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侯孝贤的电影《童年往事》 -《路的尽头似故乡》

关于童年的散文诗

看侯孝贤的电影《童年往事》,印象最深的是阿孝陪奶奶走上一段回故乡的路。虽然这条路,只是阿孝年事已高的奶奶出现偏差的大脑里一个无法抵达的彼岸,却是她飘蓬的晚年,凝结在心底里融化不了的乡愁。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这样的一条路?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几乎陪伴了我整个的童年,我有无数的关于奶奶的记忆,印象最深的,是我每每在赶集的日子里,硬拉着她枯瘦而布满皱纹的手,走向通往小桥的路。

小桥是我童年生活的小山沟里,唯一的一处赶集的场所。赶集的日子到了,山里的农民就会从深山里,背着高过人头的大背篓,装满山货,来小桥上摆放着叫卖。

我是一个孩子,自然手里没有一分钱,除了过年以外,家里也是没有任何零食可吃的。家就在一楼,透过窗户,看着蜂拥而至,前来赶集的人群,我总会想方设法地拽着奶奶的手,领她到小桥,我的奶奶便会用她手帕里珍藏着的几枚硬币,帮我换回几个好吃的山核桃。

小时候,我常常会做一些雷同的梦:我走在小溪边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一路连蹦带跳,时不时地采摘几朵出现在我面前的山花,我的身后,永远是我瘦弱、矮小、裹着小脚的奶奶,不断地招呼着我“小虹,跑慢点,别摔了!”

这真是一条神奇的山路,只要我和奶奶走的足够远,远到翻过一座大山,就会看到我姥姥家门口的那一条河,和一条只有在城里才会出现的宽阔的大马路,马路的尽头有一个副食品店,那里有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每天放学都要路过的一个面包店。

事实上,那个时候,我和奶奶正住在四川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沟里,而我的姥姥家,却远在万里之外的长春市。

在梦里,这种长远距离上的时空,无缝对接的是那么的巧妙与自然,小溪和大河倾吐着相思,以至于我常常醒了之后仍意犹未尽,继续躺在床上,想着先前一路的风景,想把自己依旧束缚在这梦境里。

在我的眼里,我的奶奶和我的姥姥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我的姥姥年轻而硕壮的,有着浑圆的胳膊、腿,可以甩开臂膀,大步流星、足下生风地走路,而我的奶奶永远是瘦瘦小小的身躯,细碎的步子,走得极为小心、谨慎。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父亲是他们家中五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而我的母亲则是她家里的大女儿。我的奶奶足足大了我的姥姥20岁。

童年是一个人最喜爱玩耍的年纪,对于活泼好动的我来说,正在生活着的小山沟里的一切事物,都是那么新鲜而有趣,不用考虑吃穿的年纪,头脑单纯的就像晴空的云,随着风,自由飘荡,无论怎么看,都是美的:有玩伴、有虫鱼、有花草、有飞鸟,眼里容得下的世界,可以靠脚来丈量,方寸之间,天是房,地是床,无所谓阴冷潮湿,更感觉不到交通闭塞带来的任何困扰,岁月永远是一副单纯可爱的模样。

记住回家的路

留住乡愁

我是在离开了四川四十年后的某一天,又得以有机会,重新怀缅了一遍我曾经生长了8年的小山沟。重新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和我记忆中温馨的感觉大不相同,山沟里面的街道是那么窄,楼房里的每一个房间是那么低矮和狭小,一楼曾经的家门口,石阶上布满青绿色的苔痕,一楼那个我曾经住了8年的家,光线暗淡。眼下的现实与头脑中的印象所产生的巨大的反差,突兀间让我明白: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已住进大城市林立的高楼里,也不是游历过无数风景,仅仅因为我不再是一个孩子。

每每想到这一点,我便思忖,当年我那一直生活在大城市的奶奶,是如何适应了这样一个似乎是只要走进去,就很难再走出来的小山沟?

小山沟里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山路,我的奶奶是否也像阿孝的奶奶一样,每日魂萦梦牵着自己曾经的家,也盼望着能从这一条路的尽头走出去,走回自己的故乡呢?

儿时的我,一点儿也不了解奶奶的家乡,完全不知道她曾生活在中国最繁华的大都市上海,因为奶奶很少对我提起它。

奶奶身边有一个黄铜做的汤婆子,并不圆润,显然是磕碰过无数次,这是她从家乡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几样物件。包裹汤婆子的布袋子,摞着一摞摞的补丁,可里面的汤婆子却金灿灿的光可鉴人,它的温暖,伴随着奶奶渡过了无数个寒冷潮湿的冬夜。

奶奶睡的小床的褥子底下,有一个很旧的白纸包,包里叠放着几张老照片,闲暇时,她会把它们拿出来,小心地摩挲,凑到有白内障的眼睛前,仔细地翻看一遍,再小心地收好。

奶奶手里的照片中,有几张纸质又硬又好、印有缎面纹理的大照片,比我的小学课本还要大,其中有一张上面有三个人:我年轻的穿着灰色长衫的奶奶端坐在椅子上,右边站着一个10岁左右,穿着印花连衣裙,圆圆的脸蛋,团着两个发髻的小姑娘,左侧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大眼炯炯地骑在木马上。

我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知道,那照片上的两个孩子,就是我的小姑姑和我的父亲。总之,从那日起,我就会指着照片很开心地对奶奶说:“我爸爸比我还小呢!”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另外还有两张大照片,每一张照片上都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漂亮得像电影明星,头戴花冠,穿着洁白的拖垂在地上的长婚纱,照片底下印着“大中华照相馆”几个烫金的字。

“这是谁呀?”我无比好奇。

奶奶就会指着其中的一张说:“这是大姑妈。”又指着另外的一张说:“那是二姑妈。”

奶奶的照片里还有一张泛黄的两寸的黑白照片,一个中年的男子戴着一副圆框眼睛,穿着白色的中式服装。

“这又是谁呀?怎么穿的衣服和我们现在穿的不一样?”

奶奶就说:“这是你的爷爷。”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爷爷,偶尔听爸爸说,爷爷是被日本人迫害致死的。

有一天,我小心地问奶奶:“我的爷爷,怎么看着不像别人的爷爷那么老?爷爷以前是做什么的?你们家以前住在哪?”

奶奶的话不多,只说爷爷是中美烟草公司的领航员,日本人来了,硬逼爷爷去给他们做事,爷爷不肯,一家人在上海待不了,便卖了房子躲去南京居住,到了南京后,日本人仍然找上门,再次拿着枪逼着爷爷出去做事,爷爷又一次拒绝,日本人便把爷爷从家里拖了出去,关押起来,往他口鼻里灌辣椒水……

爷爷离世以后,奶奶大的儿女已成家独立生活,奶奶就带着父亲和我最小的姑姑守着没有爷爷的家,为了生计,把大房子卖掉,买些吃穿用度,后来,房子越换越小,最后一家人住进了一个小铁皮房子,日子也越来越难……

解放后,父亲考上了山东大学,为了给父亲凑足读书的钱,奶奶索性卖掉了自己的房子,搬到已经结婚的小姑姑那里,在她不大的房子旁,搭了一间小屋凑合着居住。

父亲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中科院长春光学精密机械研究所,在那里,他认识了我的母亲,便把家安置在了东北。

四年后,我出生了,父母都是双职工,无法整日照顾我,便送我去幼儿园。父母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东北的冬天又异常寒冷,我体质较弱,经常生病,一次在幼儿园吃了腐烂的冻梨,得了中毒性痢疾,当我在夜里第三次被送到儿童医院时,大夫说:“送的太晚了!”母亲听闻顿时昏厥。在夜里接连两次下过病危通知后,我竟然被奇迹般地救活了。

父母显然不敢让这种意外再次出现,父亲向远在南京的奶奶求援,让她来照顾我,于是,我的奶奶在她将近70岁的年纪,被父亲从南京接到了长春。一年后,弟弟也出生,奶奶便留在长春照顾我们姐弟俩。

我的父母都是搞军事科学的,当时年轻的新中国,正面临美国和苏联霸权主义的强行压制,经济建设无法发展,为了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他们顾不上家里两个孩子年幼,奶奶又年事已高,义无反顾地报名到大西南去支援三线建设。

我的奶奶又同我们一家,火车、汽车、三轮车的一路颠簸着,从长春到北京,从北京到成都,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来到位于四川大邑县的大山深处,一个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小山沟里。

我的奶奶平时会给我读小人书,也会写字,这是我的姥姥所不会,也是我的大多数同学的爷爷奶奶所不会的。

“奶奶,你怎么认识这么多字?”我常常好奇地问奶奶。

“是你爷爷教的!”奶奶总是若有所思。

在我六岁的那一年,我和母亲一起回了一趟长春,去探望我的姥姥。

在我姥姥家居住的城市里,我上了两个多月的小学,在班里,认识了几个小伙伴,其中的一个小伙伴家的院子里,种了几棵菇茑树,夏天会结许多甜甜的菇茑;从姥姥家到学校要穿过几条街道,在离姥姥家500米远的地方,有一条副食品街,街的尽头,有一间长久飘逸着酵母味儿和烤制的面食香气的面包房,我的姥姥曾在那里给我买过几个香喷喷的、包在纸袋子里的大圆面包。从此,那个充满诱惑力的面包房和那几棵菇茑树便根植在了我记忆的深处,成了我老家的象征。

物质匮乏的年代,没有什么能抵挡的了一个孩子对食物的渴望,我那门口有着面包店的姥姥家,便一次又一次顽固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成了我日日期盼,却难以回去的故乡。

看着《童年往事》,许多的画面从我的记忆深处被激活,被释放,它们一帧帧地涌出,在我脑海里翻滚,我突然内心无比地难过,我禁不住问自己,我的奶奶是否也像阿孝的奶奶一样,心里一直装着一条回故乡的路?或者,像我一样,一次次地在梦里,在路的尽头,看到自己思念的那块土地?

文字来源 | 江飞虹 机电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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