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蝶

第三百七十八天过去,梁山伯依然没有在病床上醒来。祝英台从医院大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今天她不用在医院守夜。上海的冬天,湿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汇聚成风,偷偷地钻进身体里,她忍不住在棉衣下缩起了身子,把下巴埋在围巾里,低着头往地铁站走去。

地铁里人很少,车厢结接合处的角落里蹲着一个卖唱的乞丐,背着白天吵闹的黑色音响和麦克风,露着一节被截肢的胳膊。祝英台一眼就看到了他蜈蚣状的伤口缝合处,切口平整,像是一刀利利落落地斩了下去似的。她想起了梁山伯膝盖内侧的褥疮,焦色的痂,黄褐色的脓汁,落在一团青黑色的底上,样子竟有几分像蝴蝶呵。

祝英台已经习惯了这些。一年内不曾醒来的植物人,再度苏醒的几率已是低之又低。褥疮,肺炎……这些都开始逐渐出现。她想起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女主角成了植物人,男主角不离不弃,于是奇迹出现。她也坚持到现在,也这般任劳任怨,倾其所有去求这一个奇迹。

然而,她的奇迹在哪里?

地铁车厢的外面是黑色的漫长的轨道,偶尔路过明亮的广告灯箱,上面有笑容灿烂的女模特,笑得那样不知烦忧。祝英台以前也是这样的女孩子,自然大方,看着就让人舒服,可是,玻璃窗上的自己,粗糙的皮肤,呆滞又有些哀怨的眼睛,向下垂着的嘴角怎么也挤不出一丝笑容。明天,明天公司还要开会讲四季度的任务完成情况,业务工资,现在她只有一张欠着款的信用卡。明天,明天又怎么样呢?白天过后,晚上她还是要走进那座梦魇一般的医院,看着那痴痴傻傻、风光不再了的梁山伯。以前她胆小害怕,现在却多么希望有鬼怪索了她的命,好让她早早结束这一切的痛苦。可没有,没有鬼。

现在她几乎忘记了曾经那段绝望的日子,肚子里的孩子让她觉得一切都是希望,没有黑暗,没有噩梦。她的丈夫叫马文才,是父亲生意上的伙伴的儿子,家里颇有几分财势,虽然其貌不扬,胸无点墨,但人可靠老实,又对祝英台言听计从,予取予求。现在有了孩子,举家都将她视若功臣。她的日子,几乎就是美满的了。

那天,她在看朋友圈发的消息,蓦然得知五天前梁山伯去世了,一时间,她脑子里想起来的竟是那张痴傻无知的脸和那青黑色褥疮,恍惚之中踩空了最后两级台阶,结结实实地坐在了地上。次日,祝英台再次在医院醒来,孩子已经降生,是男孩,身体情况一切良好。祝英台虚弱又欣喜地抱过孩子,细细看着,眉眼间自然是像母亲多一些,她不禁有些庆幸。往下一扫,却见孩子的膝盖内侧有块青色胎记,状若蝴蝶。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化蝶
分享到: 更多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