他的工作的艰难,作诗,用声音和词语传递启示是他的职责,诗人用于构建他诗歌宏伟宫殿的语言材料非常稀少,也不尽完美,所以对每个诗人来说,诗人桂冠和殊荣并非他能够轻易受之:
“是的,很快就会危险得只剩下话语,
而这是致命的任务和徒然的加冕礼。
低弱的声音和凤凰 ”
杜弗或诗神的影像是如此缥缈,几近虚无,它只有模糊的轮廓显现,象征词语还没有找到它的主人,它们是分离的:
“ 但她仍在熬夜,默默无言,
在炉膛上,她的脸跌进火焰,
她还坐着,却没有身体,
她同我说着话,她的嘴唇闭着。
她起身,叫我,却没有肉身,
她走了,遗下她描画过的头颅,
她总是笑,在已经死亡的笑声里。 ”
诗人惟一的线索是她描画过的头颅,她对死亡的笑声是我们作诗的材料,是一种精神遗存。诗人仍在不懈地追寻,求索:“久久探寻的最美丽的国度,在我们面前蔓延成蝾螈的土地。”是的,穿过火的祭礼,杜弗成了不死的蝾螈的象征,而“我亲历了这个最接近的肉身变成认知的瞬间。火的祭礼是艺术征程,是所有人类辛苦而为的劳作过程。
于是,有了下面的诗句,死亡也是超越,死亡也胜利,我们歌唱,微笑,阳暗和光明这一对孪生姐妹。 “太阳会转身,用它强烈的临终,照彻一切都被揭示的那个地点。 ”这是死亡的光照,在博纳富瓦那里,不是终点,它揭露和显示生死相互转化的私密。是的,没有死亡的参照,何来生的警醒意识?何来对人生更好的规划?死亡是对生命最诚挚的摊牌。
最后,诗人大声说:“白昼跨过夜晚,它将获胜,在日常的黑夜上。呵我的力量和荣耀,你们难道能挖穿死者之墙?”诗人用了一个令人深思的问号,就此结束,没有答案,但通篇却让人感到精神的反抗和召唤……
是的,这组诗表现了博纳富瓦的生死观:生死相承,互相依偎,它们跨越了隔阂的界限。正如诗人所说:杜弗,你随时生,随时死。就如博纳富瓦深刻地体悟到的:“诗歌和希望,需要彼此融合,并且重新生成。” 我想,诗人肯定不是不承认肉身物质的终结,而是,尤其在文学功用的召唤下,相信精神不死,和不屈的胜利……
下面是我特别喜欢的一节诗,我以为它深刻表达了作者赋予杜弗的意义,关于杜弗、死亡和我之间的关系:
《真正的名字》
我把你住过的这座古堡命名为荒漠,
这个声音为夜,你的脸为不在场,
当你在贫瘠的土地上跌倒,
我把掠走你的闪电命名为虚无;
死是你曾经热爱的国度。我来
但永远是通过你阴暗的道路而来。
我摧毁你的欲望,形式,记忆,
我是你毫不怜悯的敌手。
我把你命名为战争,从你的身上
我获得战争的自由,在我的手里
我会有你阴暗而沧桑的面孔,在我的
心中,我会有这被暴风雨照亮的国度。
是的,每个虔诚的艺术家心里都住着一个杜弗,杜弗在,也不在,杜弗只因精神的反抗而在,这是文学艺术不死的国度。
3,昨日,大漠一片
时隔五年,不同于巜杜弗的动与静》中积极、反抗死亡的音调,《昨日,大漠一片》这一组诗开始充斥死亡的阴影、恐惧、不安和无助,时有情绪低迷,甚至是屈服于死亡的声音。因为真实,阅读让每个人能感到死亡阴影的临近或在场,唤起恐惧而震撼。仿佛题目给出的撒哈拉荒漠一片,无际无边……昨日,所有活过的日子,所有的生,继之今日,未来……生命成了一种自然裸露于荒野的象征,是雨,是水,是江河的奔腾,是山,是雾,是雪,是死季,显得忧郁、伤感和沉重。比如下面特别雷击我的一首:
《整整一夜 》
整整一夜,野兽在房间里走动,
这不愿结束的路究竟是什么?
整整一夜那条船寻找着海岸,
这些想回来的失踪者究竟是谁?
整整一夜那把剑体验着伤口,
这什么也抓不住的痛苦究竟是什么?
整整一夜,野兽在房间里呻吟,
玷污并拒绝房间里的光,
这什么也治愈不了的死亡究竟是什么?
这首诗的成功是自然情绪的触发,及形象语言极其自然的再现,四个问号一个比一个叠加着诘问的语气,让人哑口无言,是的,对于死亡收割人类的头颅,我们无能为力,死亡只抛出一个结果:死!然后无可奉告,我们疑问的绳索扭紧,生生打疼了自己……
当然一般人不会坐以待毙,文学与诗歌更不会,它们手握反抗的利箭,正是这动人的姿态使它生生不息,绚丽辉煌,比如下面这首:
“你终于听见
这一声鸟叫,仿佛剑
击在远方山脉的岩壁上,
你知道将有一个记号刻在
哨位上,在希望和光明的地方,
你将出现在
鸟声踉跄的广场上,
在这里等待结束了,你可明白,
这里,在原来的草中你将看到
你必须抓住的利剑闪闪发光。”
但诗人最后也说,“即便在流放地,人们也爱土地,的确,什么也不能战胜爱情。 ”是的,爱是行走世上一遭,我们给予自己和他人最好的行礼,比如,诗人对词语和诗歌的炙爱浇灌出时间的玫瑰:
“为什么要有词语?由于信任,为了让一种火重新穿越,逃走的司芬克斯的声音。”司芬克斯的声音是智慧吗?是真理吗?而火是写作,要抓住对真理鉴定?
最后,“废墟上的鸟摆脱了死亡,
在太阳的灰色石头上筑巢,
它越过一切痛苦,一切记忆,
它不知道在永恒中明天是什么。”
这本集子与《杜弗的动与静》探讨的主题一脉相承,甚至,这四本诗集都有一致主题,关于死亡与艺术,它们的可比性。死亡的强烈意识一直主导着诗人数十载,呈现在他的作品里。事实上,我们可以说,博纳富瓦持续不断写作的一生就是真正的行为艺术——与死亡共舞。
4,《刻字的石头》
在博纳富瓦那里,叶簇象征亡者,他们回到生者中间。《刻字的石头》意味着在“外部世界中对死亡的胜利。”有很多首以“一块石头”为题的诗,诗人隐藏在“一块石头”后面以各种身份说话,或与之对话。这样表现的内容就很宽广,在这个象征下,几乎可表达诗人任何所思所感、所有情绪。不过,《刻字的石头》更多表现的还是与死亡有关的主题,比如死者梦回寻访,比如诗人对衰老的接受或反抗,这份死亡报告透露出讯息,“不动的星辰在吮吸,它是爱,是占有,是死亡。 ”我们来看诗人接受死亡亲吻,明亮地迎向它的一首诗:
《一个声音》
我们都老了,它,树叶,我,泉水,
它,些许阳光,我,深度,
它,死亡,我,生的智慧。
我接受时间在阴影中向我们呈现
它猛兽的面孔,笑起来不含嘲弄,
我喜欢风吹起来,风带着阴影。
死是一眼阴暗的泉,
搅浑无底的水供常春藤饮用。
我喜欢,我站在永恒的梦里。
火光在前
还有一首诗,表达了死亡并不可怕,它与生者融入一体,仿佛死亡是我们生来一直携带的基因,仿佛演变成了我们花朵的一生,草木的一生,星辰的一生,影子的一生,在我们的呼吸里,在观看里,在沉思里,无所不在,是的,死亡是生的对立,又是合一,无所谓死,就无所谓生。
《光,变化的光》
我们不再在同一种光里见面,
我们不再有同样的眼睛,同样的手。
树更加近,泉水的声音更加鲜活,
我们的脚步更加深沉,在死者中间。
不在的上帝,把你的手按在我们的肩上,
从你返回的重压下画出我们肉体的草图,
最终把这些星辰、树林、鸟鸣、影子和阳光
融入我们的灵魂。
一个声音始终在树林回荡,那一直在的声音是什么呢?是死亡,是怀疑,是黎明,是开启的石头的光辉。是的,最后,死亡变成了光明,它不再是黑暗,柳暗花明,它展现给诗人的,是艰难求索的诗的艺术:死亡被洗净和召回,就成为了诗的艺术,艺术是生命纯洁的过滤,它洗净邪恶,最后才有资格进入诗歌的殿堂。
《诗的艺术》
夜之外目光被清理。
手不动,干枯了。
人们调和了兴奋。人们对心说
成为心。在这些血管中有一个魔鬼,
它喊叫着逃走了。
在这张嘴里有一种忧郁的、滴血的声音,
它被洗净,招回。
5,在门槛的圈套中
“他们好像听到了一个世界被赎回,或者被摧毁的消息。”
这句话引自莎士比亚剧作《冬天的故事》。是的,博纳富瓦倾听世界的声音,他的理解是独特的、辩证的,在诗歌中,这形成一种对立或并行的复杂异质矛盾的张力。一个破碎的声音是摧毁,亦或赎回,二元对立存在,它们更新了我们的理解。而那声音是使者,是携光的使者,是光本身,引导我们跟随,完成艺术,而正是你我他未分的不可见的聚合,是我们能欣赏艺术的共通的秘密,是人的共性决定了我们能理解艺术创造者的个性传递的普遍性,为我们接受、思考。所以诗歌中的倾听和观看方式至关重要,它常表现出诗人独特介入世界方式,去获取这个世界的秘密。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事物,
几乎同样的词语,
但是,看吧,你身上,我身上
那未分的,那不可见的,聚合。
还有她!不是吗
她在那里微笑(“我就是光,
是的,我同意”),在门槛的确定中,
倾斜着,指引着脚步
据说一个太阳孩子在一片黑暗之水上。 ”
是的,“光”也是死亡,它指引着我们生的脚步,矫正着我们活着的姿态,死与生对立统一。
在世界表面的喧嚣中,诗歌是聆听的艺术。在眼花缭乱的烟雾剧场里,诗歌是观看洞察的艺术。要获得遮蔽下的“真”,诗人需穿过重重迷雾和阻碍,何其不易!
“为了命名白昼,但白昼未被说出。血的帷幕重又落下,发出重重的闷响,在光之上。笑声在高处燃烧,染红在纷纷瓦解的厚度中。 ”
“就像一只手在一张桌上分拣黑麦草。几乎发芽的种籽在黑森林的水上,一道反光变得双重,意义突然在里面生成,迎接吧,为了在你的话语中入睡,一阵阵狂风从我们的词语吹出漏洞。”
是的,死亡是一道反光,是生背面的影像,具有双重意义,死亡确实是生物性生命的瓦解,又确确实实是生命的起点,它指引每一个来生。
我们来看看诗人捕捉声音和词语形塑的艰难,以及他的思索。而倾听和挖掘,常常是观望后转向我们自身内部原始的丰饶,仔细倾听自我的心脏血液的沃土,它的心音到底传递着什么样讯息呢?
我们“词语之风,抑制的声音。我们,被漩涡撕碎的劳作。
因为如果我走向你,你说过,瓦砾,闪光,回声,房间是空的。
莫非是“另一个”,回答我的那声呼唤,或者仍然是我?
而在多重的回声的拱顶下,莫非我只是箭矢中的一支,射向事物?
我们在众声之中,我们其中的一个。
摆脱自己从崩塌的内墙,挖掘自己,扩大自己,倒空自己,染红自己,因一种遥远的圆满增强自己”
我们来继续倾听那神秘的声音,它回荡心壁,仿佛又至空山而来,邻近且遥远,似是而非,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石?仿佛我们迸裂,开膛破腹才能将它取出。是的,从变幻莫测的形象到词语的凝固,一首诗歌完美地呈现,这需要火的烘烤,血的淬炼,艺术创作是多么艰难啊!何谓创造?是从虚无中的诞生。虽然那么多形象,语言却并非直接的工具,很多时候,它是模拟。另外,为了更好地表达,我们运用象征,各国语都有丰富的象征,象征丰富了故事和语言,也引发歧义,甚至有时让我们舍本求末。记住:“没有一种语言是绝对不骗人的。”象征是接近事物的一种补偿手段,语言先天性缺陷,毕竟语言不是事物本身。艺术活动是从虚无中创造出一种形式,从无中生有。
“听着。回音并非围绕声音而是就在声音里,就像它的深渊。
声音的悬崖,它的大水在漏斗里碎裂,
虎耳草挣脱你的眼睛,携着一声鹰的喊叫,曲终。
水声的前胸在那里撞击,你听不见它,我们
融化在声音中,我们携带着声音。
我们,是的,当滚雷以碎裂的手抛掷,滚动,重获石头的绝对。
捕食者在它飞翔的顶点,喊叫着,缩回自身并撕裂自己。从它被黑喙裂开的胸部迸溅出虚无。
在话语的顶点仍然是声音,在劳作中,第二重声音的长浪。但在声音的顶点,光变化。 ”
这“光”是“狡诈”的,它变幻无常,需得一番天赋、诚意和勤奋才能捕捉,如写作一样。
“ 在反光中,两只手在挖,为了抓住,它们
只有信心。两只破碎的手,寻找
为了胜过黄金,为了生命诞生一个梦。 ”
“ 树叶,夏日的夜晚,牲畜,天空的道路,
呼吸,静静的,符号,未完成,在那里安睡。
喝吧,你对我说,从做梦的意义上。 ”
这里两次提到梦,是的,梦是艺术活下去的理由,是人类活下去的理由,对未来的想象使我们能承受存在的虚无。艺术常以梦的形式显现我们自身尚无知的部分。这梦是清醒的,有时也是混沌的,就像我们存在本身。我们拥抱梦,就是我们拥抱自己。
随着艰难求索的行进,那象征艺术的清晰之“光“ 显现了。诗人用了许多意象,来呈现这“光”的莅临,比如“美丽的巴旦杏花”,“炫丽的火焰”等,表现出经过无数辛苦劳作抓住它们的喜及而泣:
“巴旦杏突然开满千万朵花。”
“ 我就是夜,我同意。我就是巴旦杏,我装扮整齐进入婚房。看吧,几只手从天空的更高处像一阵骤雨经过,在每一朵花中,抓住生命中不朽的部分。”生命固然短暂,艺术却象征着不朽,或者说,在创作中,我们要抓住不朽的精神部分。
“她们分开杏仁,平静地。她们触摸,她们提取幼芽。她们把它带走,播入另一些世界,在短暂的花朵的永恒中。 ”“她们”“杏仁”是神性与馈赠,是死亡,是生命承受的必然,它带给我们智慧与宁静。
“ 我俯身于你,我收集,跪着,火焰,你离开,
焦灼、热情、哀伤、孤独都在你的烟中。
我俯身于你,黎明,我把你的脸捧在手中。多美啊,在我们空寂的床榻!我牺牲而你是我焚烧的一切的复活。 ”
是的,那一直隐藏的声音与我们合二为一,原来,那声音是我们与自己长久的分离,现在重逢多么喜极而泣!是的,在诗歌里,我们找到丢失的情感,被遗弃的潜意识和直觉,沉入深井的智慧,诗歌帮我们缝合这种分裂,我们找回完整,拥抱自己。但,诗歌里需要一种类似于神性的信仰,这是一种写作信仰——视“真”为神圣。
“我们的声音,彼此多么满意,它们渴望着重逢
曾经肩并肩游逛,长久被中断,黑暗,但愿你把这虚无之罐命名为上帝,
上帝不在,但他拯救天赋,上帝没有目光,但他的双手连接,上帝是乌云,是孩子,他仍将诞生……
在唯一的智性的蒸发中,智性在这里懂得并证明。 ”
而诗人把自己的劳作比作“泥瓦匠俯向光的深处。他的铲子伸向瓦砾,为了不可能的填满。他搜寻,用我们梦中古老的铁,在荆棘丛下,在火和永存那一层。 ”“仅仅是虚无的强力,嘴,虚无的唾沫,我喊,在我和你的山谷之上,欢乐的喊在纯粹的形式中存留。 ”
如果生的意义是虚无,而我们总要创造出一些形式慰勉自己,比如诗歌,以及所有其它艺术……这是诗的艺术,从虚无中诞生欢乐歌唱的形式。最后诗人也承认,这本诗集他所设计的所有声音和意象,来源于我们自身,那是我们分裂的万千星子们,于天地万物里散布,并拾捡。
“是的,我是夜晚的石头,被照亮,我同意。
是的,我是水洼,比天空更辽阔,我是孩子
搅动着泥浆,彩虹在水的倒影中,没有歇息,没有记忆,我同意。
我是火,我是火的瞳孔,在草丛和世纪的烟中,我同意。
我是乌云我同意。我是夜晚的星星,我同意。
我是成熟的人群的葡萄串,我是走向村庄的泥瓦匠,那推迟的出发,我是迷路的小卡车的噪音,我同意。
我是牧羊人,我把疲倦和希望推到在马厩的星辰的拱顶下。
我是八月之夜,我在马厩为牲口铺床。
我是睡眠,我在我的船上吃梦,我同意。
我是声音它有这么多渴望。我是木槌它击打,发出闷响,天空,黑色的大地。
我是摆渡者,我是穿越一切的一切之船,
我是太阳,我在石丛中停步在世界的顶端。 ”
“是的,在夜里,对意义的需要持久压迫影像的冰冷乳房,而激烈的心,孤零零,在徒劳欲望的星辰下,转身。 ”
“凭借这些火焰,到处都是,这些声音,每个夜晚,天空和大地的婚礼 ……”
“因为我们深刻地经历了这些日子,这束光将它们允诺给我们! ”
“是的,凭借这火,凭借它在宁静水流上的反光,凭借我们的地点,它前行,凭借成熟果实下的火焰路。”
“是的,凭借这下午。一切静寂,永无终点,
时间沉睡在冬日火焰的灰烬里,而撞击窗玻璃的胡蜂已缝合世界的很多裂口。
我们睡了,在高处的房间,但我们也前行,并且永远,在石头中间。 ”
“是的,凭借身体在盲目的痛苦中,一无所求,
但臻于完满。 ”
“是的,凭借把虚无做成火焰的诞生,以及对我们平静脸庞的混淆。”
(我们俯身,而水流得疾速,但我们的手,断于此处,祈祷那个影像。)
“是的,凭借孩子,凭借我从孩子的嘴里救出的这几个词。“瞧,蛇并未从这座花园的深处离开
黄杨树的淡影。它的所有欲望就是石头中间的寂静和梦幻。在事物中间命名的痛苦将结束。”这是重新和解的嘴唇之上的音乐。”
“不,不要肢解,而要奉献,坚定。“写作”,一种暴力,是为了有着净水味道的安宁。
但愿美,因为美这个词有意义,尽管死亡,但愿美把我们的山峦聚拢 ……”
“是的,凭借赤裸的美,连同撕裂,排除,在肩膀的运动中。是的,凭借你——停步在天空的浅滩,闪电,半开的裙子,在大地结满黑色果实的丰盛之上。 ”
“ 是的,甚至凭借这错误,它前行,是的,凭借单纯的幸福,碎裂的声音。 ”
“是的,凭借死,是的,凭借无尽的生。 ”
“(活着,乌云被神秘地驱赶,闪光,终结,
不可能的翅膀重新展开)
波涛无尽头也无保留。
“词语如同天空。今天,什么东西在聚拢,在消散。
词语如同天空,无限。但突然,整个天空在短暂的水洼中。”
是的,词语创造世界,世界辉煌的影像在水洼中稍纵即逝,如同我们的生命在大地上匆匆来过、停留过、掠影走过,但词语流传……
2019/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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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