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树

生命树
卢文娟

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几只麻雀。阳光下蹦跳的身影像生动的五线谱，干冷的空气里飘着干涩的啁啾声。片刻又静静地停在桐树的枝干上转动着脑袋四处瞅着。
“这样的天，哪里去寻找食物？”老人喃喃地说。
“妈，记得你从前和我爸总喜欢坐在这里喝茶。”儿子问道。
“是啊，当年这棵树苗是别人给的，是为答谢咱对他家的恩情。”
那一年，他们风华正茂。年轻人从山上打猎回来，天寒地冻，村里大多数人家没粮吃了。很多人跑到外村去借粮。年轻人的家境算不上富裕，但粮食充足。只要上门来借粮的，他们或多或少都给借了。春暖花开，一户人家拉着架子车来到了老人的家门口，车子上装着两棵生命力极旺盛的幼树说是为了答谢他们的救命之恩。尽管对于农村人来说，树苗算不上什么稀罕物，可这份心意却难能可贵。当年这户人家男主人是这么说的——兄弟，多亏你家帮助。这是挑出来的两个好苗子，一定能长成参天大树。俗话说树高千尺不忘根，你们就是我家的根，我们这一生都忘不了。看着架子车上两棵绿油油的树苗，一股暖流传遍年轻人和妻子全身。一棵是桐树，一棵是槐树。因家里后院特别大，之前他们也种过一些杂树，但都长得不怎么好，便想着将这一棵桐树栽到后院，至于这一棵槐树嘛，栽在家里好像不太合适，就随手栽到了门前的自留地头。从此，这一棵桐树就成了他们家里的一员。

时间像老油纸蒙在了记忆的窗户上，但儿子还是能隐约地记起一些事。当老人说到这里，他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觉得一切就像刚发生。
老人说道：“都以为这棵树是最早栽的那棵树，当然也可以那样认为，它也是它身上萌发出来的一枝。这么多年了，它身上始终流淌着它祖先的血液。”
“妈，那一年我只有六岁。”儿子无奈地说。
老人回道：“三十个年头了。我只记得我和你爸从地里回来看到满屋子青烟。当时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第一反应是不是家里发生了火灾。跑到后院，我们傻眼了，大桐树着火了，那火苗呼呼直往上蹿。浓烟滚滚，大火烧得桐树枝干噼里啪啦。我们随即抓来盆子，水桶给树上倒水。我发疯似的屋里屋外找你。”
“我躲在门板后，偷偷地看着你们扑打火。”儿子停顿了片刻说。
“当时我一把抱住你，看着你黑眼睛里有躲闪的神情，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情况。可是你却哇哇地哭了。你爸他呛得直咳嗽，并一个劲给我摆手说让把你抱到前面去。火扑灭了，大桐树几乎被烧死了。看着被烧死的桐树，我心里当时很难受，毕竟陪着我们那么久了。你爸却说树的生命力顽强，也许会活过来。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大桐树整个树冠已被烧成了黑色，顶端的枝干已经全部烧坏了。树芯都成了褐色的，看样子必死无疑。后来问你，才知是你靠着桐树玩火，不小心旁边掉落的那些细树枝给燃着了。树烧了，可没伤着你，我和你爸当时觉得这是天大的幸运。”老人不紧不慢说着。

儿子叹了一口气说：“也是从那以后，再也不敢玩火了。当时看村里几个伙伴说石头磕打能起火，觉得好奇，但是我怎么打，石头就是不起火，我一着急拿来厨房做饭的火柴，顺便抓了一把干柴点着，以为用火苗能引燃石头，没想到旁边的树枝也着火了，火势极大。我吓傻了，拿起笤帚扑打，可是越扑火越旺。我吓得扔了笤帚就躲在门板后。那一刻心里就一个劲想自己会不会被烧死？”
“桐树死了以后，我和你爸也很少来后院，不久你爸直接用斧头砍了树冠烧毁的那部分。可万万没想到，奇迹出现了，第二年春天，被砍掉的那部分周围生出了许多新的枝条。枯木逢春啊，看着那些直溜溜的新芽，心里不知有多兴奋。听村人说，发出的新芽只能留其中一两个，其余的必须捋掉。便保留了两个最大的新枝，随着它们日后的成长，又不得不掐掉一个，最终留下了一个枝。不出半年时间，那枝已高过了人头。不过一年，一棵小桐树端端正正地成长了起来。树的生命力的确很强，只要有土壤，有阳光，有适当的水分就能生长，而且生长得很快。”

老人站了起来，像是要和一位老朋友去拥抱。她走到大桐树跟前，用手轻柔地在树身上触摸着。然后又像是孩子一样双眼里发出了明亮的光芒。“瞧瞧，谁能想到今日的它曾经遭受过那么大的灾难？如果这不是我们亲身经历的，或许我们根本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老人又一次仰头看着天喃喃自语道：“一棵树都如此，何况一个人？”她忽然将目光对准了儿子，心里升腾起一股酸楚，却也夹杂着一丝欣慰。到底是生活给予她的，她怎能不去勇敢接受，不去面对？
儿子感觉到了母亲的心。他也知道自打双腿残疾后，他很少和母亲沟通。他完全能感觉到母亲内心的焦急和无奈，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悲观绝望的情绪时刻影响着母亲，但却无法控制自己。此刻，他也完全明白母亲今天这一番话的心意，瞬间忍不住泪湿了眼眶。朦胧的泪光中，他仿佛看到了眼前的这一棵大树正在被一场大火无情地燃烧着，任凭枝繁叶茂，任凭枝干坚挺，但依旧无法挡得住熊熊大火。化为灰烬的树叶在弥漫的浓烟里悄然哭泣，烧断了的树枝成了黑色的木棒落了一地，点数着树冠年轮上刻印的风霜，没有人知晓这棵树经受了什么。无数个黑夜里拼命挣扎，无数个黎明时想要冲破伤痕。风雨雷电，清风花鸟，这一切不只是莺歌燕舞的欢悦，还有背负伤痕的忍痛前行。当最后的一口气还没有绝，当最后的一线希望还尚存，生命有什么资格拒绝大自然赐予的巨大力量？在努力向上中，在希望憧憬中，拼命冲破命运里无法逃避的灾难。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新芽萌发，生命的光辉再次将它包围。向阳而生，不惧风雨。他们的眼前瞬间一树繁花，还有那一嘟噜一嘟噜的花蕾。

儿子忽然由悲转喜，他觉得眼前的这棵树不只是一棵普通的树，而是自己多年的知音，把最大的勇气和力量，把最好慰藉和安心都给了自己。

这一刻，母亲和儿子四目相对，就在目光交汇的暖流里像是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和另一个美好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