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五岁
文/陈大刚(四川)
盘点外孙女车厘子从四岁走向五岁的经历,我想到了一句古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一
初夏时节曾与外孙女一起学诵“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但那时根本没想到,进入盛夏会遭遇百年罕见的高温酷暑。
现在回想今年三伏天的酷暑,背上似乎就有汗冒,甚至电脑键盘还在发烫——那些日子,炎炎赤日如同火鞭追着人抽,仿佛划一根火柴空气就会点燃,甚至将人引爆。一栋楼就是一个火炉子,空调吹出的风有气无力——没有一早一晚下凉之说,日以继夜将近一个月三十五度以上的的高温,让人产生悲观的幻觉,似乎这样的日子将持续到永远,甚至就是世界末日之预演……身边每个能说话的人都异口同声:“一生中最热的夏天。”年逾九旬的老人们也强烈支持这个说法。
外孙女自然见证和参与了可以写入“史书”的酷热——
一天午觉起床,我带她开冰箱拿雪糕,她把手伸进冷冻室,直说:“好冰凉,好冰凉。”说时身体下意识要往冰箱钻,“外公,我想住进冰箱。”
天热不能出门,只有宅家。幼儿园无暑假作业,加之太小也看不了什么书,就同意她每天上下午各看半小时看电视,看的是英国儿童剧《小猪佩奇》新推出的坐飞机出国旅游专集。有一天她边看边对我说她想去英国,佩奇和小羊苏西、小马佩德罗、斑马芙依一定会成为她的朋友,还说要像佩奇那样坐飞机看天上的云、坐轮船看大海……“外公,海风吹着一定很凉快。”神奇的是我竟然在她的话语中也感到了一丝清凉。
虽是小孩,她心中一样有着超越现实、向往远方、“适彼乐土”的情怀与想象。有一天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她可怜兮兮地拉了我的手说:“外公,求求你带我到森林中踩水。”说着就去开门,要来一次“说走就走的远行。”
二
外孙女之所以想到森林中踩水,是因为刚放暑假还没进入高温酷暑时,我们带她去了地球同纬度上仅存的绿色明珠——古蔺黄荆原始森林。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森林。
住的客栈背靠大山,屋顶上居然就有森林大树枝丫任性伸展。客栈用水的管子也不客气,直接伸到山岩上接水。客栈坝子边有一条小溪,沿溪边是一块菜畦,她因此生平第一次看到,缀着红缨的小玉米棒子爬在玉米桔杆上笑眯了眼,四季豆、丝瓜、黄瓜悬吊在藤蔓上荡秋千,紫色的茄子与青红的辣椒在低矮的树上探头张脑……她很惊奇,都要伸手摸,如同摸她妹妹小米粒的小脸蛋——小米粒是舅舅的女儿,小她两岁。
在森林几天行程中,她不仅经历了“菜畦”,还相识了溪水、瀑布、蝉声、山鸟声、蛙声,还捉了蜻蜓、蝴蝶、螃蟹——这森林是她亲历的,不是童话与连环画上的,也不是电视上的。森林于她,是摸之有形、触之有状、视之有色、嗅之有香的水淋淋湿漉漉存在,而非虚拟的文化符号。
其实,黄荆之行于她,有如一次特殊的认祖归宗“返乡”——人是从森林中走向大地的,每个人先天与森林有着血缘亲情,所以,她虽是初次走进森林,却与那些草木虫鸟天然亲近。玉米棒子、四季豆、黄瓜、蜻蜓、蝴蝶、螃蟹自然会走进她的心中,成为她亲切的伙伴。甚至,我以为她心灵的旷野上已经生长出一片森林——瀑布飞洒、野花开放、螃蟹水中爬行、蝉和鸟放嗓……从此,在她人生的世界中,除了居住的城市,远方还有一个叫黄荆的森林。因此,当她被囚禁在高温酷暑下的房间时,就会生出到森林中踩水的念头。
孩子成长需要营养、培养与教养,家人是这“三养”第一责任人。但如能“请”大自然这个“家庭老师”出山,肯定非常好——森林孕育的富氧对孩子生长发育的作用自是不用说,更重要的是,森林对孩子的认知、心智、心理、审美的形成,家人甚至幼儿园的老师都不能取代。
三
外孙女除了参与上面这些我认为的“宏大叙事”外,本年度还为自己“说”了许多私密的“悄悄话”——
女孩子特征在她身上如同花卉迎风展叶扬花。比如,她喜欢粉红色,煞有介事说“女生喜欢粉红色,男生喜欢蓝色。”有一次就专门要我给她买粉红色的凉鞋。喜爱打扮,常常把外婆与妈妈的口红、指甲油悄悄地“偷”出来,将嘴巴与指甲抹得绯红。一天放学后,居然从小书包里取出口红,让嘟嘟、幼幼、棉花糖、圆橙几个小女生朋友也一嘴红。问为何不给男生涂,她说,男生不涂口红——其时,土豆丝等几个男生正在旁边玩变形金刚与坦克乐翻了天。尤其喜欢穿裙子,一会穿爱莎公主裙,一会穿白雪公主裙,并希望别人赞美——有一个星期天戴了彩色压发圈,穿上裙子,得意地说了声“我是爱莎公主”随妈妈出门上街。回来后问她有没有人夸奖,她很恼火:“没有,他们不懂欣赏。” 还能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地对着镜子梳辫子,选择扎辫子的橡皮筋与发夹,当然少不了要顾影自怜并发萌发嘟。我看着时,就想到了两句古诗:“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她的形象竟然上了“银屏”——年初,送她进了业余儿童舞蹈学校。八月二十一日,学校组织到四川大剧院演出。对她来说,除了参加演出,重头戏是上了学校微电影形象宣传片,并且还是主角。回家那叫一个得意,眼睛望着天花板,将剧照贴了一墙壁——这是她自己的行为动作第一次从现实中抽象出来,艺术地定格为审美形象。该她嘚瑟!
“群体依恋”成为她又一种人生情怀——三岁之前,她的世界主要是家。上幼儿园之后,她把学校、老师、小朋友引进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九月十日教师节,成都因为疫情防控学校还没开学。妈妈教她给老师做节日贺卡,她兴致勃勃就动手,边做边说她有李老师、董老师、黄老师——老师在她心中神圣而全能,只要是老师说的,她都认为正确;又对我说:“外公,我好想上幼儿园,想和嘟嘟、幼幼、棉花糖、圆橙一起玩。”——我当时胡乱想,如果人类科技足够发达,有一台思维拍摄机连线她的大脑,一定会拍出这样的画面:她与小朋友们在学校附近公园里爬假山,在湖边草地上玩——上学时每天放学,她们几个小把戏都要这样玩上半小时才恋恋不舍地回家。
成语进入了她的语言表达天地。有一天,对我说她有一个秘密不对别人说。我告诉她,那就要守口如瓶。她便问是啥意思。得了答案就用来“伺候”她妈妈:“我的秘密要对你守口如瓶。” 说时用手捂着嘴巴,如同盖上瓶盖,仿佛怕那秘密从“瓶子”里流出来。前不久我手机被黄码,到指定地点做核酸后转绿,便兴奋自语“有惊无险”,她又问我啥意思,我说虽然有惊怕,但最后没有危险。隔天上学时,迎面突然窜出一条狗撞向我们的自行车,她惊叫出声,还好我稳住了没出事,她开心一笑,“有惊无险”。现在她已能运用狼吞虎咽、和蔼可亲、心想事成、莫名其妙等成语“打赏”我们……
人世间一些事物之间的对应关系成了她思维的一部分。前不久气温骤降,寒风刺骨,上学路上就对我说,春天温暖,夏天炎热,秋天凉爽,冬天寒冷。我引申发问,她居然就对出——老师讲课、工人做工、医生治病、消防员救火、警察抓坏人、保安看门、售货员卖东西、厨师做饭、爸爸妈妈上班、她上学。“厨师做饭”一说有一个细节,由于爸爸妈妈周末经常带她到外面,假期又外出旅游,自然多次在外面就餐。问她家里饭好吃还是饭店的好吃,她回答,外面的好吃;再问为什么,她答,因为饭店的厨师是专门学过做饭的。搞笑的是,还把老人与老光眼镜结对,有天也拿我的戴,大叫:“外公有陡坡!”
四
外孙女说的“悄悄话”可圈可点,同时,她作为家庭中一个成员的表现,也让人刮目相看。
生出了“反骨”——三岁之前服管,我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三岁后自尊意识增强,开始叛逆。不是我臭嘴吐啥,她就认啥,要问为什么。学会了对嘴,与我们硬扛硬怼。外婆打扫卫生不小心弄坏了她画的画,还没事的样子,她就生气了:“外婆,你必须说对不起。”外婆没接招,这就火上浇油,“我不要你这个外婆了,不给你买蛋糕了。”——外婆生日那天,是她亲自选的蛋糕。有一天早上天气变冷,外婆不让她穿头一天晚上备好的爱莎公主裙,改穿厚外套。她不依,坚决不穿,还威胁:“我生气了,我要离开家。”问她离家去哪,她说:“坐高铁到泸州,去三姨家。”
知道了委曲——有一天晚上同我们睡。晚上十点,妈妈见灯还开着,就喝叱:“车厘子,关灯睡了。真不懂事!”其实,那时她已经乖乖睡在了床上,是她外婆开灯看手机。她大声说:“妈妈,你乱说我——”就伤心地哭泣。“不是你的错,是妈妈错怪了你。”我劝慰了大约十分钟,她才停止抽泣。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其他小孩优秀,比如说幼儿园某小朋友的衣服比她的好看,或者是某小朋友眼睛比她大,她就要生气——轻则嘟起嘴巴,重则委屈地红着眼睛掉眼泪,说要离家走人。
喜欢指挥别人。原来是我们教她做游戏,现在她已开始主导游戏——给我们分配角色,讲说游戏规则,要我们按她的安排站位,表情、动作、说话,仿佛就是一个大导演在现场说戏。那 “说戏”表情,满满的成就感。
她属相是鸡,我属相是狗。有一个成语叫“鸡犬不宁”,我与她仿佛就是“天敌”。乐见我出洋相,羞辱、批评、贬低我,已经成了她的赏心乐事。同她出门进电梯,我偶尔会出现按自己的楼层,回家时却按“1”,或者进了电梯却忘了按楼层——“外公你老傻了呀!”之后就直接剥夺了我按电梯的权力,只能由她操控。她的“小天才”手表电话进水了,影响声音效果。隔天,我准备去修,让打她电话再试一下声音。她说不打,调出“小天才”微信功能,找出与小姨语音通话,一按,声音出来了:“外公,声音是好的。”我大吃一惊自责,“外公怎么没想到?”她一嘟嘴巴,“几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哼!”一天上学路上蹬车爬坡快了一些,累得我说话喘气,她就损我:“还说你当过警察,肯定抓不了坏人,Y警察(四川方言,不称职的警察)!”学舞蹈期间,她在家铺起垫子练习压腿、劈腿、吸腿拧腰。人小四肢柔软,动作自然行云流水。让我闹心的是,要我也比着做。天,我这把老骨头韧带早没了,做什么做?她便差评开涮:“还是大人,简单的动作也不会。真是的!” 孰不可忍的是用双重标准专找我的不是。同一件事,比如送她上学出门时忘记拿书包,放在我,就是傻瓜,放在她妈妈,只是粗心大意,“不能说妈妈是傻瓜!”真有她的。不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哑巴逼急了也会跺几脚。把我惹毛了,也要反抗。有一天早晨,她做错事不认。上学时,我就给她上“法西斯”手段,不让她坐自行车,叫她自己在毛风细雨中走。她一路走一路哭,我硬了心不管。走到半路认了错,才抱她上车——姜还是老的辣!哈哈!
让我感动的是,她心中的亲情已经由依赖上升为牵挂与思念。初夏时,他爸爸打球骨折,住了几天医院治疗。期间一天放学回家,她痴痴看着窗外:“我好想爸爸,想去医院陪他。”今年八月我受邀到甘孜藏区采风,刚入住康定宾馆,显示她名字的“小天才电话”就打了过来:“外公,你到哪里了?我想你……”
五
风雨彩虹,铿锵玫瑰。回首外孙女这一年走过的路,我发现竟然超过了之前所有经历的总和。我从这一发现中得出一个懵懂的结论——人与动物的区别之一就是经历,或者说,人就是有经历的动物。
原初之时,人从树上下来走出森林之后,就必须以身心面对许多事,应对许多事。这些事既有大自然的春夏秋冬,也有人间的阴晴圆缺。人因此告别动物世界,跳出了“寻找食物一进食一睡觉,又寻找食物一进食一睡觉”的混沌循环往复——经历成就人,经历让人从大地上站起来走向远方。我以为外孙女这一年的特殊经历,已使她生命的原野上蓬勃旺盛地生长出了更多人的认知、行为、心智、情感与审美。这一“成长史”让我想到美国学者海斯在《世界史》中对人类童年时期的诗意描述:“在远古年代的道路上,历史出现了,它迎面走来和我们相见。开始,它的脚步像一个婴儿那样,缓慢而飘忽;但是随着年代的前进,它走得更稳定了,语言更清晰了,故事也更完全了。”
人类在经历中创作了数字,同时也把自己诗意地融入了数字中——比如在树上刻印,标记自己的成长。外孙女现在身高一百零八厘米,体重三十六斤。再过几天,就是五岁生日,又再过十多天就是新的一年。。我在流水账一样叙述外孙女在数字的时间流水中“游泳”时,眼前出现了一个诗意的画面:她优美地纵身一跳,就从白雪飘飘的二〇二二年冬天,飞入了二〇二三年春天——这是地球上又一个新的春天,她穿着爱莎公主裙,唱着儿歌,奔跑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