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的“不忍”、“不堪”和“不幸”

陈忠实的“不忍”、“不堪”和“不幸”

史飞翔

2016年4月29日早晨,刚到办公室就得到一条消息:“今晨7:40左右,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忠实先生因病在西京医院去世,享年73岁。”我的第一反应是赶紧给陈忠实老友、著名评论家李星老师发短信求证。李星先生回复:“我也才知道,前几天已知病危。”听罢,我整个人顿时一愣。几天前,我还专程去了趟陈忠实文学馆,在陈老师坐过的一张老八仙桌上照了一张相,买了陈老师两本著作:创作谈《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散文集《白墙无字》。现在看来这一切似乎都带着一种告别的意味。


我与陈忠实先生同居一城,也经常一起开会,但坦率地讲,因为年龄代沟的缘故,我们之间并无多少往来。仅有的几次近距离的接触,留下的都是温暖的记忆。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次演讲。那次演讲我负责具体接待,并且现场录了音,所以印象深刻。在那次演讲中陈老师深情地回忆了自己在文学道路上先后遭遇的两次挫折经历。一次是在他初学写作那会儿。当时高中毕业回乡教书的陈忠实为了学习写作不惜步行几十里,头天动身,夜宿农民家,忍受蚊虫叮咬,前往西安市文化馆,参加为业余作者开设的文学讲座。陈忠实说,他清楚地记得那次讲座的题目是《散文散谈》,主讲人是肖云儒,时任陕西日报副刊文艺版编辑。在谈到这次讲座时陈忠实这样描述:“当时在底下还未听课就感觉到悲哀,我完蛋了。全部是自卑,任何自信都没有。为什么?肖云儒比我只大了一岁,人家现在在讲台上给我讲散文散谈。大学早已毕业,且已经开始在陕报当编辑,我在底下还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在听什么叫散文。连散文的概念都搞不清。这一种参照系就太残酷。后来多年以后,在文坛上和云儒认识以后谈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说,你当时首先是打击了我。后来才是鼓励了我。非常残酷。所以既要感谢你,也要痛恨你。”第二次是在文 革期间。陈忠实是这样讲述这次经历的:“我刚刚发了六、七篇散文之后,文革就开始了。文革一开始就把所有作家都打倒了。我很崇拜的一些陕西作家像柳青、杜鹏程、王汶石全都被打倒了。我就感到我没有任何希望了。当时我在基层的一个中学教书,到西安来,在街道上看见文艺界游行的卡车上拉着当时的那几位大作家。我心里悲哀极了。我就想中国连柳青都不要了,我还努力干啥?我还写那豆腐块干啥?”


陈忠实先生的这两次挫折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伟大都是熬出来的。为了写《白鹿原》,陈忠实远离喧嚣的文坛,放弃当正厅级领导的机会,躲到乡下老家,一沉就是六年。六年的艰苦写作,每天陈忠实都要经受着各种人物在脑海中的较量。纠结的心情让陈忠实额头上的皱纹如同黄土高原上的沟壑一般深刻、纵横。1992年3月25日,近50万字的《白鹿原》终于完稿。一经问世,如同一颗原子弹一样,爆炸在中国文学的天空。


今天评论界普遍认为《白鹿原》是“一部总括了新时期中国文学全部思考、全部收获的史诗性作品”,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收获”,是“史诗巨作”,是“民族秘史”,可有谁能真正体会到陈忠实为此而付出的沉痛而又昂贵的代价?陈忠实后来的一些散文隐约透漏出,个人遭遇的料之不及的鲜为人知的“龌龊”。“原坡上漫下来寒冷的风。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丰富的汉语言文字里有一个词儿叫龌龊。我在一段时日里充分地体味到这个词儿的不尽的内蕴。”(陈忠实《原下的日子》)陈忠实先生后期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李十三推磨》,我一直认为这个短篇是解读陈忠实晚年心境的一把钥匙。遗憾的是这点至今没有引起陈忠实研究者的重视。我们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揭示了“一个民族秘史”的伟大的作家,竟然也要忍受如此的“不忍”、“不堪”和“不幸”。如今这一切都随着陈老师的逝世而画上了句号。同时也留给世人无尽的猜想和思念。


终南学社成立的时候,我邀请陈忠实先生参加,陈先生因事未能出席,派人送来一幅字“终南岭秀宜诵诗”。如今,这幅字就挂在我的头顶。每当我看书看累了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这幅字。见字如同见先生。于是脑海里立刻呈现出先生那张沟壑纵横但却棱角分明的、典型的关中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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