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尤其宋代以后的诗人学诗是非常讲究师法何人的。纵观这几个朝代无休无止的诗坛公案,无不与门户之见有关,无不与针对师承何人何时的议论有关。中间派别林立,互相攻讦,互吐口水,你方唱罢我登场,煞是热闹。各种理论、见解也是异彩纷呈,虽然争论往往没有结果,但倘若仔细品味这些高见,却时时足以炫人耳目,给人启迪。
这里仅举出两个人对于师法何人的意见申述,这两种意见虽然大相径庭,但倘若联系如何做一个优秀的老师来看,都是非常有益的。
宋代的严羽,他在著名的《沦浪诗话》中说:“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严羽认为,若想做出好诗,要有效仿的榜样,而这榜样,最好是汉、魏、晋和盛唐的人物,千万不能向唐玄宗开元、天宝以后的诗人学习,否则,那就落入下乘了。找什么样的人做老师,是关乎到自身成就的大问题,不可忽视。找对了老师,就是入了正门;找不对老师,就是入了“偏门”,即使个人再怎么努力,因为门就入错了,所以,最终不能到达理想的殿堂。找什么样的老师,还是一个“立志”的问题,志向不高,那看准的就是成就不高、见识不广、思想不深的老师,以这样的人为师,起点本身就低了,那么,个人的将来也就可以想见;志向高了,找准的是那些高彪蹈世、卓然不群、荦然大家的人物,这样,效仿的对象就是与众不同、风采卓越、见解高妙的人物,时代的精神、自然的精华、传承的文明,都荟萃在这样的人物身上,那么,自身成就也将不可限量。再加上自己博采众长的学习态度,汇集百家优点的学习方法——所有的老师都是高明的,自己又以一个集大成的形象出来,那就可卓然自成一家,势必成效斐然,闻名一方了。
严羽所说的道理,就是我们平常所谓的“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由于自身条件等多种原因的限制,你不可能学习鲍照,就会成为鲍照一样的人物;你不可能学习庾信,就会成为庾信那样的人物。但既然师法贤哲,立足高远,即使不能成为高岗、大江,也可以“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至少做一个中流的诗人。而倘若以“开元、天宝”以下的人为师,那么这些人本身水平、成就就是中流,你效仿他们,只能做一个“下流”的人物了。
教育发展到今天,在信息极为发达的背景下,可以说找个老师是很容易、很随便。求师的做法无论是对于刚从事工作的青年老师,还是已经在教育阵地浸淫多年的老师都是绝对应该的。但问题就在于,我们要选择怎样的老师来做我们这些老师的老师。找得好了,找得对了,对于我们那是受益终生的事情;找得差了,找得错了,对于我们又是贻误半生的事情。这个道理绝对与严羽论学诗从师的道理是一样的。
找些好的老师来学习,这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那么,怎么才能做到呢?严羽认为,最重要的条件就是要有“识”。所谓“识”,就是“见识”,“认识”,“识界”,也就是具备怎样的眼光。这样做的好处,按严羽的说法在于能区别高级的老师与低级的老师,知道什么是最该效仿的对象。对于这一点,清代的叶燮在《原诗》中有更进一步的阐释,叶燮认为,诗人之本在于才、识、胆、力,四者之中,他又觉得“识”最为重要。所谓“要在先之以识”,“识明则胆张”, 也就是说,一个有才的人,以识为基准,才能谈得上“胆”和“力”。他认为“无识,则不能取舍”。可见,有了高明的“识”,那么就懂得取舍了。就从师而言,它至少有两层含义:一层,明白什么样的老师该学,什么样的老师不该学;一层,知道自己向往、钦慕、仿效的老师身上的东西,哪些该学,哪些不该学。
我们可以学习的老师是很多的。但往往因为我们的“识”见不够高,不够深,多会选择一些等而下之的来效仿,这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那么,我们可以选择怎样的作为自己的老师呢?
就老师本身而言,最好的莫过于向一些闻名全国的老师学习。现在信息这么发达,这些老师的追求经历、上课方式、理论依据、具体方法,甚至精神风貌、道德素质、思想脉络,都可以从各种媒体中找寻得到。将它们搜集起来,细心琢磨,仔细研究,细嚼慢咽,取其精华,为我所用,就是最好的成为一个优秀老师的途径。因为这些老师的所有是建立在自身的修养思想上的,所以我们拿来运用,我们还是不能驾轻就熟、游刃有余,所以,还要看自己具备怎样的消化能力。
同时,我们应该向最常交流、最常接触的同行学习,这是一条很方便的学习路途。这些人,毕竟有一定的教学经验,哪些想法好,哪些做法好,只要我们留心一些,那是随处可见的。向他们学习,广采博收,用自己的思考和行为去消化,去深化,去“去伪存真,去粗存精”,时间长了,那是受益无穷的。这就是孔子所说的“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道理。这一点,还是关系到一个“识”字,而这个“识”字,还包含了善于辨别的意味。比如,现在许多学校,都兴盛“拜师制”,刚从事工作的年青老师以有经验的老师为师。这个活动不是不可以搞,这样做,至少让年青老师能学到一些从事教育教学最基本的常规性的东西。但它的反作用却也非常之大:年青老师没有经验,亦步亦趋、人云亦云、迷失自我也就很有可能了。原因在哪里呢?就在一个“识”字上。对于一个从来没有教育尝试的人,他在这一方面是一片空白,别人怎么做,他就跟着怎么做,对于这一行业谈不上什么高明的“识”,到后来,往往不限于备课、上课流程、批作业这些最基本的环节,而把老教师多年形成的一些积习诸如思维方式、行事方法等方面的缺陷也全部挪用了过来。更有甚者,甚至将他们的恶习也照学不误。曾看到过许多这样的现象:一个本来很不错的青年老师,跟着一个老教师,时间长了,老教师的早退迟到他也学到了,老教师的油腔滑调他也学到了,老教师的应付差事他也学到了,老教师的愤世嫉俗他也学到了。这些东西,对于一个刚走上工作岗位的人是致命的,浸润其中久了,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濡染的时间久了,那是很难再改正的。等到意识到了,具备了初步的“识见”的时候,要么改不了,要么改起来也要费很大的劲。
以上这些,可以说是“取法乎中”。还有一个常见的“老师”,扮演的角色就比较尴尬了。这个角色每天都在登场,我们每天都在向它学习,所以几乎习焉不察了,这就是教参和教案。对于这些教学参考资料的学习,有两种态度。一种是透过这些文字的背后,看支撑着这种教育方式、教学方法的理念,问题为什么要这样设计?重点怎么处理?难点如何解决?师生怎么互动?这个例子拿来用在自己的课堂上合适不合适?等等,这是“取法乎中”,学习的是人家的材料、思路、理念、方法。有的则直接把别人的东西原模原样的照搬过来:人家怎么导入,我就怎么导入;人家怎么提问,我就怎么提问;人家怎么设计,我就怎么设计;人家怎么总结,我就怎么总结。甚至往往看到这样的情况,看到人家的语言是怎么组织的,也照搬照念,害怕自己说得不全,说得不好,就把它抄在课本上,上课时照着念诵就行了。没有了自己在里面,这是典型的“取法乎下”了。而由于这样做,运用起来很方便,信手拈来,俯拾即是,极为便利,这样做的老师也就格外多了。停留于程式上的这些东西,失去了自我,上课效果也就可以想见了。
把以上做法归结为“取法乎中”和“取法乎下”是有原因的。理想的课堂,是建立在一个老师个人的修养、认知、感悟基础上的,可以说,一堂课,往往是老师所有的素养的整体体现。我们向全国有名的老师学习,我们向身边的同行学习,我们向教参教案学习,不论怎样,我们都不可能学全学透,因为表现在外面的东西是由内在的东西支撑的,因为写在纸面上的东西都是死的。人家这么做,看上去就极为合理、流畅、生动、有效,这是由人家的综合素质决定的,而换成综合素质不同的他人,完全照搬那是不会有太理想的效果的。所以,不能从内在素养建构起来的课堂都不是最理想的课堂。这就像是做诗,你学习了汉、魏、晋、盛唐这些大家,不等于自己就会成为大家,你必须在此基础上有自己的创造,而这创造,当然最终来自于自身。
所以,最好的老师,能供我们“取法乎上”,并能提升我们到“上游”“上流”的,就是直接能帮助我们从根本上提高自身修养的老师。这只能是广泛的阅读,深入的思考,勤奋的研究,敏锐的观察,刻苦的修炼了。向历史学习,向哲人学习,向社会学习,从古今中外的文明成果中汲取营养,品味消化,最终变成自己的东西。厚积而薄发,或可有益。学诗是这样,教书也应该是这样。金代元好问有《论诗诗》说:“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已觉祖师低一著,纷纷法嗣复何人?”这首诗,既道出了盲目从师的弊病,又提出了自创为贵的原则。拿来与上课参校,十分恰切。在这一点上,“识”又体现出它“认识”的内涵了。也就是说,你想做一个怎样的老师。想混日子,想谋工资,“取法乎下”即可;想有成绩,想获名声,想出人头地,想对得起这份工作,想树立美好形象,“取法乎中”即可;想成为大家大师,想参透人生底蕴,想领悟生命真谛,想流播一代诗风,非得“恒兀兀以穷年”,下一番苦功夫不可。严羽说“立志须高”,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