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杨冷鱼
文 / 谢 志
引 言
听群里文友枫林晚说,他跟高州历史文化名人杨冷渔有亲戚。我说,是“九代姑爷”吧。他说,杨冷渔是他母亲的亲爷爷。我一算,至多是四五代,还未到九代那么远。突然,我就有了走近杨冷渔的兴趣。
清·咸丰十一年(1861年)早春,从西北吹过来的寒风依然凛冽,过惯了平静日子的高城人,心情格外浮躁。
农民义军从广西攻入高州府境内,破信宜城后直逼茂名(今高州),知县崇麟闻讯逃遁,文武官员忧心忡忡,不知所措,城中百姓更是惊恐万分,四处逃避。此时,有个叫杨廷桂的文弱才子却是镇定自若,他带着家属进城,与郡守蒋立昂发誓死守城池,并上书告急,愿临危担当守城之责,保境安民。杨廷桂此举得到上头伊霖布政使称赞并派兵前来协助守城,至使“敌数扑城,卒不得逞,城危获安。”杨廷桂不计安危请缨守土,使社会民生得以稳定,深受百姓的敬重。
杨廷桂(1804~1884),字天馥,别字冷渔,号岭隅,今高州市曹江镇满坑村委会冷水铺村人,道光十四年(1834年)甲午科举人,截铨知县加同知銜(知府的副职,正五品,相当于现在的正厅级)。诰授奉政大夫,貤赠昭武都尉。他性聪颖悟,博闻强记,广读诸书,尤潜心钻研经世之学;他爱好藏书,即使经济拮据,典当衣物也要购书。咸丰六年(1856年)鉴江洪水暴发,杨宅被淹,藏书全部漂没无存,后又陆续补购新书数千卷,世人称“岭隅先生”。
走近杨冷渔,我是从“冷水铺”开始的。
那天,与学兄黎国强先生(网名枫林晚)从高城出发,东行十几里,兜转了几段路,真的找到了一条叫冷水铺的村子。按杨冷渔后人杨宜辉的说法,“冷水铺”的来历要追溯到古代。那时十里设一驿,从曹江圩去高州的驿道经过这里刚好十里,官府在村前江岸设了个驿站,为来往官员提供食宿服务。之后有人在驿站旁边开了一间铺仔,来去高州等地趁圩赶市的人,路过时都会在铺仔歇息饮水。有时因为人太多,煮的水不够饮,店主就会冲冷水给大家饮,一传十,十传百,冷水铺就出名了。
鉴江静静地从村前流过,银光闪闪,水波不兴;岸畔绿草茵茵,鸟儿飞来飞去,那些不知名的小花,迎风招手,好像是在欢迎远方来访的客人;从高高芦苇飘落的紫色花絮,随风放送到水面,伴着鉴江流向远方;偶见几辆小货车或摩托从平整的水泥路驶过,一会儿又回复了乡村的静谧与安宁。我想,桃源的静美也不外如此吧。
穿过写着“冷水铺村·镇安社”的钢架牌楼,入到村中,在“冷水铺公园”稍事停留,经村民指引,我们来到在朝鲜打过仗的91岁老人杨泽富家里。老人年事虽高,但精神矍铄,声音宏亮,他跟我们谈到了他在朝鲜板门店打仗的九死一生,又谈到厚重的《茂名广潭杨氏族谱》,并捧出来让我们恭读;给我们带路的95岁老人杨炎熙说,杨冷渔出世的屋还在,就在前面不远处。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就要前往看看,老人怕我们找不着,还乐意给我们带路。老人太高龄了,我都不忍心让他带路,他说无所谓。我见他步履虽然有点摇晃,但走起路来却不慢。想来,冷水铺的水土很是养生,能让人长寿。
沿着村道漫行,但见一栋栋农家新楼,在秋阳的映照下分外光鲜;层层飘檐,围栏雅致,庭院深深,缀满花草。而与之相差了几个朝代的“杨冷渔故居”,却静静地倦曲在村中一隅,我相信平时也不会有人来到这里,然而我并不觉得它孤独和冷清,因为它是杨氏先人开疆拓土继往开来的发源地,更是杨氏族人拥有骄傲的过往和书写今天幸福的见证。
故居前有一株享受国家级保护的珍稀树木“见血封喉”,树皮灰白,围径数抱,昂首挺立,绿叶如盖,护佑着古老村庄的风水。故居白墙黑瓦,门额镶嵌着一块金铂匾额,上书“文魁”二字,红色耀眼,分外夺目;大门两边有一副对联,描述了门前的参天大树,寓意树木树人,百年千载。联曰:
大树屯云仰先代培根后人荫叶;
新花映日望蓬门毓秀上苑闻馨。
古朴厚重的朱色大门,爬满了一道道皱纹,轻轻推开,有一缕灰尘,好像是从前朝飘落,让人感叹最易老去的就是岁月。故居只剩前厅、后厅和那口装满旧日时光的大天井,可见萋萋芳草从瓦面吊落。前厅墙壁上嵌着一块铜牌,上面刻录着杨氏子孙捐资赞助重修故居的芳名。这些朴素的举动,就是一种可贵的传承和游子心中永远的乡愁。举人的故居,很老了,即使是空空老屋,满目沧桑,我依然感受得到这里还流淌着浓浓的文墨书香,仿佛眼前晃过杨冷渔挑灯夜读的身影。在这里,我读到了杨冷渔遥远的故事……
杨冷渔平生以教学为业,曾为高明山长(古时书院的讲学者),管教过全县秀才,许多士子都是他的门生。广谭杨氏宗祠族务管委会杨会长国西先生说,在朝廷做官做到兵、工两部侍郎(正二品)的广谭人杨頣也曾是他的学生。状元林召棠、晚清进士首任驻美公使陈兰彬,曾撰书“博学敦行”条幅赠予杨冷渔,称赞他博闻强识、敦品励行的教书育人品格。杨冷渔历主邑中近圣、高文(现高州中学)两书院,为书院撰写的一副楹联,一时传颂,被誉为劝学名言:
果能立其大乎,涵养性天,经纶宇宙;
否亦严于小者,精研章句,整饬衣冠。
这副对联内容丰富,寓意深刻,全联包含了好几层意思:凡亊努力了,就会有成果,要树立远大的志向,注重陶冶内心天地,涵养德性,具备济世天下治理国家的抱负和才能;严于律己,谨小慎微,注意细节才能成大事。学习要精心研习古书的章节和句子,平时要注意仪容,做到穿戴得体,整齐鲜明,给人朝气蓬勃奋发有为的精神面貌。
古时,高州府学宫泮池左侧有一株榕树,大可数抱。树上有木棉寄生,亭亭双干,叶绿花红,煞是妩媚。杨冷渔教学之余,漫步于此,借景抒情,咏成一首七言古诗《郡黉木棉歌》,抒发对教学的执着和对学子的挚爱,愿此生“杏坛千岁相终始。”诗曰:
蛟龙喷火烧虚空,珊瑚出海千树红。
尼山老杏接一脉,挺出圣域光熊熊。
朱花赫赫南离色,身有文章气刚直。
桃李妖娆小儿女,松柏苍凉顽铁石。
似此花王真让尔,衮袍高坐云端里。
神光直贯斗牛边,杏坛千岁相终始。
噫吁噫,杏坛千岁相终始。
城西十五里,山高百丈,松杉苍郁,慧泉清甘,然石最为奇,俗呼合掌石,又曰立石。杨冷渔闲游至此,曾留墨迹《佛子岗题石/节选》,让我们有幸欣赏到古时佛子岭的无限风光,诗曰:
牛山郁岧峣,群壑星拱极。
芳树霭芊芊,野池漾深碧。
蜡屐偶来游,风景豁吾臆。
云间问牧童,仙踪称立石。
杨冷渔所居冷水村,他为自己起了一条别名叫“冷渔”,常自嘲“冷水活冷鱼”。他性情灰谐,言辞幽默,诗文不拘一格。笔者收集到他用本地方言写的多首作品。这些作品记录了那个时代的三教九流,民间百态,细细咀嚼,饶有风趣。如《嘲高城大小西门二景》《昨夜大雨及狗打跤两则》《野仔辞》等等。有一个与杨冷渔有关的对首,流传在高州民间近两百年,至今无人对得通,成了绝联。现录于下与君共赏,有兴趣的也可试对一对:
白头婆请花肚姑,过广潭,入深坑,引塘斑婢来会肉粒鱼于冷水。
传说此对首出自一位民间艺人,他久闻杨冷渔文才了得,有意要会会他。一日,他们在曹江趁圩偶遇了。文人行近,两盏淡酒下肚,自然少不了吟诗作对。二人行乐至圩将散时,艺人吟出了上面那个对首。杨冷渔听了,知道是个难联,一时无词以对,之后想了好久也没能对上。
原来这个对首,说的正是他母亲当日为他遣媒求亲的事。“白头婆”、“花肚姑”、“塘斑婢”(菩萨鲤)、“肉粒鱼”都是鱼名,又分别是他的母亲、媒人婆、妻子和他的外号;广潭、深坑、冷水(铺)均为地名,且又与水有关,联中还暗嵌“冷渔”二字。能够将与杨冷渔有关的信息(隐私)串成一道怪联,也算是民间高手了。这联语虽为俗事而作,也是俗中有雅,韵味无穷。全联由动词牵引名词,层层递进,环环相扣,语义双关,暗喻叠出,既高深奇巧,又通俗有趣,至今虽寡未成偶,也不失为本土一段民俗文化佳话。
杨冷渔情系桑梓,为乡亲办了许多好事实事,很受大家称赞。为解决守城团练军饷不足,蔡征潽廵道欲于电白等处港口设置“征收局”,向商人收取出入口税,杨冷渔觉得这样会增加百姓负担,不利于民间安定,最后增税的事也就取消了;古时,从村里到高州,有北江、西江等几个渡口,杨冷渔成头组织乡绅捐款受田转租,将每年收入的租金支付给撑渡人,让群众免费过渡。杨冷渔为人正直,对贪官污吏深为讨厌,即使是相熟之人,也是极尽嘲讽不给面子。
话说有一天,邻村有个在外地做官的人回家看望父母,他邀请杨冷渔过府赏花论文。这时,有个乞丐到门口行乞,那官员不但不施舍,还叫家丁用木棍驱赶乞丐。杨冷渔见此情景,便将身上仅有的十文铜钱送给了乞丐。乞丐千恩万谢离去后,杨冷渔对那官员说,做乞丐的人没有什么奢望了,你给他一点点钱粮,便可让他高兴离去,你不施舍则已,又何必用木棍将他驱赶呢?那官员说,这些乞丐最是可怜不得的,你越可怜他,他就越发来乞你。对了,就以这穷乞丐为题,我出个上联给你对吧:
乞鬼穷,穷鬼乞,再乞再穷,再穷再乞。
杨冷渔正在思考应对,看见有个老头抱着一只母鸡进来对那官员说:“大老爷,小人家里确实没有别的东西了,就剩下这个抱窝下蛋的母鸡了……”那官员听后,叫仆人把母鸡收了。杨冷渔见了十分惊讶,想起进屋时,见到这官员接二连三地收受村民送来的礼物,突然有了灵感,随即吟出了下联:
贪官富,富官贪,越贪越富,越富越贪。
那官员听了,知道杨冷渔讽刺他贪得无厌,气得脸青唇白。本想让他尝点厉害,但想到他是名噪一时的才子,怕闹起来落人话柄,于是厚着脸皮说:“对得好啊!真不愧是个才子。”
杨冷渔有个早年结识的朋友叫柳凌,用银子买了个小官,上任前来到杨家炫耀找乐。三杯烧酒落肚,柳凌似醉非醉地对杨冷渔说:“小财不出则大财不进,像你这样,一辈子捱穷呀!”杨冷鱼不以为然地说:“老子有言,知足者富,我虽贫穷未必穷啊!”柳凌听了,知道杨冷渔是在暗地里提醒他,做官要清正廉明,不要太狂妄自大。但他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将杨冷渔的话放在心上。
两年之后,杨冷渔游曹江高凉岭冼太庙,意外撞见柳凌,见他颓废不堪,掩面而过,很是诧异。经询问才知道,他因为玩弄权柄贪污受贿,己被削职为民了。柳凌的前前后后,正应了那几句警世名言:“小人行险终须险,君子固穷未必穷;万斛楼船沉海底,只因使尽一帆风”(清·郭小亭《济公全传》)。
在山美街道苍地村,我们见到了71岁的冷渔后人杨意泽,他嗓音高,说话快,特别喜欢枫林晚叫他老表。他侃侃而谈给我们讲杨冷渔最后的归宿,讲“通儒里”的来历。杨冷渔生五子(房),其中有两房于咸丰六年(1856年)迁居苍地村。光绪十年(1884年),杨冷渔病逝,享年80岁,乡谥孝文襄穆,墓葬良坑村山岭。墓前左右两边各竖一条高及人头的石围标,墓壁经水洗后,清晰可见正楷刻字:奉天诰命,风徽埀国史,坊表重儒林。次年,他的门下弟子收集整理其著作遗稿,因洪水漂没,大部流失,仅存《岭隅诗存》《南北日行记》《论语靖笺》《大学平议》《中庸平笺》共二十六卷,全被收入《清史列传》传世;生平事迹,清国史馆《文苑传》及县志、府志均有传记。
为表彰杨冷渔的治学精神以及他为高凉文教作出的贡献,官府在苍地村口(现公路工区前交叉路口)建“通儒里”牌坊(已毁),向世人彰显这里曾经诞生过学识渊博的读书人。岁月替换,人事两茫,牌坊虽然不存在了,但人们还习惯叫这里为牌坊。可见,为百姓做过好事的官,不管过了多少年,人们都会记住他。1996年,杨冷渔后人集资在冷水铺村口重建“通儒里”牌坊,将杨冷渔生平事迹写入《重建通儒里序》,并碑刻立于牌坊正中,以励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