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

表妹
文/梁 伟

在无数个星稀月朗的苍宇下,每当记起宋代著名词人柳永先生那“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词句,我便仰望着辽远的北方——山东省,深情地呼唤和祝福:表妹,你在他乡还好吗?!

想来,表妹离开故土孟屯到他乡生活大概有十多年了吧?对人而言,生命的历程中能有多少个十年呢?“十年一觉扬州梦”,“十年双眼两茫茫……”纷纭世事,沧海桑田,也许什么也留不住,仿佛那昼夜奔流的江水,默默地流向远方,谁也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往事如烟,惟有兄弟姐妹的情感永恒。何况,“人生易老天难老,人间正道是沧桑”!那是剪不断理还乱的血脉之情啊!情浓于水,这乃人世间最高的一种境界啊!
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表妹时, 她也只有十七、十八岁的样子,那时的我才刚刚从一家商贸学校毕业分配到一个缺电少水的乡下去工作。表妹,她中等个儿,模样俊俏,清秀的面孔上镶着一双明汪汪水灵灵的眼睛,很是诱人的。桂西北那颗又毒又辣的太阳也无法晒黑表妹的颜容,那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夹成的马尾辫子迎着初春的晨风在不断地摇动,她像一只畅欢的小百灵,歌喉里溢出的山歌声,婉转动听,盈满了小村的每一个角落,也给这隅云贵高原余脉的故乡山野增添了不少的亮色。回想村口,那棵翠绿的大榕树下,曾留下她多少跳跃的影子……表妹,虽然没有念过多少年的书,但她很精灵的,知情达理,是属于那种懂事、早熟的山妹子。在家里,表妹在6个兄弟姐妹中行排第四,过去因家里较穷,她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也为能让其他兄弟姐妹上学,毅然挥泪走出琅琅书声的课堂,这对于山里娃童那种渴望好奇、感知的天性来说,是何极的残酷。为此,她过早地踏进社会广阔的天地里去,和父母一道起早摸黑,并以小小的年纪去体悟凡世的沧桑冷暖……真的,作父母的,何尝不希望所有的孩子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迈进宽敞的校园里去呢?每个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呀!于是,我为之伤痛和惋惜。有位哲人说过:“贫穷,是一件极可怕的东西!”家里实在太穷了,每当望着四壁透风、漏雨的茅草屋……表妹感到一脸的酸楚。

月光如水,青春如诗……可对表妹实在太不公平了,有多少次她面对着漠然的天空发呆,希望和幻想仿佛一夜之间破灭了,身后遗下破碎的梦片。这时,谁又能理解山里一个生动活泼开始出落成大姑娘那颗残倦的心呢?四周沉静了,乌云密布夜空,刮着凄冷的风,偶尔远天还残存一粒星火,在无聊地泛起寒光,似乎在流泪地诉说世间的困惑与麻木。日子,就这样悄然地滑过了,愚钝的父母只能听天由命,他们像原野上的那些野生动物一样,从没有过高的寄托和愿望,任疲惫的岁月爬满表妹往后的路途……在我们的山里,人们总是认为十八岁的大姑娘,是该嫁人找婆家的时候了,这是几千年来人们不变的“真理”,谁也不能打破的习俗!这能责怪老实巴脚、含辛茹苦的父母吗?社会在变革,时代在发展,正当一股来自北国的暖风,轻抚着故土,尽管那阵子分田到户才刚刚开始,但那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意识在父老乡亲心间还是根深蒂固的,老人认为家里多个人就多个劳力,就多一个收获,少一份挨饿……在家乡人的眼里,他们认为父辈的父辈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乡下人习惯于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也习惯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模式。我想,父母都爱自己孩子的,但在那种环境,她们那种慈爱的方式也就很容易被扭曲的。老人想得最多是为表妹的婚事忙碌着,他们不听从女儿的意愿,依旧离不开那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陋习,不久在媒婆的花言巧语下,很固执地把表妹许配给了那个尚未谋面而年龄大过表妹一轮的邻县老刘。老刘,他是专干替人烧砖打瓦的活路,有些钱,但不多,他是属于那种老实巴木讷蛮力的男人,那样子令人生畏,加之酗酒,性格暴躁又古怪……就在父母张罗酒席送女儿出嫁老刘的那天早上,表妹换上了新衣,不是嫁衣,她没有语言,面对山外的天空投以冷眸,第一次没有和家人道别,义无反顾地挤上通往离村里足有近百公里的县城客车。从此,她就这样在城里这片美丽而无奈的苍穹下消失了,好像大地一夜之间把她蒸发掉似的。

父母一气之下,忍痛割爱,再也没有把表妹当成自己的女儿,在心里已经没有她了,像一丫衰草一样飘落在芸芸的人海中。想着,父母那对她是多么的狠心啊!……家乡人都这样认为的。表妹的拒婚和抗魂性格,可以说在整个驮娘江流域,特别是孟屯从来没有过的,破例啊!既然表妹心意已定,我想她也毫无怨言的,她把渴望燃烧的生命激情,焚烧过苍山莽林,以年轻的心跨过漫漫的山道,越过现实阴湿的沼泽地,在青春的野岭上,注眸着不老的宇空,望着熟悉的故乡山水,那些给她带来苦楚的亲人,还有童年留在记忆河滩上那密密麻麻的足迹以及和她一起长大的顽伴,全在她的泪眼中模糊了。明知道,忘却一个人或一件事是一种痛苦的,也是一种伤感的。而今,她只能孤独一人,带着空空的行囊,带着悲愤与哀怨,从此远漂他乡了……

于是,她在故乡的天空里,仿佛只留下几许孤鸟的哀鸣……每个日子,都在无人知晓中掠过……表妹,真的杳无音信了。

夜很长,路也很长……世事本无常,伸延的路途,每个人都不很清楚,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是什么?也许,仅仅是为了生活而努力劳作吧。何况,本来文化不高的表妹呢?她从没出过远门,一切都令人担忧的,遥想远方,我们只能把她那俏丽的面孔和迷人的笑意储存在记忆的风中。

表妹出走的这一消息,让前村后屯,左邻右舍,特别是兄弟姐妹们,他们从内心底层滋生深深的内疚和感到无尽的遗憾,父母也并不完全了解她那倔强的性格,更没有想到她会拒婚……对于她的举动,老人简直不敢相信,不敢理喻的。到处茫茫人海,表妹,你将漂浮何处?旷美的岸,对一个航海的人永远是一种渴望。表妹,你将情归何处、梦落身边?尽管父母知道之后,已经明白自己的过错,但那一切都晚矣。人世间,没有可疗治心灵创伤的良药!更没有所谓的“后悔药”!父母,他们每天拉着手,牵扯爱的太阳,在村口那棵足有千年的大榕树下,凝望着表妹走失的天空,多少伤痛,尤其是多少忏悔的泪水,仿佛一下子冲破眼帘的堤坝, 汨汨而流……秋冬春夏,年复一年,他们一次次望眼欲穿,却没有盼到表妹那瘦骨嶙峋的影子,他们在希望中失望,也似乎在失望中绝望!天啊,问世间情何以堪?母亲在一次次呼唤和哭喊中喉咙沙哑了,那本就不好的眼睛哭瞎了……等待,似乎变成了永久的错误。表妹,生死未卜,这时的老人还不到60岁,却看到了他们早已花白头发。而且他们的身体状况也一天不如一天,这都是天造的孽啊!到底是谁惹下的祸根?这时候,高山无言,流水无声,清风无语,天地之间一切都在静默中。

一转眼,许多年过去了。都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记得,表妹刚出走的那几年,有次我那远在城市谋生的大哥君兄恰好在外地出差,偶尔在一个热闹非凡的车站里,看到了面孔和背影极似熟悉的表妹,哇!大哥在心里说,这不是自己的表妹吗?这不是失散多年的表妹吗?啊!千真万确的,大哥在确定之后,急忙朝表妹走去,毫不犹豫地直呼她的小名,“阿苦,阿苦……我是哥团,我是你的大哥啊,快,快跟我回去……”听到叫声,表妹回过头来,没有说话,一脸惊奇和被风雨吹刷过的苍白……一时间,世界仿佛凝固了,表妹睁着一双苦涩的眼,发出绿绿的光。焦虑中含藏着愤怒,怨恨中夹带着漠然,惊悸中储存无奈。一切在对视中消失了。没有对白,时间仿佛停止了。这时,她突然一反常态,说:“你,你认错了,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的表妹,不是……”她的目光随即游移在身边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身上,心里似乎在说:“你,你是谁?我不信你是哥又怎样?你少管闲事……”!因为,表妹已出走好多年了,那阵子她还是小姑娘,一条马尾松在头顶摇曳,简单的装束,如今却时髦一身,可大哥没有眼花,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想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说:“表妹,你,你跟我走……马上跟我回家,别在外边流浪了。”“我们家里人都会原谅你的,你,你别再做傻事了……”然而,表妹无动于衷,她完全变了,一身靓丽的装束,戴上墨镜,已经没有那年山里少女的那种羞怯和矜持了。而她身边的那几个高大威猛的男子,他们进握住拳头,一齐朝大哥的眼脸袭来,大哥来不及躲闪,只能本能地护着头,但还是寡不敌众,大哥被打得鲜血淋漓。表妹则站在一傍还不知恬羞地说:“他,他在耍流氓,摸了我的胸口……”此时,车站的四周,到处一片混乱,打闹声、欢呼声、汽车喇叭声纠作一团,也惊动了车站的保安,他们闻讯赶来,在不分青红皂白的情况下,把大哥和表妹一起扭进车站保卫科的办公室,大哥被带上手铐,反吊到窗口的铁柱上,表妹面对疯狂的保安人员说:“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我也不是她的表妹……他在耍流氓!”不管怎样,大哥从口音里仍然听得出家乡的味道,没错啊,表妹那口音即使被一阵海啸湮没也听得清楚,因为那里流淌着故土那生命的血啊!于是,我记起解放前夕,那些落荒难逃到海外的中华儿女,他们都以拥有一把故乡的泥土而深感自豪的,那是一种无法舍弃的故园之恋啊!况且,大哥又被车站保安殴打致伤住进了医院,受伤的情况惨不忍睹的,身体全被警棍打黑,可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经诊断仍属轻伤,。大哥在医院住了10多天,花去了一万多元的医疗费。没办法,大哥只好报了警,我们兄弟从外地赶到,并及时与车站、派出所等多方协商,最后那几个保安才被收审,后被单位解雇……可是,表妹又一次走失了。

已经十多年时光了,表妹好狠心啊!她没给家里一封信或一句话,在通讯比较发达的当下,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岁月更迭,生存的航船,在人们蚂蚁般忙碌和难聊之中航进了今天,家里人已经把表妹的一切几乎全淡忘了。可是突然有一天,家里收到一封来自北方寄来的信,字迹歪斜,家人一看便知道那是表妹的字,大家都欢欣雀跃,就连身体欠佳的父母亲也为之振奋起来,父亲从病床上爬了起来,用那颤抖的双手轻轻抚摸着信笺哭成泪人,他一遍一遍地念着信里的内容,母亲在旁边洗耳恭听,嘴里老是喃道:“阿苦,阿苦还活着,还活着就好了,就好了……”语无伦次的,叫旁边的人一起为这个场景动容。“要是,要是,要是见不到我的女儿阿苦,我……我死不瞑目啊!”是的,表妹还活得好好的,经过来信等各方面的交流才知道,表妹历经风霜之后,冷静一想,默默地对自己说,我要做个好人,做一个好的女人。不久,表妹在广西南宁打工时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山东的,已育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而且都已经上学了,全家人和睦相处,恩恩爱爱的,其乐融融的,叫人羡慕。这样,家里的人全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份暗藏在内心深处的哀伤和叹息,今天终于烟消云散了,那曾经压抑了无数年的沉重也终于找到了发泄的空间。今夜,灼烫的夏夜,星光灿烂,温馨而欢快的风吹过驮娘江边那一丛丛繁茂硕实的楠竹林,不时发出醉魂的唦唦声响,叫人舒心活血。家里人,也不时仰望着布满星星的夜空,久久不能入睡,要知道啊?这一天他们等得实在太久了,太久了,好像一个世纪那样的久远,毕竟十多年啊,老人家历经了无数个的不眠之夜,煎熬了多少个欲哭无泪的黑夜啊?!

十多年了,这个世间在流水岁月中不知道发生多少的变化,梦与幻,生与死,离别与缠绵,很多东西都难以用语言去表述的……那曾经荒芜贫困的故乡,如今也全变了,那些低矮的房舍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栋栋的小洋楼,二级泊油路通过村口,通电通水、通了闭路电视,铁素吊桥横空出世,连接驮娘江两岸,还装了程控电话,年轻人个个有手机,不少人还在网上做了生意,摩托车、小桥车、大货车进了农家的门……新农村建设“清洁乡村”,到处一派干净整洁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故乡的山水也并不无奈,这千变万化、锦上添花的故乡,已成为山里人永恒的颂歌。表妹的大哥,在县上一家工厂做技术员,二姐在县里某局当局长,大学毕业的大弟也在某部门任小领导了,小弟在家里也育有两个小孩了,大的上学了……家和万事兴!但这些年来,家里也留下了无限的痛楚与哀伤,大姐等不到亲眼目睹自己的亲妹而带着遗憾消失在这个瑰丽的世界了,走时才32岁啊!留下一子一女,小孩从此去过没有母亲的日子,他们将如何去面对和完成人在旅途的悲欢离合啊?才33岁的二姐夫也抛下二姐和天真烂漫的女儿乘风西去了……这些得与失、荣与辱、悲与欢、苦与乐,怎能叫人忘掉呢?!

记得大前年的春天,大山深处还是春寒料峭的,可桃花梨花李花已竞相绽放,江边,木棉花开得通红的,映红了江水和天边,家乡的责任田也开始披绿了。这时,表妹又来信说,她要找个时间携全家一起回来看一看,那迁变了的生我育我的故乡。真是:一处相思,两处离愁啊!只可惜,表妹这次没有回成,多少期盼只能化成天边的那一道云彩,千言万语也只能托付给风儿寄予远方了。盼星星,盼月亮……盼表妹那一个久违的背影。于是,我想起费翔先生的那首《故乡的云》,我的心立即抖颤起来了,但我对表妹的爱依然。

前年春节刚过几天,表妹来了电话,说马上回到家了。真的,那天她风扑尘尘携一家子回来了,带着多年漂泊的梦回来了,回到了南方,回到了令她魂萦梦牵而伤感的故乡。当天,表妹一家子刚下车,他们与家人在村口那棵古榕树下互相拥抱时,在场的人都泣不成声,之后,整个孟屯热闹得像过年似的。表妹,她还是原来的她,只是无情的岁月在她的面孔刻下浅浅的伤痕。只是不足几天,表妹来了又回北方去了,因为那里有她的新家,有她的丈夫,有她的小孩,更有她爱的归宿……表妹,她往后不论身在何方,凭着她不屈的性格,我想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依然爱你,祝福你!因为,世界是一个好大的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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