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里的韩愈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么多煌煌巨文看起来振聋发聩,气势逼人,如雷贯耳,令人大气也不敢喘,着实厉害。还记得初次读到《祭十二郎文》,读到情深处,忽然听到抽泣的声音,一辨别,原来是自己的。读到那首被苏东坡认为是唐代唯一的一篇好文章的《送李愿归盘谷序》,叙之,议之,歌之,读后心旌摇荡,若不能已。然而这位老先生的文章读多了,就升上一般学生听教师讲课的心绪:“得了得了,您那是北极绒,地球人都知道了,您还是省省吧。去歇口气,把胡子上的飞沫擦了吧。”所以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个极好的老师,却不能做朋友。
如果让我选择朋友,我会选择与他同时代的柳宗元——当然这要他同意,大人物一般是不会理睬小人物的。作为朋友,我不会对他说,改革不易啊,是要付出代价的;不会说“人生如白驹过隙,何必自苦若此”的话,甚至于也不会陪他坐在那清冷的小池潭边看游鱼。我只想让他知道,我理解他的美学观——痛苦积压久了,就会变成美了;清冷比热闹更有一番美的情致;还有就是你这人活不长的,有什么后事向我交代吧。
他只活了46岁,留下年幼的二子二女后撒手尘寰,上中学时读他的《钴鉧潭西小丘记》,年少无知,并没有太多的感受,时隔多年,又拿起他的《永州八记》来,只觉得里面深沉含蓄的情感汩汩滔滔,句句从肺腑中流出,点点滴滴汇流成河,注入心灵,令人心襟摇曳不止。
柳宗元自参加王叔文变法失败后,被贬到永州,写下了有名的《永州八记》,变法的失败,由朝廷而民间的贬谪,由繁盛而僻居蛮荒,形成他极大的心理落差,“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慄。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痛苦之情,溢于言表。《永州八记》就成了他迁谪后此种心理的折射。为了寻找排遣,与许多传统文人一样,他也寄情于山水,于是到得山间水畔,“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那些景物并无什么特异之处,没有历史,没有故事,只不过是自然母亲衣襟上的一小花朵,但柳宗元就深入于这个场景,展开与自己心灵的对话,描写中形态的放浪后是深沉的哀思。在他心里,只有在这荒僻幽寂的地方,他才能找见自身与造化的契合点,只有那些凡人不去注意的景观才能为他提供情感的突破口。他在那儿可以抱守元一,体与神合,在没有喧哗的寂静中咀嚼人生,体验苦楚。就在那“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式,与万化冥合”的叙述中,一颗孤独凄凉的心浮凸在我们面前,他没有办法解脱,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也没有试着去解脱,而是一任自己沉溺在其中,钻研其中冷清、凄艳的美感,他将自己伫望成一座峻峭超拔的山峰,一任夕阳照得它满身惨淡。
我反复地念诵着《永州八记》,除了那些前人之述,还发现这里面对景物的描写有两个明显得特征,一个就是景物高下况比,十分悬殊,“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一个就是色彩对比十分明显,作者无意或着意取的都是冷艳的颜色,青、白、墨,构成了抒情的基调。这不由得使人想到西方的悲剧,那里面崇高与卑下、暖色与冷色形成强烈的反差,带来撼人心魄的艺术力量。中国文化一向强调温润敦厚,不为已甚,但柳宗元却一反常态,在他的心里也树立了这绝对的矛盾的对立,将一颗心撕碎了呈现在世人面前。这令我到底想起了他的那首妇孺皆知的《江雪》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前两句,在那巨大广阔的背景中,没有一个生物,没有一点杂色,莫说人迹,就连声鸟叫也无,空旷而寂寥到了极点,就在这宏大的场景中,一个同样色彩的老翁孤伶伶地显现出来,美到极致的诗句是和着作者血与泪写出来的,透过字面是一颗缩成一团血已滴尽走向枯萎的心灵。怀着这样一颗心,你说他能活得长久吗?对这他并不是意识不到,“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可见,就连他自己,也感到长期这样陷在痛苦中将会面临的命运,但虽然避开了现实中的冷清,但那已种在心底的冷清却早已与神合而为一,抛也抛却不了了。
当然他不是一味地为写景而写景,他也有抱怨,也有不满,所有这些情绪都曲折而隐晦地从对景物的描写中表现出来,“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这分明就是对自身遭际的写照,而作者用于卒章显志的那段文字更带给我更多的思考:“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他对这样的风景不能为世人所知而列于夷狄之地抱不平,但我想,这块土地倘得到了中土,势必熙来攘往,人烟不绝,这片风景为人注目,也可逞得一时繁华,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它只会随着俗人的观赏而烟尘消散,总有一天,会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还不如长久地呆在这块不为人知的地方,默默地显示它的风姿,默默地等待着欣赏它、能懂得它的人,与其刹那繁华,不如自甘淡泊,以得长远。正如他自身,倘若高居庙堂,俯视黎元,出入于珠帘画栋,优游于大夫名媛,那未尝不是一种官能上的享受,但热闹往往夺去的不仅仅是人的意志,它也会使精神为之沉沦,感觉为之迟钝,等繁华事散再逐香尘时,年华已逝,徒增感慨,那时嘴歪齿豁,眼花腿软,心灵之泉干涸见底,还谈什么艺术创造?还谈什么人生体验?而幽僻冷清更能激起心底的幽思,思维的触角在那时变得分外敏感。如果深处其中,思考、求索,任其煎熬,痛苦积累得久了,总有一天会化作漫天的云霞。那当然非常人所能忍受,但忍受过来的,都将会让苦痛的心灵之花开出灼目的艺术之果。造物在夺去一个人部分世俗的享受时也就意味着给予它其他方面的馈赠。不平归不平,抱怨归抱怨,柳宗元最终没有去追求那些廉价的自我安慰与解脱,没有用宗教或者纵情山水的乐趣为自己找到渲泄的出路,而是将心灵融入到深深的悲哀与苦闷中,借对自身的折磨展开对人世的拷问。
柳宗元的成功就在于他陷入痛苦中的不能自拔,他的不幸成就了他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