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女沈琼枝
文/马运湖
沈琼枝是《儒林外史》中唯一一位有名有姓的女子,是“旌贤榜”上唯一一位上榜女子,赐三甲第一名,同进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她人美,才俊,不贪富贵,智勇双全,胆识超人,她如同一枝在冰天雪地里傲然屹立、迎风怒放的红梅,如一枝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白莲,她让儒林中一群须眉浊物为之羞愧,也让时下“宁愿坐在宝马里哭泣”的拜金女们汗颜。
她长得标致,侠骨柔情。在丫鬟眼中:“新娘人物倒生得标致,样子惫赖(泼辣、顽皮)。”在市民眼中,她去烧香途中,“跟了她后面走的就有百十人”。在武书眼中:这个女人实有些奇,邪而不淫,卑而不贱,豪侠中带有柔媚。知县看她也是“容貌不差”。
她多才多艺,独立自主。“精工顾绣,写扇作诗。”姚奶奶夸她:“沈姑娘出奇的针黹,绣的‘送子观音’,真个画儿也没有那画的好!”知县让她以槐树为题赋诗,沈琼枝不慌不忙,吟出一首七言八句来,又快又好。一个少年妇女,独自在外,在名士如云的南京靠卖诗文过个一年半载,绝对是奇迹!
她胆识过人,进退从容。父亲沈大年把她从常州送至扬州宋府婚嫁,疑是被骗,沈父拿不定主意,沈琼枝道:“爹爹,你请放心。我家又不曾写立文书,为什么肯去伏低做小!他既如此排场,爹爹若是和他吵闹起来,倒反被外人议论。我而今一乘轿子抬到他家里去,看他怎么样看待我。”沈琼枝自作主张并安慰父亲,沈先生只得依着女儿的言语,看着她装饰起来,头上戴了冠子,身上穿了大红外盖,拜辞了父亲,上了轿。宋家几个小老妈抱着小官,在大墙门口同看门的管家说笑话,看见轿子进来,问道:“可是沈新娘来了?请下了轿,走水巷里进去。”宋家管家、小妈-场笑谈,不是娶亲的氛围;一声“沈新娘”,不是“沈太太”;一句“走水巷里进去,”非是正室,实乃偏房。果然是把自己当小妾娶了。她便也不言语,下了轿,一直走到大厅上坐下,说道:“请你家老爷出来!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把我悄悄的抬了来,当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问他要别的,只叫他把我父亲亲笔写的婚书拿出来与我看,我就没的说了!”沈琼枝盛装出嫁,让其家人一惊;家人让其“进去”,本是让她进婚房,她却进了大厅,这让其家人二惊;沈琼枝说让“你家老爷”拿出婚书,这让其家人三惊。丫鬟看着这沈姑娘“惫赖不好惹”,果然是个不好惹的主。老妈同家人都吓了一跳,甚觉诧异,慌忙走到后边报与老爷知道。那宋为富正在药房里看着药匠弄人参,听了这一篇话,红着脸道:“我们总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都像这般淘气起来,这日子还过得?他走了来,不怕他飞到哪里去!”宋为富理亏心虚,脸红露怯,仍然嘴硬,以“淘气”遮掩,终托辞不敢露面。
沈琼枝既来之则安之,心里暗说道:“这样极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会赏鉴,且让我在此消遣几天。” 等了几天,不见消息,她也不晓得她父亲在外输了官司,已被官差押解回家。沈琼枝“将那房里所有动用的金银器皿、珍珠首饰,打了一个包袱,穿了七条裙子,扮做小老妈的模样,买通了那丫鬟,逃走了。”(武松血洗鸳鸯楼后,也曾踏匾银酒器带走。)沈琼枝明知宋家骗婚,一敢去,去得让他们步步心惊;二敢驻,驻得心安理得,驻得云淡风轻;三敢走,走得豪气干云,干净利索。宋为富认为“她走了来,便‘飞’不走的”,偏偏沈琼枝能走得来,也能“飞”得走。她买通丫鬟,扮做老妈,深夜出逃。虽一笔带过,一个女孩的勇气、胆识、谋略,如蛟龙出海,白云出岫,给人留下了无限想象的空间。
沈琼枝逃到南京,租房住下,挂出招牌:“毗陵女士沈琼枝,……”并不隐姓埋名,大有一副行不更名,坐不更姓的好汉气概。仍是下路(是指苏州、常州一带)打扮,梳着下路绺鬏,穿着一件宝蓝纱大领披风。她并不因到南京就改变着装,也并不改变原来的发型。她外出烧香,地痞在后面说混话,她便怒骂。地方上几个小流氓借买香囊讹她,也被她骂了一场。
沈琼枝眼力不俗。见杜少卿、武书气概不同,连忙接着,拜了万福,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这里来的,不是把我当做倚门之娼,就是疑我为江湖之盗,两样人皆不足与言。今见二位先生,既无狎玩我的意思,又无疑猜我的心肠。”拜见杜娘子时,双膝跪地,把盐商骗她做妾,她拐了东西逃走之事,说了一遍,希望得到杜氏夫妇的帮助。
对待官差,有礼有节,少年老成。当差人来捉拿沈琼枝时,沈道:“这个不妨。差人在哪里?我便同他一路去。”并不畏惧。当两个差人不让沈琼枝回家时,“你们是都堂衙门的?是巡按衙门的?我又不犯法,又不打钦案的官司,哪里有个拦门不许进去的理!你们这般大惊小怪,只好吓那乡里人!”说着,下了轿,慢慢地走进家去。哈哈,一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之势,官差也只能让她。等她出来,沈琼枝见差人想钱,也只不理,添了二十四个轿钱,一直就抬到县里来,我行我素。知县安排差人送其回江都县,沈琼枝下船之后,差人道:“沈姑娘,你也太拿老了!”仍想跟她要钱。她偏不给,跳上岸去,两只小脚就是飞的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两个差人慌忙搬了行李,赶着扯她,被她一个四门斗里打了一个仰八叉(“四门斗里”是一个拳术招式。)一个大胆、泼辣、可爱的侠女形象跃然纸上。
对待知县老爷,不卑不亢。知县看她容貌不差,问道:“既是女流,为甚么不守闺范,私自逃出,又偷窃了宋家的银两,潜踪在本县地方做甚么?”知县一“逃”一“偷”,设坑下套。沈琼枝道:“宋为富强占良人为妾,我父亲和他涉了讼,他买嘱知县,将我父亲断输了,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况且我虽然不才,也颇知文墨,怎么肯把一个张耳之妻去事外黄佣奴?故此逃了出来。这是真的。”沈琼枝则以盐商“强占”、“买嘱”,直击要害,是他不仁,我才不义;以一个典故,暗喻我是才女,焉能屈嫁庸徒,怼了回去。知县让她以槐树为题当面作诗,沈琼枝不慌不忙,吟出一首七言八句来,又快又好。知县对沈琼枝从形象认可,到对其辩词赞同,再到对其文才欣赏,终为其胆识、才情感动,不免做了顺水人情。因他与江都县令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写了一封书子,装入关文内,托他开释此女,断还伊父,另行择婿。真是助人为乐,善莫大焉!
吴敬梓先生善用多重对比,来塑造人物形象。沈琼枝父女对比:沈大年让女儿拿主意,沈琼枝自主决断,并安慰父亲;沈先生只得依着女儿的言语,看着她装饰起来。二是一样的官司,他父亲输了,她赢了。少女完败在外常年坐给的老贡生。
她打败了豪横骗婚的盐商,让宋为富不敢见,还能从宋家潇洒“飞”出来。南京的地痞流氓为之怯。老奸巨猾的官差对她也无可奈何。
她慷慨陈词,打赢官司,还让县令主动为之通融。连豪杰杜少卿也感佩道:“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儒林外史》写道,五河县皆以跟盐商方家有姻亲为荣,也说明当时恶劣的社会风气。一些富商一年纳几房小妾,而独沈琼枝不贪慕虚荣,不贪图富贵。
沈琼枝甩胡小姐十万八千里。胡小姐被来家正室一顿巴掌打出家门,当了太太又随意殴打别人,欺软怕硬,被媒婆沈大脚骗疯,又馋又懒又傻,一有钱就就有病,毫无自理能力,标准的无脑巨婴。
沈琼枝貌美才多,勇而有谋,勇而有格,这才是她大放异彩、耀眼夺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