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与《华严经》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大方广佛华严经》经偈

无明时  1992年

傍晚时刻,落山的太阳将余辉撒在村里的大地上。金沙滩庄前水沟旁的两大片稻田里,水变地金晃晃地,低矮的秧苗也被夕阳镀上了金色的光芒,像是村民们在稻田里种下金色的梦想。听到奶奶在庄口歪脖沙枣树下喊我回家吃饭的召唤,我才意识到肚子真的是饿了。

我看着水光里自己的倒影中,沾了泥巴的脸印着晚霞,彤红彤红地。我哈哈地笑了起来,伙伴们也咯咯地笑了起来。真想不到渠底的泥巴是在什么时候,悄然地糊到了自己的脸上。

跟伙伴们分完“战利品”后,我满怀欣喜地踏上回家的路。没有注意到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衣裤,还有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带子的凉鞋让我步履蹒跚,也丝毫没有注意到傍晚时分,青蛙在沟渠里农田里呱呱的呼朋引伴,还有那躲在树上的斑鸠,以及藏在草丛里的蛐蛐在不知疲倦的叫个不停。

转弯路过邻居果园墙后小渠边的一段小土路时,我一蹦一跳的跑着,同时甩着右胳膊像飞车一样划着圆弧加速,唱着从广播里听到的,时下最流行的《星星点灯》。浅蓝色的短袖上泥巴随着胳膊的旋转往出甩。

我的另一只手上,提着用“咪咪”牌洗衣粉袋装着的“战利品”,那是五六条活蹦乱跳的小鲤鱼。透明的袋子上有两只可爱的猫正在追逐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猫喜欢吃鱼,此刻袋子里的鱼会不会担忧这两只贪婪的猫。

回到家,落日已经没有了光芒。奶奶端出家里用的已经有点皱巴的铝盆子,盛了大半盆渠水,将袋子里的鱼儿全部放在盆子里,那是家里锅上用的盆子。鱼儿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恣意在盆中游来游去。奶奶总是说:用渠水才能养活鱼。

我在另外一个大铝盆里洗脸、洗手、洗胳膊、腿和脚上的泥巴。只有把浑身上下都洗干净,并且要用肥皂使劲的搓,直到闻不到鱼腥味,奶奶才拿出衣服赶紧给我套上。胳膊伸进衣袖的时候,我感受到一种清洁带来的舒适。不由的伸了一下乏困的懒腰,这时才觉得有点累了。

那个时候的奶奶刚刚六十岁,头发丝还是乌黑乌黑地,脸上只有一点浅浅在皱纹。那一年爷爷刚去世几个月,像爷爷在世一样,她坚持吃素,所以最见不到我抓掏鸟抓鱼。教育我要惜福不能浪费粮食。万物有灵,不能伤害各种性命。

奶奶总是认真的将我抓来的鱼用渠水养上,等我玩过兴后,就让我端着盆子将鱼儿们放生到家后的大渠(七星渠)里,让它们回归原本就属于它们的大自然。

奶奶劝我放鱼的时候,总是说:把它们放了,将来会有更多的收获。那是的我不懂,奶奶说的更大的收获是什么?想到更大地,便不管是什么,都充满了期待。玩性褪尽,顺从地听从了奶奶建议。我和她站在七星渠桥上,端着盆子往下放时,奶奶会给它们念上几句“阿弥陀佛”,祝福它以后不会再被人抓起。

90年代初,我们所在的金沙滩住户还不是很多,很多沟渠里都能看到鱼,很多沟渠边的树上,都能看到鸟窝。每当看到我们这些不懂事的顽童捉鱼掏鸟,奶奶总是很揪心,总是趁着我玩性消减的时候,劝我将它们送回家。

取时  1996年

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那年,一个春夏交接的五月。家里栽完水稻后不久,奶奶前往河北(黄河以北)的柔远找外祖父扎针治疗她素有的头疼时,从外曾祖母(外老太太)处得到了一本手抄本的《华严经》。

经书是传统的经折本,纸张是平时用来糊窗户的白纸。竖版繁体,字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写的非常讲究。通篇流露出一种很庄严的气息。常年香火蒙熏,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封面用纸片上面认真的糊上了青色的布面。平时都用盒子装起来,几十年了保护的非常好。

据说那是过粮食关前,外曾祖母拿出自己家的口粮,找人抄了半月才完成,是外曾祖母的心爱之物。当时约定只是借阅,可没过多久,外曾祖母坐在院子里的沙发上晒太阳时大坐归西了,经本就留在了奶奶手里。奶奶对其非常珍视,一直供置于堂屋内的供桌之上。为了排解晚年内心的孤寂,让看不见的生活尽头放射出光芒,奶奶便想着把这本经学会。

十多岁就失去双亲的奶奶没有上过一天学。不认识字,更不懂得经文所表述的涵义。之前会的一些经文都是跟村里的居士们在办各类佛事活动中灌耳音听会的。比如《大悲咒》等,反复地听,反复地跟着念也就会了。就像小孩唱歌一样,尽管不认识字,却能根据旋律唱出歌词。

还有一些就是靠人教而学会,比如:《观音经》《弥陀经》等。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曾经给她教经的堂哥堂姐们都已长大,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都离开了我们所处的小村子。于是,我便成了最佳人选。

那时的我,字认得少,笔划复杂的繁体字几乎都不认识。对于佶屈聱牙的经文,更不理解,这项“差事”对我而言也是不小的挑战。

于是,奶奶每天早晨都会带我,踏过金沙滩通往老庄子的小土路,求教于村里会念此经曹秀兰居士。曹居士跟奶奶年龄相仿,是奶奶在村里一辈子的好友。曹奶奶先用中卫话将教会我,不认识的字我便拿个卡片标好拼音。读熟后,下午回家后我再一字一句教给奶奶。

也正是出于这段经历,我自小认识繁体字,为日后能看懂繁文古籍打下了基础。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中卫黄河以南的居士诵经发的是黄河以北的口音,比如:最常见的“我”字,念作“尔”音,“业障”念作“孽障”等等,这些正是黄河以北人的口音。推此现象可以证明,中卫地区的佛教文化传播是从黄河以北传至黄河以南。

90年代中期,随着村里人口的增加,老庄子趋于饱和。金沙滩的开垦再不断的加深,庄子上的住户慢慢的多了起来。奶奶是整个金沙滩小庄子上为数不多的居士之一。

识时 1997年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当年给奶奶教那本《华严经》的场景。在记忆中是那么的清晰又是那么的遥远。

开经前,必先洗手洗脸漱口。这是出于对经典的尊重。在金沙滩老宅堂屋的暖和的大通炕上,奶奶穿着大兜襟盘扣的黑色大襟上衣,花白的头发戴着圆顶的黑色帽子。那年,脸上的皱纹逐渐明晰,但依然精神焕发。

纸糊的窗户下面,放着一个印着黄色装饰花纹的黄色小木箱子,那是做了一辈子木匠的爷爷亲手打制。箱子上端端正正地放着那本经。奶奶盘腿与窗户对坐,我则坐在旁边。奶奶拿着根筷子削成的经签,头头上绑了红色毛线做穗饰,用来指字、翻页。

我一句一句地读,奶奶用经签指着一字一字地念。不识字的她,对于这样简单地学习,几乎是顺着字一个个的往下背。并且那年的她已经六十五岁,记忆力也不是很好,所以进度很慢。有时一句话需要十多分钟才能念的通顺,然后反复地重复后才能念通。

比如诸如“此广大最胜供养,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供乃尽,而虚空界乃至烦恼不可尽故,我此供养亦无有尽。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反复出现的或者顺口的偈语她学的很快,其它则进度很慢。

我将奶奶觉得特别拗口,总是记不住的两句“由滩成池,法身口意”。用粉笔幼稚地写在窗棱的木板上,以此加深记忆。直到多年后,我再翻出那本经书时,才知道原文为“由贪嗔痴,发身口意”。2020年五月,老家的房子被拆了,拆下来的木窗户上,那八个字历经二十多年的岁月流逝后,依稀可见。

奶奶学经的进度很慢,有时一天能学折本一面,有时只能半面。“学佛之本,立愿为先”,奶奶学经的意志坚定,她总是勉励自己“不怕慢,单怕站”。提醒自己只要不放弃,就一定能学会。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只要下功夫,总有学会的时候。

奶奶在自己诵读巩固时,我便透过纸糊窗户下的那块玻璃,看着院子里那两棵枣树上跳来跳去的麻雀,还有偶尔来啄食窗户纸边浆糊,磕的窗户笃笃笃地响。

冬日的晴空之下,远处的南山台落满了雪,近处各种树木脱光了叶子,西北风吹来,呼呼作响。外面很冷清,里面却暖意融融。就这样,一个冬天奶奶终于学会了那本经典。

堂姐说,小的时候给奶奶教经时,奶奶总会准备很多好吃的。同样,那个时候奶奶也给我炒了豆子,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麻子。

奶奶学会经后,给了我十块钱作为酬劳,那个时候一毛钱都是零花钱可以买到几个糖果,十块钱显然不是小数目。我再三推辞,爸妈也告诫坚决不能拿。奶奶便郑重的上门,将钱再度塞给我,当然我最终没有拿。

就是以这样的愿力和毅力,奶奶先后学会《佛教早、晚课》诸经典,以及《弥陀经》《观音经》和《华严经》,原本不识字的她,成了刘湾村居士团队中一名精通各种经典的居士。在庄子上乃至整个村里,谁家有什么佛事活动,都要上门请她。

在无数个道场中,奶奶和同修居士们一道,晗首低眉,伴着木鱼和引磬之声,齐声念诵着释迦牟尼遗留千年的真言。在虔诚氛围里,她神态安详,仿佛遗忘了世间所有的忧烦。

爱时 2000年

2000年,68岁的奶奶跨入了新千年。距离爷爷去世,已经过去了八年。这八年她一个人走来实在不易,她经常给我讲爷爷去世那一天的故事。在那个时候她就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死亡”这次词。因为深信因果的她认为:有生就有死,如果死亡是一件快乐的事,她将欢喜的去迎接。

奶奶在天气好的时候,都会将家里大立柜中的彩色纸张拿出来晾晒。那些纸张是爷爷去世后,扎纸活剩下的一些。奶奶总是担忧在她去世后,纸活扎的少,院内冷清而让儿孙丢了面子或者落下不孝的话头,于是就将这些纸张一直保存着。八年来晒纸的场景她已经重复了很多次。

那年的秋天,我小学毕业后到了镇里最好的中学。奶奶把她诵经时置经用的小红木头箱子送给了我,让在学校住宿的我放东西。至此以后,她诵经只能放在窗台上。

临行之际,奶奶勉励我,与人结善缘,多做好事修福报,将来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时我才明白小时候和奶奶放生鱼儿时说的“更大的”的内涵。我想这些思想,应该是经文给她的启发。奶奶信佛行善道,看到庄邻四舍谁有什么困难,她总是热情的伸出双手,家里果园的各种果蔬,她总是欢喜的与大家结缘。村里谁家有个大小佛事,她总是按时参加,从不缺席。

奶奶学会了这本经卷,并且因其抄本书法端正庄妙,赢得村里居士群体的广泛认可和赞誉,被很多人视为精品。很多人都向奶奶求经,说等以后过世后将经本传之于他。

奶奶一生都在与人结善缘,小时候家里来化缘和行乞者,从不让他们空着手离开。奶奶觉得经书是法宝,应该辗转流通,让更多的人心中拥有智慧的明灯。并且世间的一切都是无常的,什么都是短暂的拥有。对于求经者,奶奶向来都是满心欢喜地应承,除非告诉后来者,已经答应传给哪位师傅或者同修。

《华严经普贤行愿品》讲的就是普贤菩萨的“愿”与“行”,奶奶不懂经典的内涵,却以愿力和执着的行为契合了普贤菩萨的大行之道,契合了她所笃信的佛法。

作为家族有历史记载以来的第一长寿者,奶奶经历了民国和新中国。跨越两个时代的她,习惯性的把所处的社会分为新、老两个阶段。毫无疑问,对比老与新就是苦和甜。只有经历了老社会的那番苦楚,才能对当今的幸福体解的更加深刻。

晚年奶奶身体一直比较硬朗。在85岁之前,目光迥然,白发如银,生活自理,走路如风,不用拄拐杖。

她顺利渡过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各道坎,有空的时候,奶奶总会拿出那本经诵念。曾经的求经者们相继先于奶奶而离世,直到奶奶去世,依旧完好无缺的供奉着家里香桌上,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

老死时  2018年

2018年芒种前的6月3日凌晨时分,87岁的奶奶在睡梦中突然呼吸变得急促,猛吸了一口气后再也没有了声息。前来陪伴的姑妈们赶紧打开灯后,发现奶奶已经在梦中安详的走了。没有任何的遗嘱,没有任何的言语,奶奶就这样离开了我们这娑婆世间,去了她所向往的西方极乐世界。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期,爷爷奶奶承包了村子和申滩村交界处刺园子的两亩枸杞园。在营务枸杞时,跟同种枸杞的刘升连老两口更深一步拉近了关系,在他们影响下与佛结缘,自此以后吃素念佛,成为了一名佛门居士。

奶奶毕生爱干净,对物质生活要求很低,哪怕是晚年多子多孙的她并不缺钱。大家都是拿最好的东西侍奉她,她还是会把好东西攒下来,分享给大家,钱也是攒下后再找机会发给大家。所以,去世之后,除了一些生活用品和衣物外并没有什么遗产。

奶奶去世五天后的下葬时,原本阴沉了一周的天气在出殡早晨逐步放晴。家里用了上等的柏木棺椁入殓,十几位年轻小伙将奶奶一直沿着卫宁公路抬出村子。前来送行的队伍在路上看不到头尾。来自柔远、镇罗、永康的三地的多班居士为她诵经送行至香山深处的宋家水园子祖坟处。

下葬之初,一切都按部就班,非常顺利。挖好墓室,最后一名族人上来之际,无意踩了旁边土墙,爷爷下葬二十六年的棺椁被流下来的黄土压塌。

主持的葬礼的司仪跟家人商量后,重新为爷爷购置棺椁,然后将爷爷奶奶重新下葬。原本计划早晨九点就能入土安葬,由于等待采购的新棺椁,一直推延到中午一点多。

正是由于这样的意外,才赶上棺椁入土时,太阳周围突然闪现出很大、很明显的光圈,发出耀眼的光芒。大家不由的仰观称奇,领众师傅说这是佛经里讲的“日轮毫光”,大家纷纷拿出手机拍照。

对于这样的奇像,很多人都说这是奶奶修行感召,吉兆。也有人持不同说法。作为唯物主义党员的我,相信这是自然现象加巧合。阴沉了五日的天气在放晴时,很容易产生日晕。但是,修行了一辈子的奶奶,她的在天之灵看到这番大光明景象,一定会满心欢喜,信受而去。作为后辈的我们,祝福她去了她说向往的西方极乐世界。

奶奶走后,身前遗留的铺铺盖盖在出殡当日化为灰烬,衣服拐杖都遗物都照中卫旧俗装袋扔在了进山口。随后就剩下摆在家里的那张相,家人都说我拍的这张照很庄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奶奶都在慈祥地注视着我们。

 

还有就是奶奶遗留下的那几本手抄经书,那卷《华严经》也保存如初。后来,经过百度,我了解到《华严经》被称作“经中之王”,是释迦牟尼佛在成佛之后第二个七日在菩提树下为文殊、普贤等上位菩萨所宣说的自内证法门。《华严经》讲的是佛陀之因行果得,开显出重重无尽、事事无碍的妙智。《普贤行愿品》是四十华严最后一卷,也是善财童子五十三参的最后一参。

我在给奶奶的悼文中写道:奶奶虽然离开了我们,去了她毕生所向往的西方极乐世界,但是我们的血液中流淌着她的成分,脸庞有着她的模样,性格中有着她的原型······。我把她心爱的《华严经》刻在了碑文上,作为对后人的遗教。就像这卷《大方广佛华严经•普贤菩萨行愿品》中阐释的“大行”思想,指引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立大志,行大愿,无畏前行。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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