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心中的贼

(一)
有一天,和发小很久不见了,约着一起吃饭。那是一家涮肉店,当天店里就我们一桌,很清静。几个人吃的开心,还喝了小酒。临走时发小把手机充电器落店里了。
那家涮羊肉店离我家比较近。刚回到家,发小就打电话,请我在适当的时候,到店里把他的充电器拿回来。我说麻毬烦,你个守财奴就不能再买一个?发小说那个好用,充电快。并再三说是黑色的,别拿错了。
改天出门,顺道就去了那家涮肉店,进门对老板说了来意。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他皱着眉:得是落这儿了,你确定?我说是,前天在你这儿吃饭的。你不记得我了?老板看看我说:店里人多成怂了,我咋能记住?
他这话没错。可是那天店里就我们这一桌,老板还热情帮我们换了大桌子,我还管他要了一个打火机点烟,并特意强调把打火机钱算进账单里,他不该没印象的。
在我的坚持下,老板不情愿地喊他的伙计:你去柜台里看看,有没有客人留下的充电器?
伙计应声而去。这个伙计我也面熟,那天吃饭就是他在招呼,模样憨憨的,手脚笨笨的,不太聪明的样子,后来发现有些弱智。当时老板就说:窝奏是个瓜皮,怂都干不了。
伙计在柜台里翻腾了一会儿,举着个白色充电器过来——这明显不是我发小的。可还没等我开口,老板突然飞起一脚,就把伙计踹倒了。老板开口就骂:你妈滴个P,你狗日滴好好看看,这是额滴充电器,你个混眼子额日你妈!
他一边骂着,一边又要踢倒在地上的伙计。那可怜的伙计吓得抱着头,惊恐地看着老板,那眼神,既可怜又无助。
我腾地就火了,冲着老板:你得是有病呢?你再踢他一下试活一下?
老板没想到我会生气,愣住了。我指着他鼻子说:来来来,你再打,再打一下试试!驴怂开个P烂店都不知道你是谁了?当个小老板就随便打人,谁给你的胆子?这充电器我可以不要,你啥毛病手潮滴很!
老板吓住了,不再说话。这时候伙计慢慢站起来,我说:麻烦你再去看一下,是个黑颜色的充电器。
伙计看了看老板,得到明确授意后又去了柜台,没多久拿着我发小的充电器回来。我道了谢,然后对老板说:今儿就算了。今后你要是再打他,我给执法局、民政局打电话,请他们调查你虐待残疾人信不信?
老板木木地说:对不起,我不打了。
走出店门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憋屈的难受。好好的心情,让这混蛋老板彻底破坏了。

(二)
几年前的一天,我带着一位年轻女下属去某酒店参加项目评介会。把车在停车场放妥当了,我俩走向酒店大门,边走边聊闲话。
那天,女下属穿得很漂亮,心情也很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路边坐个一个流浪汉。他穿着脏兮兮的破烂衣服,头发长到披肩,脸也很久没洗了,黑一块白一块。流浪汉看见了风姿绰约的女下属,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女下属的脸立刻就拉下来了,她鄙夷而恨恨地看了一眼流浪汉,然后说:这个人真讨厌!
我说,他怎么讨厌了?
女下属:他一点礼貌都没有,盯着人看。太恶心了简直。
我说:你穿的那么好,打扮得那么漂亮。不就是为了引人注目让人看的吗?怎么有人看了你反而不高兴了?难道就因为他是个流浪汉?
女下属大约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个流浪汉看你,你生气了。要是一个帅哥富二代,比如吴彦祖、王思聪盯着你看,你是不是就高兴了?心里美滋滋的不行?
女下属低着头不说话。我意犹未尽,继续批评她:什么时候你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要看人下菜了。吴彦祖是人,流浪汉不是人?如果连流浪汉都不正眼看你,你会是什么心情?
女下属惴惴不安地看着我。我拉开酒店的门,请她先走:不说了,开会去吧。
中午,会议结束了。下楼时女下属在电梯里对我说:孙总,早晨是我错了。
我说:你晓得就好。

(三)
在我少年时,邻居住着一位马叔叔。他口袋里永远有两包烟,一包便宜的“金丝猴”,一包很贵的“牡丹”。马叔叔见了领导,就掏出牡丹烟敬人家,看见工友,就拿出金丝猴给对方。为这事,我老爹不止一次嘲笑他。马叔叔也不生气,转天该咋还是咋。我老爹说:人嘛,活那么累干啥?
问题是人就活的那么累。刚工作时,我在西影厂区后面的创作楼办公,每天要从厂门口走长长一段上坡路,才能走到文学部。那栋楼除了文学部,还有艺术办公室,资料室和导演室,西影大大小小的导演都要在坡路上走来走去。那时我的第一个剧本《滴血黄昏》刚被拍成电影,那年我才二十六岁。西影很多人觉得我将是冉冉升起的编剧新星,所以大大小小的导演副导演,看见我脸都笑成一朵花。
然后我就出事情了。年轻气盛的我,在一个剧组当副导演时,闯了祸。再爬坡到文学部上班时,大大小小的导演们,笑脸都不见了。面对面走过去,我跟人家打招呼,人家都不理不睬。更有甚者远远看见我走过来,人家就立刻走到马路对面,避免和我迎面擦肩,仿佛我是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为此我很苦恼。厂办主任刘燕萍大姐就宽慰我,她说:小孙你别在意这个,别管人家是冷脸还是热脸。你就好好写剧本,拿作品说话。大姐看好你的才华,你要努力让他们不得不正视你,不得不尊重你。
于是我就回文学部写剧本去了,半年后我的第二个剧本《飞跃绝境》开机。一年后,我的第三个剧本《残酷的夏日》投拍,再过一年,我的第四个电影剧本《步入辉煌》获了第一届夏衍电影文学奖唯一的一等奖。广电部不仅奖励了三万块奖金给我个人,还给了西影一百万元的拍片资助。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百万元是吓人的数字,要知道拍《红高粱》也不过花了一百来万。
导演们看见我都笑了。年轻导演是热情地笑,年长导演是慈祥地笑。等到我的剧本《背靠背,脸对脸》被黄建新导演拍成电影并且获了金鸡奖后,创作楼里的男男女女看见我,脸都笑成一朵大红花。
再后来,我做了分管电影创作的副厂长,唉呀妈呀,全厂上下,都是笑脸——起码当着我的面都是笑脸。而且出现了葵花朵朵向太阳的大好局面。
(四)
人,就是这么势利。不仅仅别人如此,我也一样不能免俗。
有一次我受邀参加一个典礼。坐上主席台我才发现,主席台的主位居然坐着一位处级领导干部,而且台上几个处级干部都坐在中间,而我还是副厅级干部呢,竟然坐在最靠边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于是我就很不高兴——不是一般的不高兴,是相当的不高兴。我不高兴到主持人请我发表演讲,我冷冷地说:各位领导讲得都很到位了,我没什么要说的。
典礼结束,我一肚子气悻悻然离场,走到停车场打开车门时,我突然若有所思。我问我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就因为主办方没有把我放在重要的位置就坐吗?即便人家安排我坐主席台中央,能说明什么证明什么?典礼结束了难道我还不下来了?
再说了,主办方安排那些处级干部坐中间,一定有主办方的理由。我是来给人家站台捧场的,不是来显摆自己的。人家邀请我,就已经很看重很尊敬我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还要怎么样?
这样一想,我就觉得很惭愧。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变成了自己讨厌的人了。
我本是工人的孩子,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草根。就因为工作有一点成绩,担任了一定的职务,就习惯了被关注,习惯了听奉承话,习惯了唯我独尊。我以为我是谁?
这样下去,我打算走到哪里去?什么地方才能搁下我这颗自命不凡的心?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肤浅,如此的轻薄可笑,如此的令人讨厌。
夫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活在一个狗眼看人低的环境里,假如自己不时刻审视自己,约束自己,迟早有一天,慧眼也要变狗眼。
王阳明又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贼。破了它,就能完善自我,做一个纯粹的人。
我要努力做一个纯粹的人。活着的每一天,都要时时刻刻告诫自己完善自己。这样等我有一天离去,后人会在我的墓碑上放一束鲜花,而不是吐一口痰。
为了这束花,我要坚持下去。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破心中的贼
分享到: 更多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