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过后,月就圆了

三月初三这天雨淅淅沥沥的下,可人们上山祭拜祖先的热情不减。
一百多米处有一个外村的墓地,这个墓地有两座坟墓。扫墓人只有一个,他身披雨衣,头罩雨帽,脚穿雨鞋,踏在泥泞的墓地里,仔仔细细地给坟堆割草,一铲一铲地给坟墓培土。
看着他并不敏捷的动作,我推断这扫墓人年纪不轻,再就是只他一个人,我便走过去与他攀谈了起来。
我说:“您是哪个屯?我们是同个乡的吧?”他说:“我们是同乡的呀!我叫翁寿,你们姓王。你们下坳屯是小坳村的,我们上坳屯是大坳村的。”稍停片刻,又说:“他们认识我。”
我说:“这些年我都来扫坟,可好像没见过您。”翁寿说:“一来你忙着做事,没见我。二来,各家上坟的时间不同,不碰见不奇怪。”
我笑道:“可是,能在今天碰见,特别亲切!”翁寿也笑道:“听你这口气,你是外出工作的人,重乡情。”翁寿这么说着,两手还画了一个圆:“你看,我们祖上还是邻居呢!在三月三与你相遇是缘分。”
翁寿健谈,亲近。“看您这身板,年龄还不到六十吧?”我问。
“承让啦!”说着,他把罩在头上的雨帽脱下来说道:“今年六十八啦!”
翁寿身高一米六左右,头发已全白,长着苦瓜脸,黝黑的脸堂下,一节竹竿似的颈脖子竖在一副瘦瘦单单的肩膀上,人显得老态。我问道:“下雨路又滑,您这么大年纪还上山,子女们怎么不来?我来帮你割几把吧!”
不料,刚才还是侃侃而谈的他,没了声气,笑脸不见了。他右手向外一劈,说:“不得喂!”
“喂”这声音很大,百米远处的人都听见了,堂弟就过来把我拉了回去,还悄声细语地说:“你出去久了,这人你不懂的。”
“这人你不懂的”,这句话把我噎住了。还有,原先好好的翁寿,为何生气?好奇的我决定去探个究竟。

上坳屯与下坳屯直线距离有十几里路,同在一条山脉。上坳屯在山的里头,下坳屯在山的外头,一条羊肠小道沿着山脚蜿蜒而上,把我们这两条屯联系起来。旧时曾流传一句话:“上坳下坳两只脚,裤腰同系一根hou”(当地口音,即藤)。从山顶鸟瞰,正好见证了这个形象的比拟——很像一个人穿着两条裤衩,只是这两只脚把两条裤衩叉得太大,以致把两裤衩叉成了一根麻花。这根麻花,就是千年百代上坳屯和下坳屯以及附近村屯走出来的羊肠小道。
上坳屯自然条件差,交通极不方便,赶一趟圩,来回得一整天。山外的姑娘都不愿意嫁到上坳屯,为这事,上坳屯的男子汉们曾发誓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大路开到家门口。”
其实,上坳屯很美,不足两百人口的小屯,一样具有“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自然风光。孩提时我还经常结伴去摘野果和去抓鸟。上坳屯村后有一座山泉,这泉水是从山崖之下,从盘根错节的树林之下渗透出来,然后沿着山脚,沿着山涧的小溪流到村边来。这泉水清甜,爬山爬困了、渴了,两掌往小溪一捧就喝。
……
这时候还是天雨路滑,我驱车在四米来宽的水泥硬化大路上的时候,无论上岗下岗,感觉还是顺畅的,此刻的我,想起上坳屯男人因难娶老婆而发的怄气话,不免感慨万千。
我把车开到屯边的篮球场停好。也许是雨天,山村有些许寒意。缭绕的雾霭从山上卷过来,淹过屯里的小巷,而这里一座,那里一座,三三两两的散落在山脚下的砖混楼房被这纱似的幔帘裹夹着,若隐若现。不时扫过来一阵两阵风。这一阵两阵的风,没把雨吹散,倒把雾霭搅动了。原先如绸似纱的雾霭,便从山村的上空,从小巷里,从屋顶上纷纷剥落开去,裹夹在似薄暮中的山村豁然开朗。山茶花的火红、木棉树的高大还有刚刚过了花季的桃树如荧屏上的影像,一幕一幕地展示在我的眼前。我脚踏湿漉漉的而又带着幽香的小巷拾阶而上,“晓起花满径,叩扉问田翁。昨夜风几许?笑言两三盅。”,“榀陛户扉栉比造,山低雾处是谁家?一派田园收眼底,天涯望断尽飞花。”此时的我,眼前见到的全是一首一首的诗。

村里静悄悄的,翁寿住哪呢?
正当我磨蹭之际的,一条黑狗朝我急匆匆地小跑过来。我急忙闪过一边,给它让道。不料这家伙反而撵上来,还呼哧呼哧地伸着舌头瞧着我。我受了惊,却又不敢驱赶它。为难之际,我望见龙眼树下有一个人在朝我招手。
这不正是翁寿吗?我定睛一看,果真是他,我连忙小跑过去。他也降阶而下,迎我走来。而原先还撵着我的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翁寿的脚下。
翁寿把我引领到一座红砖墙、钢筋混凝土平板屋顶的平房里。我浏览了一下,这屋没做太多装饰,屋外是清水墙,内墙连刮腻子也没做,红砖墙就是红砖墙,原模原样,只是这屋子收拾得还整齐,显得颇为宽敞。
我不禁纳闷,上坳屯的“小洋楼”不比下坳屯少,就问:“您屋怎么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
“我一个孤寡老人,够住就行。”翁寿说。
“孤寡老人”?这话不好问,“一个人住这么一座大屋,不错啊!”我换了话题。
翁寿接过话来说:“要说还小,我还真不服气啵!”
“要是论人均面积,全国都没您的宽。”我说。
“我也没与别人论高比低的意思,倒是问你,你冒雨来找我,不会是来查我的房屋吧?”
“怎么会,我又不是政府里的人,不管房屋的事。”
“那一定是因为那天的事,你是来了解真相,还是来责难?”
我说:“我就想问那天您生气是什么原因?”
“我不该生气。”翁寿说。
“翁伯,对不起,我不该刨根问底,只是我好奇心强。”
“刨根问底不是坏事,好奇心不是坏事。不过,要客观地公正地去看问题,要不会把事情弄糟糕。”
翁寿似乎有什么苦衷。我说:“翁伯,您误会了,我来找您并非恶意。”
“到目前为止,我仅知道你姓王,知道你姓王也是从你的家族墓地推断来的。”翁寿说。
“我得先告诉您我姓啥名谁?”
“要不然我不踏实。”
“我们有缘分,我们祖先还是邻居,这是您说的。”
“缘分是缘分,邻居是邻居,要是连名字也不愿意说,就是没诚意。没诚意,缘分也不是好缘分,邻居也不是好邻居。”翁寿说。
翁寿戒备心很强。为顺着翁寿的意,我说:“我叫王志刚,是我爷爷给安的。”
“你就是王志刚!你的爷爷叫王方龙?”
“我是王志刚,我爷爷是王方龙不假。”我说。
翁寿说:“王志刚这名字我早听说。你是恢复高考后,靠真本领考上师范院校的。那你冒雨来找我有什么目的?”
“就是三月三的事。扫墓,祭拜祖先是谁家都要做的事情,可为什么就您一个人?还有,我替您割墓草您干嘛生气?”
“其实我不是农民,至少是现在不是农民。”翁寿说,“我当了三十年教师,民办教师龄二十年,后来转正。”翁寿给我介绍了他的身世经历:
山村贫穷,农民生活苦,大多数孩子读书积极性不高,老师不好当。我所在学校全称叫做大坳大队完全小学,有五个班,后来有六个班,一个年级一个班,每班十来个学生。计划生育时期,生源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到三年级,四年级到六年级办不下去了,完全小学抹去了‘完全’两个字,高年级学生到公社街小就读去了。我是教高年级的,我以为因祸得福,上级会调我到街上完全小学去任教,不成想我是民办教师去不成,可留在学校也没学生可教,无奈的我又回到生产队。
“因为这样,您又做回了农民。”我说。
“我一直是领工分的,本来就是农民。每月有补贴。开头八块,后来增加到十五块,再后来能领到二十五块。我是一九八0年前后重回教师队伍后不久转正的,转正后,学校领导派我到一个教学点教一至三年级。这个自然屯距离大坳大队小学有十几里山路,直线距离不太远,可‘这山望着那山高’,上上下下,过山过坳的,全是深山野岭和望不见边的原始森林,教学点孤零零地设立在一个山坝上。”
“再后来呢?”我说。
“我在这个教学点教了十五年书,直到退休。”翁寿说到这里,“哎”了一声:“我经历了两段爱情,可都没好结果。”
“为什么?到底您是教师。”我心里想,这就是他所言的“孤寡老人”的原因?
“说来我应该有一份爱情。她是我高中的同学,是镇上的姑娘。我们恋爱了两年时间,可她父母死活不同意,原因就是我工作在大山里。为这事我曾经失落过,那时候,本屯的一些伙伴到城里打工回来,都说在城里工作好挣钱,他们一个月的工钱比我半年挣的工资还多。这段时间我真想逃离农村,但又舍不得我这份工作和朝夕相处的孩子。后来,本屯的一位姑娘愿意嫁,可我拒绝了她。”
“为什么呢?”我颇感惋惜。
“问题不在她,在我!”
“哦!是您俩地位不相当?”我委婉地说,“她是好姑娘,可她是农民,而您是教师,没有共同语言。”
“我配不上她。我是不能生育的人,我不能害她。”
“您身段不错,怎的就落下这个病根呢?”
“不是疾病引起,是我跌伤造成的。那是一年清明节后的事,那天雨下个不停。我送一个学生去公社医院看病回来晚了,由于天黑路滑,跌落山崖受伤造成的。”
“那您为什么不让我帮您割墓草,还生气呢?”
翁寿说:“自家先人的墓怎好意思让陌生人帮割草呢!也许在你看来割的是草,培的是土,可我觉得不是这样。”
“这几堆坟墓没有别的主人吗?为何就您一个人上坟?我堂弟说我不懂的事就是这个事?”翁寿见我这么问,换了口气说:“去问你弟!”

吃过晚饭,堂弟来串门。我说“正好要问你,那天你说我不懂,指的是什么事?”
堂弟说:“我知道你去找翁寿了。他一定跟你说了他的爱情故事。”
我说:“他的故事感人。”
“我没觉得感动在哪里,倒是伤了很多人的心。”我说:“你说我不懂的事,就是这个事?”
“我没错怪你。你以为翁寿是好人,是积德做善事。才不是呢!他是在赎罪的,可你就误以为他善良,品德好。”堂弟十分不满地给我讲述了翁寿给扫墓的来龙去脉:
“他扫的这两座墓,是他未婚妻父母的坟墓。当年他和这位同屯的姑娘相恋了好多年,可谈婚论嫁时,他却拒绝了这位姑娘。这姑娘觉得太丢人,就远嫁给福建的一个残疾人,从此再也没回来。正是出于愧疚和赎罪之心,翁寿每年三月三就来给姑娘的父母坟墓扫坟。”
“翁寿是为了姑娘着想的,因为翁寿不能生育。”我说。
“当年翁寿送学生去医院,回来路上跌落山崖不省人事,正是姑娘的父亲救活过来的。翁寿确实在公社医院住院治疗过,可有证明说他失去生育能力吗?没有啊!没有,谁信!不单我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是他嫌弃农民,配不上老师。姑娘的父亲是他救命人,还嫌弃人家。”堂弟越说越气。
“你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误会他。”
“我们下坳屯离上坳屯不过十里地,放个屁都闻见。翁寿的事,当年传的沸沸扬扬,还上了报纸,宣传他的先进事迹,可就是没说他不能生育。”
“报纸上没说,就断言翁寿不能生育是假的,就指责翁寿辜负了这位姑娘,这是不负责任的。”我说。
“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都几十年了,还有假?再说翁寿也不见出来声辩,要是说害了他,早就该出来澄清才是,可至今也没见他出来说句不字。”堂弟还是坚持他的观点。
我弟说:“你刚从他那里回来,不能生育的事,他是怎么说?他有没有提到证明的事,比如医院证明书什么的。”
我说:“他没说,我也不好意思问。不能生育本来就丢人,再亮医院证明给人看多难堪。再说,他都这把岁数了也没结婚,要是有假也不可能拿终身大事来赌。”

看来,我得再次去访问翁寿。
天一大早我就出发。这回我不开车,我是步行去的。我还特意带去了两瓶好酒和几斤苹果。我估计翁寿爱喝酒,而苹果对身居山村的翁寿来说也是好东西。
雨停,天晴日暖。朝霞从马鞍型的凹凸处喷薄而出,远望上去像一位平躺着的女人。修长的两只长腿,膝盖稍稍拱起,S型的身段,刚好衬托出丰满的高高凸起的胸脯……
一到村口,便见三三两两的“小洋房”从簇拥着的青翠中脱颖而出。小巷两边的龙眼果树、黄皮果树,青翠如墨,山那边的木棉树、山茶树依然花开灿烂。桃树呢,开的是迎春花,开花比别的树早。冬末春初,坚毅地一直走到今天,仍然依依不舍地把自己美丽的一面留在世间。小巷还是那天的小巷,只是没有了雾霭的小巷格外干净,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屋里走出来,老的带着幼的,年轻的牵着牛的,背着犁耙的。他们舒展身体,活动筋骨,都朝着春天走去,向着生活走去……
我老远就望见翁寿和他的黑狗。他站在龙眼树底下,似乎在等着我的到来。
果不其然,他一见我就缓步走过来,笑盈盈地说:“我知道你还会来找我的。”
翁寿像那天一样,把我带到他的屋里。不同的是,厅中间摆了一张新茶桌,原先的那张饭桌兼茶桌摆到了厅间的靠墙处。
没待我入座,翁寿就问我喝什么茶。我说,早晨在家里吃了我弟煮的面条,口不渴,倒想喝杯酒。他说:“好啊!”
酒过三巡,言归正题。我说:“我来找您还是原先的目的,有关您的事,我还想知道的详细一些。”
翁寿说:“你弟他们是不是在骂我?”
“是的,他们有些说法,但我不认同,我倒想知道您的爱情故事里蕴含着什么样的人情世故。”
“你要是搜集资料来的,要是替你弟他们说话,我可真生气啊!”翁寿突然变了脸色。
“这都不是问题。真相不弄清才是问题。我来找您就是想了解真相。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不好吗?”
翁寿说:“我的确有错,可这个错不是我抛弃她,是错在我不该为报答救命之恩去跟她相处,是我这一念之差害了她。真正的爱情是不能损害别人的利益的,明知自己不能生育还和她恋爱,这还是爱情吗?可村里人不理解。他们误以为我是欺负弱者,是为了赎罪,是欺世盗名。”
我静静地听着。热烈的阳光在缓缓地从对面的山峭落下去,而温婉的晚霞却很有穿透力的从树梢从枝枝叉叉间映照到堂屋来。
群山吹来了习习的晚风,在袅袅的炊烟里,树林里传来了啁啾的鸟鸣,还有晚归劳作人的欢笑声、哞哞的牛叫声……
翁寿缓缓地从座位站了起来。他从书房里拿来了一本书,把书打开,朗诵:
“女人正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身旁,一堆白色衣裙遮盖到那个修长丰满柔软温香的身体,这身体在年轻人的记忆中,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花香调成和削筑成就的东西。两人白日里来到这里,女孩在日光下唱歌,在黄昏离合落日一同休息,现在你又快要同新月一样苏醒了。
一派清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柔的抚摩着睡眠者的全身。山坡下是一部草虫清音繁复的合奏。天上的那规新月,似乎在空中停顿着,长久还不移动。”
他动情地朗诵,似乎在诉说着往事。文章的字符像是他的动作、他的表情、他的语言,在我的跟前跳跃着,奔跑着。这些奔跑着的动作、表情以及语言,像是从山脚下流到小溪里的清泉,叮咚作响。
他停住了,没把书合上,眼圈红了,说:“沈从文的《月下小景》太感人了,在世俗的偏见之下,爱却是如此真挚。对比之下,我的命运更凄凉。所能庆幸的是,我这一把年纪还能上山,还能在三月三替她父母的墓地割墓草,还能寄托我的感恩之情,还能表达我的爱。”
这时候,霞已经抹去,一规月牙刚好升至半空……我说:“月牙过后,月就圆了。”

作者简介

图片

黄继红,男。广西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发表文学评论的文章《诗歌语言中的称代法》、《试论柳宗元的世界观》、《“宫市”献疑》等;发表散文、诗歌、短篇小说《春天的约会》、《是谁温暖了我的那间小屋》、《旺财之死》、《土鸡》、《窗外的笑》等;出版长篇小说《一样风流》、《桃花情》和《黄继红自选集》等。现居南宁。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月牙过后,月就圆了
分享到: 更多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