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河流
文 / 黄俊怡
故乡的河流称为母亲河,源头有说在远处那片山的石壁,方圆十里以内,河流缓缓流淌过许多村庄,这些村落的名字,以坡岭命名,古人讲究自然地理,如星丘,山岭等地形地貌。翻阅熟悉中的村名,也不乏有以牛、岭、狗、垌等命名的,名字有一种原始的况味。旧时乡间没有高楼耸立,只看到山野里烟雾弥漫,闻到花草清香。阳光洒落在树影间,落入某户人家瓦顶的院子里,明亮而柔和。村落比邻而居,共同拥有一条自然形成的河流。故乡的河,不知道起源于哪个时代,它深邃隽永,悠长而古远。
村落在河的北游,故园与河流在咫尺之间,地缘与水亲近。自小枕着这河流的梦,在夏夜的星空下憩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在河边村读小学,入学前到河里练习水性,在游泳中饮过不少河里的水,自此我与水结缘。河面有数十米宽,在通往上学的路上。走水路得靠坐船,赶不上船时可以游水渡河。我有时选择游水渡河,河流的水虽然很深甚至有时带着急流,我循水而过。水道里没有留下我走过的痕迹,我与故乡的河流却是没有隔阂的。
河的对岸是一片山坡,山色叠翠,竹影婆娑。坡地上苦楝树在夏日开花,紫里带白飘过迷人的香气,这是苦楝花之美。据说这种树的果是有毒的,我曾尝试过一次,甜中带有一种苦。坡地里种植番薯、眉豆,荒地里也种植了许多南瓜,河里的水土养育这一片瓜果,乡居岁月我尤喜吃这南瓜,每天也必从河上路过这片坡地。午后时分回程,阳光倒影在河的中央,泛着橘黄的粼粼波光,水波潋滟的河面像镀过一层金色,河流犹像涂上金色的梦,只是这金色不过是一种年少的纯真。
徘徊河畔,那个在河边流连的少年是孤独的,与河流为伴的独处与空虚不同,孤独有时候却也是一种美。多年后想起故乡的河流,想起那段混沌的岁月,混沌是未经打磨的纯朴。我想起周老师与她的学生泛舟河上,清冷的岁月里,她扎根在乡村支教,与学生们打成一片,她对学生有着绵绵的关爱,带我们吟唱过《橄榄树》《梦驼铃》等歌曲,嘹亮的歌声从教室里传送到河边,歌声里亦有每个人年少的梦。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小学毕业那天,河流上人潮涌动,我远远看到丽珠与柏英他们在河边拍照留念,白色的上衣散发着年少的青涩,熟悉的身影在镜头前定格为美好的落影,有如沉鱼落雁,那一刻成为了我离开河流多年后回想前尘的影像。多年后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杳无音信,只有河流的水声回荡在梦魂外,直到近年我在大城市与他们邂逅,他们在各自的生活里自得其乐。从十四岁离乡别井到三十四岁重逢在某个城市,隔着二十载悠长的时空,从同一个时代走过来的印记,只有河流拉长着年少疯长的梦,是这样清晰这样绵长回荡在故园旧梦里。
河畔漫溯过青郁的水草,天空倒影着青天白云,树木里有三两棵古松偶尔投影在河里,河上之水不见尽头,从前村里饮用水从河道的沙里去淘,可见水质之净。一方水土一方人,排队到河里取水就像村人到山上打柴,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乡村靠河取水、近山打柴的一幕。后来打井取水,自来水安装到村,煤气取代柴草输送到户,是村落生活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捕鱼的人常出没在河边,从网捕到用雷管炸鱼,后来开采沙场的人也多了,河流里的白沙越来越少,人对河流的索取方式几近粗暴,日积月累,生态环境逐渐失去了平衡,河水也已没有了当年的澄澈,也没有了从前的浩荡与深邃了。河边上青青绿绿的庄稼,长满了高高的草木,许多农田荒废了,河流是有生命的,它与自然浑然一体,生物链断层了,河流似失去了昔日的光鲜。近年来政府部门对河流实施管理,采取河长负责制,修建河堤、严禁采沙、复耕还田,河流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这些年来,我在一次又一次返回故乡时,从桥上远眺河上,故园在眼前,许多往事沥沥也浮现。我离故乡远去了,而流过故乡河流的水是不会断的,梦里依稀亦曾闪烁过河流从前的影子,忆起十四岁以前生活在乡野里关于河流的故事。村里认识的人逐渐老了,认识我的人渐渐少了,唯一不变的是这条河流,时常打湿在我的梦外。
生于斯长于斯。我很少与人谈及我从哪里来,我的故园在何处?这不代表我淡忘河流边的村落,河流亘古亘今仍在那里,梦里依稀河流边上便是故园的来处。徘徊在来时的河边,我目睹过它古老的颜容。我是一个后来者,面对河流,我一面羞涩,柔弱仿佛与生俱来,我学会像水一样缓缓地往低处行走,有时粗枝大叶不受拘束,生活中直来直去,四处碰壁。不惑之年重返故园再读故乡的河,我看到流水蜿蜒迂回,不急不缓,才逐渐读懂人生实属不易。
少年时走过的河流,留给我是纯真的回忆。重读河流,关于水,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一时感慨,水长养万物,默默地滋养众生,它为饶益万物而不争功,不与人计较。河流之水缓缓地往低处流,蕴含着大自然无我、无私的精神,水的柔软来自这种超然的心态。
多年后再读故乡,面对已深深根植于心的这弯清流,我的内心始终充满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