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茹
下乡途中,我的手机滴滴响起。
是一条语音留言:
“老爷子今早把最后一个红包发过来了,还算守信,你就不要担心,安心上班。”
信息是妹妹发过来的。
我在心中冷哼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事情起因很简单,漏水。
闷热夜晚,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告诉我赶紧回父母家看看,出事了!
父母年初去了广东妹妹家,因为疫情,原定我利用公休假过去探望,各种加班、防疫下沉,我和他们只能利用网络视频联络,家中一切大小事务委托我打理。
每个周末我都抽空回来看看,一则通风换气,二则简单打扫卫生,顺便给客厅、阳台绿植浇浇水,走时检查门窗天然气,一切正常。
出了什么事?
我带着儿子一路狂奔,脑中飞快旋转,猜不透究竟发生什么状况。
推开门,听见叮叮咚咚水声,声音是从卧室传来的。
天啦,父母住的主卧靠近阳台一侧,天花板缝隙中噼里啪啦向下流水,好似一道水帘洞,地面早就一片汪洋大海,席梦思大床半截正对着渗水位置,被褥湿成一片。
我心知不妙,赶紧把尚未湿透锦缎蚕丝被抱到其他房间,抽出铺在褥子下电热毯,然后一把扯下被罩,床单扔到地上吸水。
儿子反应迅速,拔掉空调开关和其他电器开关,又从阳台找了七八个大盆子接水,然后拿出手机拍摄现场视频。
等我七手八脚忙碌一阵,终于想起祸起萧墙,还是赶紧上楼看看什么情况,好端端怎么忽然发大水?
楼道一阵脚步声,原来二楼跟我们一样,水漫金山,好在他知道我父母不在家,我也很少回来,猜测是不是我们楼上住户出了问题。
果然敲门进去,四楼王老伯一脸歉意,说自家洗衣机放在阳台洗衣,家中客人多,电视机声音大,根本没注意到水管爆裂,从洗衣机中溢出,越过推拉门轨道直接流到三楼、二楼,若不是二楼住户发现及时,估计今天整个楼道都要被他们家淹没。
事已如此,我也是自认倒霉,赶紧帮助他们家将阳台的水清理干净,叮嘱他关掉水阀,明天找人更换水管、龙头。
四楼王老伯跟着我们去了三楼、二楼,相比他们家,我们两家损失惨重,他们家阳台是瓷砖,漏到楼下的两家正好是卧室,卧室都铺着实木地板,我家房顶用的墙布,因为渗水墙布有一条醒目裂缝。
二楼阿姨告诉我,王老伯与她们家原来也是邻居,上下楼,曾经出现过类似情况,王老伯是单位领导,碍于面子,只能自认倒霉,搬家后想着终于隔着一层,可以躲灾,哪想时隔多年,这一幕重演。
我听了脑袋轰的一声,因为两年前,我听母亲说楼上漏水,她打电话过去,王老伯在老家修房子,无法赶回,是他女儿家小保姆赶过和母亲一起收拾的残局。父母考虑两家是邻居,王老伯和父亲还是球友,关系不错,也就没有计较,提醒他以后注意。
两年后悲剧重演,我哭笑不得,只能让王老伯视察灾情,看如何处理,王老伯不知道是激动,还是血压升高,脸涨得通红,他拍着胸脯说一切损失都会如数赔偿,让我们先收拾收拾再说。
二楼阿姨儿子叫阿彪,是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阿彪跟着我们一起进来,看着表情有些激动的王老伯,暗暗给我递眼色,我赶紧闭嘴,送王老伯上楼,让他打电话给小儿子,一切问题等他小儿子回来大家协商解决。
我忽然想起看过的一个案例,因为邻居口角,其中一位老爷子情绪激动,导致心梗突发,送往医院途中不幸死亡,结果本占理一方赔偿人家一大笔钱。我知道王老伯有高血压,偶尔一起打球他很容易脸红、出汗,我们刚谈到赔偿问题,老爷子就一下子变得激动紧张,说洗衣机水管爆裂不是他的问题,他的亲戚也是瞪着眼睛虎视眈眈,一副要开战架势。
我明白阿彪意思,拉着儿子退回父母家,卧室摆了大约七八只水盆,每只盆中积了大半盆水,经过几个小时渗透,房子终于恢复安静。
大约等了半个小时,王老伯的小儿子小王大夫带着两个朋友过来,一起看了我家和阿彪家损失情况,商定过两周等地面全部水分蒸发后再计算损失,商讨维修赔付事宜。
想想这件事并非存心,实属意外,父母住在家属楼,退休前都在一个单位上班,低头不见抬头见,父亲以前经常和王老伯在我家地下室打球,邻居之间还是以和为贵。
刚刚漏水,地面和墙面都潮湿,空调、电器也必须等干透才能检验是否漏电、损坏,我就答应了小王大夫提议。
哪想一件简单事情演化为拉锯战,老王伯的抠门、多变让我见识什么是精神折磨,单纯、善良的我开始变得多疑、易怒。
两周后,小王大夫带着朋友姗姗来迟,他们没有通知阿彪,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安抚阿彪。阿彪曾经混过社会,看起来有些凶悍。我敲门,阿彪母亲神色紧张,告诉我阿彪不在家,迅速关门。王老伯是阿彪母亲单位领导,早已退休多年,我拨打阿彪电话,阿彪告诉我他在外地,无法赶回。
房顶墙布裂缝处露出一道长长疤痕,我不知道撕开后墙皮是否会脱落、开花。
靠近阳台一侧地板明显高低不平,用脚走在上面感觉鞋子被磕碰,深一脚浅一脚,缝隙处有明显水渍,地板下方鼓包、生霉情况不得而知,不撬开,根本无法检查。
我提出撬开地板查看一下,小王大夫的朋友说,这种地板市面上早不生产,以前打过龙骨,时间长,如果拆开,很难复原。
今年夏天气温异常,水淹后两周气温高达40度,有几天甚至超过41-42度,是历史之最,也许是超高温度蒸发作用,墙面很快干透,空调和家用电器没有漏电受损。
房间里因为没有开空调,微微一动就气喘吁吁、浑身冒汗,听说有市民因为热射病身亡,小王大夫提出等天气稍微凉快点我们再商量维修事宜,我想也行,这么热工人也受不了。
期间,我去建材市场看了,老板听说实木地板泡水,建议我最好拆开看看,因为我父母家装修早,用的实木地板是市场最贵的那种,板材质量好,但加工处理技术一般,尤其是防虫防潮处理这方面和现代工艺存在差距,现在最担心被霉菌侵蚀。
父亲几年前因为吸入蚕豆中的黄曲霉菌诱发哮喘,差点窒息,住院治疗两周才好,医生再三叮嘱,一定小心,不可让他再接触吸入霉菌,如果地板中藏有霉菌,扩散至墙面,那后果岂不要命。
我咨询房屋质量安全建筑方面的朋友,他告诉我目前我国室内环评机构只对甲醛、氨、苯、氡和有机化合物浓度超标有检测标准,对室内霉菌含量无法实施检测,更无行业标准。
他建议我最好将水泡过得地板拆除重装。
我把了解的情况和专家意见打电话告诉小王大夫,他支吾半天没说话,说这件事他无法做主,要征求父亲意见,那房子是老父亲的。
然后,没有然后。
几个月过去,天气渐渐变凉,父子都好像失踪一般,没了音讯。
我也开始沉默,这几个月我经常回父母家,让房间尽量通风,也许是气温高,水分蒸发快,墙壁看不出霉菌滋生的痕迹,内心稍感欣慰,用鼻子嗅,也闻不到霉味。
漏水卧室的被褥我全部拆洗干净,又挂在阳台上晾晒。
平日经常见到的王老伯我再没有碰见过,父亲不在,将家里改装的地下乒乓球室钥匙交邻居们用,父母一直教导我们对人心存善念,礼貌周全。现在人家不知是出门了,还是故意躲着我。
我还是没有忍住,给王老伯发了信息。
这一次,王老伯秒回我。
“你好,谢谢体谅,你和我儿子的约定,我是知道的,也和儿子联系了,他最近很忙,总在出差,找的装修公司朋友也在外地,暂时无法回来,破记录的炎热一动就大汗淋漓,所以没有和你联系。你不要误会,我们几十年邻居,我和我儿子都不是不敢担当的人,人在绝对不会推卸、推脱,你一万个放心,希望你保持邻居间的信任。”
看到这短信,我内心的愤怒暂时压了下来,或许真如他说的那样有许多无奈和理由。毕竟是多年邻居,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僵。
内心的波澜刚刚平息,很快又被打脸。
一个晚上,小王大夫出现了,他和他的装修公司朋友一起到家里。
看了一圈,他的朋友告诉我虽然地板凹凸不平,但可以帮我用打磨机推平、上色,房顶裂缝处用白漆补补,凑合也可以用。
我无语,良久没有说话。
双方不欢而散。
我把情况告诉父母和妹妹,这件事让我很是郁闷,如果重新拆除重新铺地板和房顶,我预算了价格,材料和人工不少于7-8千元,还需要挪动家具,打扫卫生和专人监工。从国庆节开始,我们就没有放过一天假,请假在家等工人施工,难度很大,更何况汉中疫情时好时坏,万一出现问题,我也担负不起责任。
考虑再三,我决定放弃让他们找施工队上门维修,小王大夫也提出补偿一些钱,等机会适合我们自己找人修缮。
这个决定说出来,我看他也是一脸释然。这件事情发生后,每次见面商讨都是我和小王大夫一起,他和父亲不住在一起,每次都要从很远地方开车回来。
人到中年身不由己,小王大夫话很少,虽然和父亲长得很像,但性格比较沉默寡言,很多时候都是他朋友在说,在看,他静静待在一边,听我们商讨。
临走时,我们加了微信,小王大夫说这件事情他必须和父亲讲明,价格由我提出,大家商量,父亲那边没有意见,就用微信转账给我。
我终于松口气,几个月来来回回拉锯战,已经让我有些神经质,每次见面我不由自主紧张,毕竟对方几个大男人,我笨嘴笨舌,势单力薄,更不善于谈判和讨价还价,人家七嘴八舌说的天旋地转,我哑口无言,无力反驳,损失已经酿成,对方多次推诿、扯皮,我看的明白,是打算采取拖延战术,拖到我精疲力尽,不了了之。
疫情开始,汉中封城,我下沉社区,忙得不亦乐乎。
对方也如同病毒一般,来去无踪无际,再次静默。
从热日炎炎到万物肃杀,时间过得真快,无论是小王还是老王,都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一个月后,小王大夫忽然给发了一条信息:
“你好,我把情况和我爸说了,他要和你父亲联系”。
事情刚刚发生时,父亲和王老伯通过电话,讲明这件事情委托我全权代表处理,他们年龄大,心脏不好,不方便回来。
来来回回和我见面,谈论赔付事宜的都是小王大夫,忽然老王现身,推翻一切,说要和我父亲当面锣、对面鼓,手把手交钱,做个了断,说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
信息时代,王老伯和我父亲早用上智能手机,两人还经常相互点赞,出门吃饭也会用微信付款,现在老王提出现金赔偿,还必须面对面,把话说清楚。
我哭笑不得,但还是原原本本把事情经过告诉父亲。
一向好说话,做和事佬的父亲这次也有些生气。
这老爷子,想玩什么花样?明知道父亲根本回不来,什么时候疫情结束,大家可以自由通行,或许父亲还有机会回来,但绝不可能因为这件事专程赶回。不提路途遥远,是否被集中隔离都很难讲,更何况老王和父亲都是两鬓斑白华发老人,步履蹒跚,哪里可以任性。
妹妹劝我不要生气,实在不行等过几年疫情好转再陪父亲回来。
嫉恶如仇的妹妹表现如此温柔让我诧异,她可是自己不请律师打赢杀猪盘官司的厉害角色,轻易不肯认输。
我失眠了,为自己的懦弱,为对方一次次将我愚弄愤怒。
我想起余秋雨在《中国文脉》中提到的大地小人一节中这样描述:小人不怕麻烦,越麻烦越容易把事情搞浑,只要自己不怕麻烦,总有怕麻烦的人,当你忍受不住麻烦时,这件事也就办妥了。小人善于做感情游戏,正常人的情感交楼是以袒露自我内心开始,小人的感情游戏是以揣摩对方需要开始,往往揣摩的很准,人们一下子掉入陷阱,误以为可以交心,做知己。到后来,渐渐识破他们的真相,但既有旧情牵扯,不好骤然翻脸。
我不知道自己在其间扮演的是小人还是君子。
这场拉锯战以闹剧收场,第三天晚上,爸爸微信收到10个红包,金额是我提出的,与实际损失相距甚远,意在警醒,不要再向楼下漏水,祸及无辜。
王老伯用微信红包转给父亲。
听说打破僵局的还是妹妹,父亲的手机那几日在妹妹手里。
第四天,我收到小王大夫一条短信:人老了,倔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