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桥上
文/薛义
夏天的雨后,天总是很低,蓝的吓人,一不留神,就有英英白云从擦洗干净的南山上长出来,贴着天的边沿,顺着水的流向,一路弥漫,淌到长安城里。
这在元朔桥的人行便道上看去,便更震撼。向南一望,河水活活,雨后水势如海,碧浪摇空,携骀荡长风,绕白鹿原而下,正是嵇康诗里被魏晋名士一再吟咏的“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远处云白天青,绵延的山峦如玉,静默相对,笼罩在煦暖的日色里,像李商隐梦境里描画的“蓝田日暖玉生烟”,也总能让人联想起王之涣的诗,“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这水是真从云间流下来的,南山上可是住着通天的神仙。
如果嫌嵇康、王之涣所谈及的地方终不是此地,羌笛杨柳的歌也更多是边关的风情,那么王维、杜甫的诗文总是恰切的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在终南山里休憩时水源处的沉思,远山日暮,独向云归,等到“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夜间趁月色微明,逐云顺流而下,没多久就能在回望一瞥中被“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的画面惊艳。辋水、蓝水,都是眼前这条灞河上游支脉的美名。至于“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虽是恭维皇帝的富贵话,可没了此地山川风物之助,怎能写的如此壮丽丰赡。我实在疑心杜甫在夔州秋天怀想长安时,想到的不只是大明宫里遮掩在鸡毛扇子背后的皇帝,更多还有龙首原头遥望南山雨后层层叠叠生起又消散的云烟,与一点点亮起来的日色,那是眼前真正的蓬莱。而“双凤阙”云云,请看今日元朔桥上兀然树立的双塔,如宝船上鼓满的双帆,倒影在玄灞清波之中,难道不比王维在兴庆宫阁道里看到的更为高耸缥缈吗?更何况,今日人家何止万户,人民而非皇帝,成为了自己真正的主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在此终不是一句空话了。
元朔桥在古长安之东北,故向南看去,总不免要想到那座大城里历史上的繁盛故事,想的多了,不免有些气馁,曾经的人事风流,文物昭章,离我们今日毕竟有些远,唐朝的天空再好,也是见不到的。我们不妨调个头,顺着水流方向,往北看——
灞水在此已纳素浐,迤逦二十里,便将汇入清渭,东注黄河而朝宗于海。远处隐隐约约的,是汉家五陵,是更旷朗的渭北高原。历史依旧厚重,但在肃穆的自然面前,又只是一种点缀,人工的盆景,何如造化的山水有力!于是人的心胸不免开阔,也变得超然。杜甫在此怀人,写下“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境界阔大,已足够沉着俊爽;李白慨叹兴衰,气象更加雄伟深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又是何等气魄,让千年后的王国维都要盛赞“遂关千古登临之口”。霸陵刚折罢柳伤感的诗人们噤声了,塬上的豪杰皇帝们也埋在黄土里说不出话来,舞台是属于今天更广大的真正的劳动者的。“六亿神州尽舜尧”,是毛泽东政治理想的诗意表达,要想完全实现,也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随后“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几句,未免不已是今日此地的写实。数年之间,整治山河,改天换地,全运湖碧波荡漾,“三河一山”超级绿道贯通开放,“长安花”“长安钻”“长安鼎”“长安云”“长安乐”等现代文体场馆拔地而起,奥体中央公园纵贯东西,西安陆港吞吐繁忙,体育与自然与青春与创业的精神在年轻的港务区流光溢彩,河流改变了模样,沉睡的古老平原被唤醒,明媚的风光,在这片热土上到处都是。
“一条大河波浪宽”,新的天地在此被开辟,历史上开放、包容、协作、连通乃至文明的精神也因此被召唤而鲜活。不信,请看不远处一列列西去东来连接起欧洲中亚的“中欧班列长安号”,不正是古丝绸之路的当代具象?“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铃声已为汽笛声取代,去往安西及更西更广世界的,不只是物质的白练等财富,也是不同国家与地区之间交往互鉴的希望。况且,张籍是中晚唐人,其时国势衰微,凉州诸西北州镇,在安史乱后也久为吐蕃所占,战伐频仍,商路断绝,繁华不再,不然,他怎会在这首凉州词中用一个意味深长的“应”字呢。而我们今日,自要胜过他不少,一条条常态化开行的路线在欧亚大陆上纵情伸展,国际物流大通道上满载货物、去来繁忙的“钢铁驼队”,当是“正驮白练过安西”,甚至“喜驮白练过安西”了。西域并不产白练,而且据出土的敦煌吐鲁番文书记载,白练在丝绸之路上的出现与流转,与唐帝国前期开拓经略西域的武备息息相关,存在时间并不长,安史之乱后,便在西北地区基本销声匿迹了。白练实是出于政治、军事需要的军资官俸与赋税。相比于帝国统治者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惨淡经营,今日我们的长安号,满载的却是各国家各族群人民的日用,这有一列列天南海北汇聚于西安港中整装待发的列车运输物资清单为证,凝结的的确是“广大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必将指向铸造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祈望。如此事业,顺应人心,呼应时代,定将基业长青。这也许,正是厚古不必薄今,今日胜过唐朝的又一个小小的例子。
元朔是汉武帝的年号,也指一年的第一个朔日,即正月初一,意味着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好兆头,实在是一个见证了世界历史、经得起时间淘洗的艺术品般的好名字。以此为横跨灞河的大桥命名,我想,既是长安城厚重历史的折射与馈赠,每一闻之,总能让人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更是祝福年轻的港区,能开拓进取如强汉,恢拓境宇,振天声于宇内,并在淑气和风应候而来,天时人事日益相催的新时代里,凭借着这种兼容历史并指向未来的精神,勇敢地面对充满危机事件的世界,以创新、开放的心态,获得真正的认知定力,创造出新的奇迹。
贾平凹是惯会说话的,曾带了人爬上城墙,向南指点,把大雁塔比作一枚印石,曲江池比作一盒印泥,断言中国文化的大印被无言的上帝放置在西安,永是中国文化魂魄的所在地。这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譬喻,今天我们总要跳出城墙,不说站在风云幻变的秦岭山巅上,就顺着这素浐玄灞,从古白鹿原上下来,看看这座宏伟现代的元朔大桥吧。也许桥下奔涌的河水,便是一椽巨笔;两座精钢桥塔,就组成一架笔山,等待着勤勇智慧的人民,真正的上帝,在广袤的蓝图上挥洒出属于自己的灿烂明天。此地古老又年轻的膴膴隰原,竟是一张最大的画纸了。
作者简介:薛义,笔名雪意,陕西吴堡人,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美学博士生在读。昔嗜杜诗及宋初小词,近来对乡邦文献与近代文化、文学创生的体制发生兴趣。曾在西安工作数年,获上海作协组织的青年评论大赛一等奖及优秀奖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