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祁门西乡行

曾国藩的祁门西乡行

吴华清

咸丰十年(1860)五月十五日早餐后,湘军统帅曾国藩从宿松移师赴祁门,按照预先计划,大队人马走陆路,曾国藩带着李瀚章、李鸿章等少量亲信随从于宿松县长江边的杨虚嘴坐船走水路。

然而天公不作美,风向不顺,出发首日只行了四十里,至义乡嘴泊宿。五月十六日至老洲头长江渡口,偏又刮起了强劲的东北风,滞留了三天三夜。二十日启程走了一百二十里至华阳镇,二十一日行约四十里进入东流县境内的黄石矶,那知一连数日风皆不顺,只得盘桓于此。二十七日风仍不止,遂弃船上岸由陆路行五十里至东流县城,二十八日到了建德,又停留了数日,与陆路大部队汇合,迟延至六月初四日早餐后才开拔,走了三十五里至秧田畈驻扎。初五日,行四十里至沙滩扎营。

在沙滩驻宿的夜晚,在汇聚各方信息并经过分析后,曾国藩终于下定了不走近道榉根关而绕道江西浮梁到祁门的决心。其实早在五月二十二日在黄石矶停留时就听人说建德至祁门一路山高谷深、极为险峻,就特地派出得力部下前去察看沿路地形,原来计划的行军路线是准备越榉根岭进入祁门的。因此,祁门地方官员及士绅闻听曾大帅即将莅临,连日来组织劳力对沿途桥梁和道路作了检查与修整,在榉根岭下来的察坑、箬坑、伦坑、叶村、历口、伊坑、石谷里等地设立驿馆,以备曾帅宿营下榻之用。但与大部队汇合后人马众多,而派去探路的回报说沿途要经过鸡头岭、源头岭、榉根岭,山高谷深崎岖异常,大部队难以快速前进,尤其是据险而建的榉根关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为理想的伏击之处,是谓“兵家绝地”,熟读兵书的曾国藩岂不懂得“危邦不入 乱邦不居”的道理?深思熟虑之余决定舍近而求远,下达了改变行军路线的命令。榉根关最终没能等来曾国藩,这一错失便成了永远,因为十个月后湘军帅营从祁门迁往东流时,行军路线依然避开了榉根关。

六月初六日,大军行三十五里至桃墅铺扎营,这里是浮梁县境,早有饶州府、浮梁县的一干地方官员在等候,祁门县令也特地赶来迎接。初七日,天朦朦亮拔营,行三十里至潘畽便驻扎下来。在浮梁的两日中,有一事给曾国藩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以致于他在当日晚的日记中写道:“两日行万山之中,泉洌竹茂,与吾乡风景相似。特一事最可骇异,大便粪桶高至五尺,人皆以梯登厕,上盖瓦屋,街市道旁处处有之,鳞次栉比,令人难耐。”这种风情当年在与赣东北同饮一江(阊江)水的祁门县尤其是西乡的村落中司空见惯。转眼之间一百六十多年过去了,在大力推动“厕所革命”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今天,曾国藩日记中提到的“骇异之事”没有完全消除,街市上的当然已不复见,但四乡八邻及道旁依然存在一些,故当我读到这则“日记”时心情颇为沉重。曾公如若泉下有知,恐怕骇异的并非是五尺高的粪桶(缸)了,而是骇异竟然还有人对这种“令人难耐”的坚守与执着!闲话收起,话转正题。

初八日,黎明拔营,行三十五里,于辰时(上午七时至九时)至祁门境内的闪上,当地绅民团练迎接者甚众。初九日,适逢咸丰皇帝寿辰,曾国藩大早即起,简单用过茶后便前往王氏祠堂,此前已有地方官员和随从布置了临时的万寿宫,整装后他率一干人面北下跪叩拜,三呼万岁恭祝皇帝万寿无疆。吃过早饭,溯文闪河而上二十里,辰时刚过便到了箬坑,传令停止行军并在此驻扎一日。为什么要在箬坑停留一日呢?因为军事上有很多事情要安排部署。

箬坑位于祁门西北,背靠牯牛降西枕仙寓山,与池州相邻,为徽饶通衢(又称徽池或池徽大道)上的必经之处;西去二十里的榉根关是皖南军事要塞、江南名关,自唐以降,每逢战乱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何谓“徽饶通衢”?即古徽州到古饶州的大路,是农耕文明历史时期中国南方三条重要商旅军事要道之一,又有“七省通衢”之称,哪七省?一般指皖、赣、苏、浙、闽及两广。故而箬坑虽小,却是交通要冲,再往大点说它是皖赣咽喉、江南锁钥也未尝不可。朝代更迭群雄争霸天下之际,安庆以及长江中上游和江北的大军假道榉根关或剿灭动乱或南下争雄或驱赶残敌是常态。无论唐末“黄巢之乱”、宋灭南唐,抑或南宋与金对峙、蒙元灭南宋及清灭南明,榉根关均处在腥风血雨之中,见证了千年金戈铁马风云变幻。在冷兵器时代,军事上往往是“守城弗如守山,守山必先守关”,更何况祁门北面及西北面的赤岭、榉根岭及其所在的牯牛降、仙寓山是祁门县城的屏障,对即将在祁门驻扎的湘军统帅部和曾国藩本人的安全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于有效阻断安庆及长江上游地区太平军与徽州及长江下游太平军的联系以便于分割包围击破意义重大。

正是基于榉根关雄据安庆与徽州之间战略地位极其重要的考量,曾国藩决定在箬坑待一天,好好谋划榉根关及所在仙寓山一带湘军的布防及防御攻守事宜。一到箬坑稍作休憩,就在村中王氏宗祠——履和祠召开会议,向当地耆老祥细了解团练操办情况,听取了早先一步到祁门赤岭、大洪岭、羊栈岭、榉根岭布防的老湘营将领张运兰的汇报,与幕僚商量后作出了在榉根关的基础上沿仙寓山主峰山脊修筑工事的部署,采纳了张运兰关于在仙寓岭建一座关卡的建议。还对王家山外的卡子门和伦坑上首的青山碚两处地势险要处进行了布防。正是这个建议,才留下了今天仙寓山主峰下面横亘在仙寓岭上的被人们称为“小长城”的新安关。这件事在《江南通志》《池州府志》中均有明确记载:“咸丰间,曾文正公相度形势,建置石堑于此,以御粤匪。”只是由于记载过于简略,后人常把“榉根关”理解为咸丰间所建石堑的一部分,实则榉根关在咸丰之前早已有之,本人发表在《丰镐文苑》上的拙作《闲话榉根关》有详细论述。

自从湘军在仙寓岭修建了新安关后,安庆方向太平军越过仙寓山偷袭祁门和徽州变得更加困难,有一次一支太平军绕开榉根关准备从仙寓岭经过,那知在新安关被湘勇阻击,只得转回头从仙姑坟奔双坑溪而下,恼于庙中和尚没能及时提供情报,一把火把仙寓古寺烧得只剩下一座僧人吃饭的饭堂,旋在王家山之外的卡子又遭湘军伏击,余部继续前奔,在伦坑上首的青山碚再遭埋伏,湘军和团练俟太平军进入伏击圈后,山上的滚木擂石瞬间飞向山谷,一时间血肉横飞,此役太平军死伤惨重,流午河的水都变红了,一直到叶村河的水都是红的,青山碚之名也由此而来,“碚”的本义就是把散石聚拢起来,在这之前此地称为青山排。当然这是后话,但从中可窥见曾国藩考虑问题的细密周到与前瞻,小处见大智,不愧为杰出的书生军事家。

待诸事按排妥当,未时已过,在李鸿章、张运兰和王氏族老的陪同下,曾国藩来到村外河堤之上,环顾四周,远山如黛近山叠翠,清澈的察箬河蜿蜒流过,堪称风景如画活色生香的山居图,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当晚的日记中写道:“箬坑四面环山,中央有河,泉甘林茂,实山谷之佳境也。”宿松一路走来经过多地,踏过的山山水水无数,然而唯有箬坑的山水留在了他的日记中,这并非心血来潮或情有独钟,确实是因为箬坑的山水有独特之处,饱学的曾国藩目光所及仅是箬坑一隅,但他精通堪舆之术,自是窥一斑而知全豹,一语中的。如今被他赞誉有加的“山林之佳境”——箬坑,在全域旅游春风照拂下,涌现出茶与缘、漫溪里、冯家顶民宿、红旗山庄、香茗人家等一批知名民宿和农家乐,成为外地游客休闲避暑的重要目的地。其实以当时曾上午心境那有心情欣赏景致,大人物喜怒不形于色,书生提三尺剑平定天下何其难也!只不过是通过观景向部下表达一种“稳操胜券”的信息,借此鼓舞士气而已。

六月初十日,黎明拔营,经伦坑、沙堤(今叶村)到达历口,虽然时间尚未过午,但曾国藩并不急于赶路,而是驻扎下来与幕僚研究历口与赤岭军队布防,他在日记中写道:历口者,历山之口者。祁门万峰丛叠,惟历山最高,为一县之主峰。”是榉根岭、赤岭而下进入祁门的必经之地,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价值,李鸿章“历口必驻重兵”的建议与他不谋而合,遂决定派一营湘军在此驻防,数月后,又派大将沈宝成率三营人马在此布防,重兵防卫,为祁门帅营再加一道安全防线。咸丰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移营离开祁门前往东流途中再次经历口时,就住在沈宝成营中。他见湘军营地“深沟高垒,山环水抱”,非常满意,感到“良可慰也”。正是因为曾国藩与历口的不解之缘,同治初年,祁门士绅民商建了两座曾公生祠,一座在县城,另一座就在历口。六月十一日,照旧黎明拔营,大雨中过武陵岭至石谷里,休息打尖后,一鼓作气急行三十里,终于赶到此行目的地祁门县城,住进了早已准备好了的洪家大屋,所率部队也依次择要扎营。

从此,曾国藩开启了在祁门运筹帷幄惊心动魄的十个月艰难时光,也因此奠定了他作为清末四大名臣之首的历史评价。

1872年3月12日,挽晚清于即倒的曾国藩病逝于两江总督任上,士林一片悲泣,清廷给了他封建社会文人故后最高的谥号:文正!这就是我们后世称曾国藩为曾文正公的由来。

参考文献:

1.《清史稿》

2.《曾文正家书》

3.民间传说(及作者分析——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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