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最近的那颗星

梦见奶奶了,每年一次,如约而至,这也许是我们当年最后那次约定吧,或者我最亲爱的奶奶仍然不愿意拒绝她最疼爱的大孙女的一切合理与不合理的请求——我梦见有人清晨带我去奶奶家,住在老屋的奶奶起来烧火做饭,我走过去,轻声问了一句:奶奶,你知道我来了吗?奶奶慈爱地说:当然知道啊,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离我最近的那颗星

● 邓亚娟

童年的我最富有,因为奶奶那么爱我,超越了她对世间万物的喜爱;童年的我最幸福,因为奶奶那么爱我,超越了她对世间万物的喜爱。奶奶离开我十六年了,可我却从不敢轻易落笔,我怕我惊扰了奶奶脚步的从容和她梦中的清宁。
该有多幸运,我是奶奶迎来的第一个大孙女。从我出生的那天开始,我便成为了她老人家的心尖子,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种。我出生于1976年,由于家境贫寒,妈妈坐月子除了两升小米,就没吃到任何的能够补充营养的东西,所以妈妈不能喂给我哪怕半饱的母乳。而那个年代,也根本没有奶粉米粉牛奶之类可以供我果腹。于是,我送给这个世界的第一份大礼,就是不分昼夜的啼哭。于是,身体还很脆弱的妈妈便时常抱怨我的不友好,但最疼爱我的奶奶却舍不得抱怨喉咙嘶哑的小小的羸弱的我,只能日日夜夜把我紧紧缅在她的斜大襟里,低声哼唱着她那几首哄大了三个孙女四个孙子的千年不变的歌谣“小老鼠,上灯台,偷吃油,下不来。喵喵喵,猫来了,叽里咕噜滚下来”“猫来了,狗来了,小宝宝,快睡觉”……一天又一天,她用她所有的耐心和爱意给了我来自这个世界最初的温暖和安慰。
也许是这份难捱的艰难岁月,奠定了她对我的绝对宽容和我对她的笃定依恋吧。记忆中,奶奶是我的保护神,一整个大家庭包括叔叔婶婶都得无条件高看我一眼,今天想来甚至到了“没理也得占三分”的程度。家里人口多,所以,作为家中排行老大的爸爸妈妈便搬出去分家另过,而我是绝然不会离开奶奶的,等到三个叔叔陆续结婚,我迎来了二婶三婶老婶,他们也曾多次在吃饭的时候半开着玩笑跟我说:“这不是你的家,你应该回家去吃饭啊”,我从没去考证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句玩笑话里到底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但我每次我都吃得非常坦然,而且还会斩钉截铁地回答到:“我没在你家啊,我奶奶家就是我的家!”被偏爱的人总是有恃无恐的,我愣是赖在奶奶身边,度过了我的整个童年。
因为有奶奶的庇佑,所以我的童年是无拘无束、洒脱快乐的。那个年代的我的同伴们,在七八岁就得帮助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比如叠被扫地、收拾碗筷等,待到十来岁就跟着大人去田里打滚子、拔草、间苗、掰苞米或者放学回家给上山做农活的父母做好小米饭,洗净从小园里摘下来的黄瓜、小白菜、小葱等等。而我,因为一直在奶奶家,是从不用做这些活的。我只是一有时间便跑到野外,春天扒开封冻的泥土去寻深埋着的嫩嫩的草芽,骑在高高的大墙上享受温柔的春风拂过脸颊;夏天跑到树林里去采长着两只绒毛眼睛的鸽子花,去刚发过水叫来河边抓漫上岸来的小鱼小虾;秋天去收割完的田里拾装车落下的谷穗豆粒,躺在那棵老树下静静等待金黄金黄的落叶翩然落下;冬天去去村南水库厚厚的冰层上面溜冰,在皑皑堆积的雪坎处搭房做饭过家家……
那年那月,少年不识愁滋味,欢声笑语暖了天涯暖了年华。而最让人难忘的还是这一幕:等我回到家中,奶奶已把一大家人的饭菜做好,还总是盘算好周期和频率用一年到头分到的那几斤白面做成面条、疙瘩汤给我打打牙祭。我最喜欢的当属冬天,因为这个季节奶奶还会给我额外的奖赏,每每我疯玩够了回到家中,都会直接奔向放在炕上取暖的火盆旁,那上面放着一个十厘米见方的铁笊篱,那里有奶奶给我小火慢烤的一把黄豆、一把葵花籽、一把玉米粒或一两小土豆,我便用手小心捧着,一边左右手来回晃动一边用嘴吹气,待它们稍稍晾凉一些便投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又香又甜,那感觉美极了,那是我记忆中最无可挑剔的千金不换的美味佳肴!
儿时不懂事,觉得奶奶对我的宠爱,就是理所当然的;多年后,再次谈起,大我不到十岁的老叔每每抱怨:“你知道吗,在没有你之前,家里的面条都是归我吃的,自从有了你,我便再也没吃过面条,每次只有喝点你剩下的面汤的份。”从小被奶奶娇惯惯了的我却用另一种方式表达歉意:“行行行,作为补偿,明天给你买一箱挂面”,却至今也没有兑现。
后来,我外出读书。从高中到大学。奶奶的身体逐渐不再硬朗,白发日益增多,她出现在村口的身影却愈加频繁。很多年,无数次,她保持同一种姿势同一个角度同一种期盼——她就站在村口那条唯一通往村外的小路旁,竭尽所能向小路的尽头张望,我知道她时刻都在盼望她的大孙女出现在蜿蜒的小路尽头出现在她的视野她的身边。等到天近晌午,她才慢慢回到家中,久久凝望着老屋房梁上的燕子出神,低声喃喃地说:小燕子,长大了,出飞了……
能把出飞的燕子盼回来的次数总是有限的。大学毕业后后,我就面临参加工作、结婚生子。我终究还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孩子,还是她到村口守望的理由,于是,不管多忙,我都每一两个月抽时间回去看她一趟。这样的日子,就是奶奶的节日。她比以往还要再早一些动身起床,挽好稀疏的头发,扣上我送给她的圆形发簪,双腿盘坐在炕上,一边嘴里叼着大烟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边眼神笃定地望着我:我在屋里,她脸朝北坐在炕沿;我去院里,她脸朝南坐在炕里……
我坐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就温声表达着她对我的若干不放心,最担心的是她这个“横针不知竖线”的大孙女结婚以后的针线活,经过她的深思熟虑,有一天她终于非常认真地跟我说:“没事的,把你的针线活带回来,奶奶还能帮你做几年呢,等到奶奶走了以后,你需要拆行李被褥或做棉袄棉裤,就让你妈妈去帮你做……”我连声答应,她才放心地笑了,还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非常想告诉她:“奶奶,您孙女虽然依旧不会针线活,可是无论行李被褥还是棉袄棉裤都可以买到现成的,您可以放心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仍然走不出奶奶凝望我的目光,那目光深似海洋,足够温暖我一生的颠沛流离;那目光深似海洋,足够牵动我一生的怀念想往!
2006年的冬天,八十岁的奶奶病重。她躺在炕上,拒绝喝水拒绝吃饭拒绝吃药,她虽然在世间还有很多眷恋,却执意要去另一个世界陪伴两年前去世的她的大儿子我的爸爸。一周以后,奶奶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那年腊月,天气奇寒,十多年不见的大雪封山,我的心情久久处于冰点,从奶奶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了在世间孤独流浪的孩子。客车通车后,善解人意的弟弟约我去祭拜奶奶,公路还好,六十公里我俩坐了三个小时;可坟地离路边大约四百米,没有车辙没有脚印。弟弟抱着一大袋纸钱走在前面,我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我俩一只脚踩下去,大雪一下没到膝盖上面。等这只脚摇晃着站稳,再艰难地从深雪里拔出另一只脚向前迈去……
寂静的雪野,狂风呜咽,阳光刺眼,只有我俩在艰难跋涉。短短的路程,我俩走得俩筋疲力竭,棉衣湿透了,鞋里袜子里裤腿里全是雪,头发上腾腾地冒着热气,眉毛上挂满白霜,顺脸流下来的,早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当在奶奶的坟前长跪不起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天人永隔。
是的,无论怎样跋山涉水,我也终究是寻不回最爱我的奶奶了。我在无数个夜色最深的夜里哭泣过追问过,无人可以帮助我回答我。直到有一天,我不经意地抬头,看见了离我最近的那颗星在温柔地眨着眼睛。我从此坚信,我永远不会孤单,因为奶奶已经化作离我最近的那颗星,就在我的头顶我的窗口,日夜晶莹温暖地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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