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电影院

老城瓦房中,几面石窑、砖头墙围起的泥巴院子是公社电影院,只在天麻麻黑放一场黑白电影,白天这里清净,见不着一个人影。

电影院没有坐的地方,老头老太吃罢晚饭,拎着废弃的架子车、自行车外带订的马扎,或者木头板凳,早早挤在银幕前头占着好位置,后生女子不怕累,吸着烟卷嗑起瓜子有说有笑能在后头站一晚上。小孩追着闹着累了,电影开场后四处寻找半拉砖头、大块石头圈起腿盘在脚地。散场后,泥巴院满是瓜子皮、花生壳、石头砖块和皱巴的旧报纸,放映员一早抡起大扫把,呼哧呼哧在院子晃悠,待到天黑,下一场得开始了。

一场电影的四个放映员。两个守住木板门,验着五分钱的道林纸电影票,数着人头,一个钻进门边小屋售票,熬到电影放了半个多小时,巴掌大的半圆窗口啪一声合上,迟来的看客只能等明晚了。泥巴院的放映员早早倒好了胶片,不急不忙放着黑胶唱片,银幕两边黑漆音箱唱得起劲:高楼万丈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顶,边区的太阳红又红……。等着时间到了,又架起幻灯片播放,一片片换着,冲话筒喊几嗓子标语口号,这时银幕白花花一片,伴着放映机嗒嗒嗒声,几秒废片挨过去,嘹亮的片头音乐响起,雕刻“八一”字样的五角星像年夜里的烟花叫人眼花。“电影开始了。”有人小声嘀咕,还有的大声喊叫贪玩的自个娃,“快过来——”放映机疝气灯温度过高,会把走动的胶片烧断,银幕像电脑屏突然断了电啥也看不见。放映员不急,点亮棍子上的照明大灯泡,利索地剪贴弥补胶片,圪蹴在老前头的这时伸长脖子扭过头打探,站在后头的就挤过来瞅热闹,娃娃们开始嬉闹逗乐,老头老太坐着不动,点一锅烟丝,磕一把盐瓜子。十来分钟后,灯泡灭了,放映机嗒嗒嗒接着响,“唉——咋放过去了。”有人不甘心烧毁的一段胶片画面。遇着停电,放映员就叫上几个后生,把发电机从窑里抬出来,机器声轰隆隆得震天响,人们一点儿不觉得吵。如果发电机罢工了,只能巴望通了电,一院子人像过喜事等着开席熬着,熬不住的拍拍屁股回了家,老头老太拎起马扎小板凳,哆嗦着腿出了黑乎乎的泥巴小院,小孩劲头足,满院子疯跑不觉着累。个把小时后,眼瞅着没戏了,人们不言不传散开,不大见得有人嚷着退票。

童年时,家人和放映员熟识,傍晚挤在门前人群中,检票员瞅见,就拽紧我的手问:“你一个人来的?”有时从窑里搬一把椅子,有时忙了就叮咛,“自个找几块砖支起。”不掏钱的电影看过几回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往电影院跑。公社电影院经常去山村放映,有一次,放映员马路上遇着,笑嘻嘻地说,“一起去村子里吧,有好看的电影。”放映员骑着自行车,后座带着铁皮盒胶片,我斜坐在车梁上,一路上憧憬是个啥电影。村支书炒了几碟菜、摆上白酒招呼放映员,肉臊子白面条给我盛了一大碗。夜里,村子里像娶了新媳妇红火,碾麦场闹哄哄的。不一会儿,听见喇叭声响,猜出是看了几遍的唱歌跳舞的《东方红》,黑咕隆咚山沟沟,走也没个法子瞅也不得劲,很快裂开小嘴巴哭着喊,“叔叔,不想看了,我要回家。”放映员挠着乱糟糟的头发熬煎,“好看着哩,彩色电影,你听,歌多好听。”上部播放完是下部,我坐在放映机旁边,听着嗒嗒声,像个小小放映员威风。公社桥头广场,到了夏天会挂起白幕布放一场电影。有一年,母亲早早搬来小板凳,小广场坐满观众,和个课堂里的学生似的整齐听话,戏曲电影《天仙配》咿咿呀呀唱了半晚上,神仙剧倒是有趣的很,头顶上的月亮贴在云里头,一会儿露出半张脸,一会儿躲进去,我瞅一眼银幕,望一眼夜空,叫人觉得电影里头的仙女真的是从天上飞下来似的,引出许多的遐想,瞪着大眼睛,一点儿也不瞌睡。那个年头,公社电影院十来部影片翻过来倒过去,很少有新片子上映,进口电影《追铺》是在油矿俱乐部看的,吃过晚饭,带着小水壶、苹果饼干,像出远门走了老远的路,不过看了一半睡着了,朦胧中觉得家人打着手电筒,磕磕绊绊在赶夜路。

多年后,城里看过两毛钱的电影,也曾花三十五十坐在软和皮椅上,享用过数字电影盛宴,只是听不见放映机嗒嗒的细语声,觉得像海市蜃楼不牢靠,没有公社电影院泥巴院子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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