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黄土地的记忆
——读胡天喜小说《沉浮》有感
文/秦勉
胡天喜老师的长篇小说《沉浮》,讲述的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豫东平原上一个偏僻贫困愚昧的村庄里,所发生的一系列复杂的有关人情冷暖,世俗百态的故事。全书围绕两个主线展开,一是因高考取消,回村参加劳动的知识青年肖启坤返乡后的迷茫、痛苦,挣扎、奋斗的历程。二是老红军冯婉秋与地方势力、造反派、大队党支部书记罗聚财在整顿文殊学校师资力量和修文殊庙过程中的较量。
肖启坤是个农村青年,他父亲是资深的中学校长,给孩子们灌输的是“知识改变命运”的思想。在那个“以吃商品粮为荣”的年代里,农村青年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是高考。他哥哥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所以,肖启坤为了鱼跃龙门,在学校里卯足了干劲,刻苦学习,成绩优秀。但是,由于文化大革命,大学突然不招生了,应届毕业生一律回乡参加劳动,这给了肖启坤的“崇高理想”致命的一击。所以他困惑,他迷茫,他不想认命。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心里空空荡荡,脑袋里嗡嗡作响。
另外一个原因,他和大队革委会主任罗聚财、队长罗生财有家族矛盾,他的家庭长期受到罗家的打压和排斥。在这样的背景下回乡劳动,对肖启坤的处境无疑是雪上加霜。果不其然,罗生财第一次派活就给肖启坤来个下马威,让他去锄地。虽然这个在农民看来很普通的活计,但是它需要的是技术和力量,而这正是肖启坤所欠缺的。面对队长罗生财的狭隘自私,故意刁难与冷嘲热讽,大队革委会主任罗聚财的狡猾奸诈,仗势欺人,虽然肖启坤极其反感,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外柔内刚的他不得不采取“夹住尾巴做人,老老实实做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隐忍办法。于是,他忍着病痛在狂风暴雨中去抗洪抢险,挺着单薄的身体接受步行到平顶山拉煤。无论什么样的困难他都咬紧牙关挺住,因为他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因为他相信“只有在暴风雨中才可能有豪迈的飞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有可能弹出绝响。”他要扼住命运的喉咙,寻找那重建生活、重塑理想、走出文殊村、吃上“商品粮”、出人头地的机会。在当时的环境中,他犹如折断翅膀的鹏鸟,被压抑、不被赏识的苦闷时时困绕着他。在对肖启坤身体上的折磨没有效果以后,罗聚财又制造出他父亲是特务的虚假舆论,对肖家从精神上进行折磨。这下彻底把肖启坤激怒了,在肖启坤的眼里,“罗聚财和罗生财就是个沾满鲜血的刽子手,是肖家的头号敌人,他对罗聚财和罗生财充满了仇恨。生性好强的性格使他决不能束手就擒,他要想办法报复罗聚财,报复罗生财。” 可是,面对有权有势的罗家,势单力薄的肖启坤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的。怒火攻心,失去理智的肖启坤,只有利用罗聚财的堂妹,也是罗生财的亲妹妹罗秋红热恋自己这个仅有的一点优势,诱骗罗秋红与他发生关系,以图报复后的快感。但肖启坤不是流氓恶棍,有起码的道德良知,在他的计划就要实施的时候,理智的大脑使他及时止损。你可以说他不够高、大、上,也可以说他黔驴技穷,甚至可以说他龌龊,但在对方咄咄逼人的高压下,不愿忍辱偷生的他肖启坤,他又能找到什么样的办法来缓解内心的愤怒和痛苦呢?
心强气盛,不愿服输,抑郁不得志的肖启坤,如笼中困兽,企图用肉体的折磨来减轻心里的痛楚。他主动去沙河工地当民工,认为这样可以远离罗家,“眼不见心不烦”,逃离矛盾,却意外被抽调到公社会战指挥部。凭着出色的写作实力,又意外被县指挥部于波赏识,被调到县指挥部写简报,还与副县长的女儿王雅馨谈上了恋爱,成为县长的准女婿,走上了人生的高光时刻。肖启坤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他仿佛看到了黎明的曙光,迎来了人生的春天。“以前看刘子云,罗聚财,罗生财多少有些仰视的滋味,现在看来,他们就是一个小虾米,那么的微不足道,甚至在心里想,高中一个班里几十名同学,谁能和自己相比?就连不久前还很羡慕的陈明阳,他也不屑一顾了,不就是一个代课老师吗,能有多大出息?”此时的肖启坤洋洋自得,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当然,在对待爱情问题上,肖启坤也很矛盾。从心底讲,他并不喜欢王雅馨,因为她长相普通,任性,高傲。她成不了他心头的朱砂痣,只能会成为一滴蚊子血,但他也要抓住这一根泅渡上岸的稻草,准备攀着王雅馨当县长父亲的阶梯,奋力上爬,成就他人生的理想,他也迫切需要借助这一光源使自己一直灰暗的人生闪亮。所以,最终不惜违背自己的内心,抛弃了漂亮、温柔、顺从、痴情的罗秋红,而选择了王雅馨。肖启坤有错吗?肖启坤卑鄙吗?肖启坤道德败坏吗?不,这是形势使然,是人的本能。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我能体会到肖启坤多少次山重水复等不到柳暗花明,多少次月迷津渡,理想仍然如日月星辰挂在遥不可及的天际,那种内心的无奈和痛苦地挣扎。
世间的事情千变万化,总难如愿,就在肖启坤洋洋得意,“情绪达到了空前的亢奋状态,因为王雅馨把他带到了另一个生活天地。他感到新奇,感到激动,感到风光。他觉得他现在已经是城市里的人了,已经是王县长的女婿了”的时候。现实又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的妹妹被罗有财羞辱之后喝农药而死,他因愤怒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痛打罗有财被拘留所拘留,他又被打回谷底,命运又一次跌回原点。命运沉落又浮起,浮起又沉落,恰如小说的标题,大概也是作者写作的目的。
蹚过喜悲起伏的河流,翻过重重磨难的山峦。人生,总会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而所有的惊喜和好运,都是你累积的善良的人品和出众的才华,每一个厚积薄发的人都会有一段默默无闻苦心修炼的时光。肖启坤这个人不能十全十美,这又是胡老师塑造人物高明的地方,不完美才是真正的人,复杂又矛盾才是真正的生活,才让人感觉到真实可信,完美的都是神仙。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伙子,在那种特殊的环境下,长期的心里压抑,一心想出人头地,他所做的挣扎、所做的努力、所做的选择、都有他不得已的理由。作者通过多种描写方法尤其是大段的心理描写,塑造了肖启坤这一性格复杂的人物形象。
胡老师对老红军冯婉秋的塑造也非常成功。冯婉秋是个老革命,将军的妻子,虽然已到了退休年龄,但她退而不休,决心在有生之年完成丈夫的遗愿,关注家乡的学校发展。面对老师德不配位,素质低下的状况,她果断提出调整老师队伍的设想,但却遭到了公社书记刘子云和县革委会副主任儿子方强的强烈阻挠。她讲究方法,与地方势力周旋;她大义灭亲,不惜牺牲儿子的政治生命。特别是在方家祖坟与儿子方强的一段交锋堪称精彩:
方强也站住了脚步。他抬眼看了看竖立在面前的方鹏将军墓,又仰脸看了看苍翠的松柏,他不明白,母亲把他领到这里来干什么,他正要开口,冯婉秋突然转过身来,死死地盯住他的脸,眼中涌出了一串耀眼的泪光,
“跪下!”冯婉秋的声音,低低地,但非常有力。
方强,这个当了多年县太爷,听惯了阿谀奉承的男子汉,还是第一次听到“跪下”这两个字。他的神经和肉体刹那间产生出了一种本能的反抗。他觉得简直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他不满地叫了一声“妈”!转身就往回走。
“站住!”冯婉秋严厉的声音,在寂静的旷野中震荡。
方强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慢慢地又转过身来。
“跪下!”
“我不跪。”
“真不跪?”
“没有必要……”
“叭!”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方强的脸上:“跪下!”
方强几乎是下意识地跪了下去,但头却气愤地扭到了一边。
“说!给你爸爸说说,这几年你为人民都做了些什么?”冯婉秋气得浑身颤抖,“革命前辈背着头在枪林弹雨中闯,鲜血流成了河,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把权夺回来,替人民谋利益。如今你有权了,当上了县革委副主任。可是解放三十多年了,文殊村的老百姓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方鹏学校变成了啥样子?难道你这个当县太爷的不感到失职吗?你怎么向你爸爸交代?向那些不知姓名的先烈们交代?”
方强“嚯”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照你这么说,文殊村的贫穷是我造成的,学校的现状是我造成的?我比蒋介石还坏?”
“蒋介石的罪债逃不了,你的责任也推不掉,我问你,郭翠英、韩天然、楚文瑞的冤案为什么不平反?几个不称职的代课教师为什么不能辞退?”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偏揪出这几个人不放,我这个县革委副主任连安排一个代课教师的权利就没有?”
冯婉秋一听火更大了:“照你这么说,是我侵犯了你的权利啦?”
“你……?你叫人家公社领导工作不工作?你有什么权利清退教师?”方强毫不示弱。
“你……你……”冯婉秋气得连话都说不成了。
最终,在上级领导的支持下,还是辞退了不称职的老师。充分表现了冯婉秋一心为了国家、一心为了人民的崇高品质。这是一个老党员,老红军的赤胆忠心,她光芒四射,照彻寰宇,她哀民生之多艰,心系苍生,她不畏强权,正义凛然,使得一代一代的人民踏着他们的足迹勇往直前,继往开来,成伟业筑辉煌。
除了肖启坤和冯婉秋之外,小说还塑造了其它几个不同人物的鲜明形象。有顾全大局,一心为民请命的肖振山;有好大喜功,媚上欺下,奸诈狡猾,狭隘狠毒的罗聚财;有徇私舞弊,滥用职权,玩忽职守,投机钻营,眼里没有国计民生的官僚罗守财、方强;有遇事冷静、善于分析问题的肖国泰;有说话直爽的农村妇女火车头;有性格软弱,不善言语的肖秀玲,有外弱内强的校长常思远;有遇事小心谨慎的教导主任肖国善等等。
小说前铺后垫,横切直缀,章章设疑,精彩纷呈,曲径通幽,重重矛盾推动故事情节高潮叠起,引人入胜,读完让人忍不住拍手叫好。这篇小说充分体现了作者对长篇作品超强的掌控能力和醇熟的写作技能。
读完整篇小说,脑海里像电影一样,闪过一个个真实生动,朴实鲜活的人物形象,他们都有着普通老百姓的七情六欲,为了活着,为了更体面的活着,有奋斗,有挣扎,有困惑,有认命,谁也难为这样的一个方程解出最正确的答案。他们或正直或丑恶,或高尚或狭隘,或纯洁或污浊,或活泼或倔强……都令人难忘。他们有血有肉,真实生动,仿佛就在你身边,就是你的一个邻居,有的泥巴裹满了裤角,有的嘴角还沾着红薯的残渣,有的蹚过露水荷锄而归,有的拉着架子车在泥泞土路上行色匆匆,有的在和东家八卦和西家吵架……。往往寥寥数笔,一个农民的形象就栩栩如生;工笔细描,一个大队干部的形象就活灵活现。小说中没有什么“高大上”的人物,都是农村最真实的普通人,但就是有趣,他们带着浓郁淳厚的地方色彩,带着纯朴真实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胡老师笔墨浩荡,恢宏大气,多角度多层次的描写,多种写作方法,多种表达方式综合运用使人物立体丰满,真实生动。这不仅得益于作者深厚的文字功底,高超的语言运用技巧 ,更得益于作者扎实的生活基础,丰富的生活经历。胡老师对丰富的基层生活的了解为这篇小说的写作提供了优质的文学素材。我一直认为写长篇小说的作者犹如导演,人物何时出场,如何布景,如何表演,要求演员情绪怎样收放自如,肢体语言如何恰到好处,如何埋下伏笔,设置矛盾,如何前后照应,如何吸引观众,找到看点……需要的都是真功夫,必须耐得住寂寞,坐得了冷板凳,真的值得佩服。
胡老师的这篇长篇小说《沉浮》吸引人的不仅仅是人物和故事情节,还有他的个性化的语言。这些语言通俗自然,浑然天成,原生态的,接地气的,几乎不加雕琢。就如野地里生长的五颜六色的花朵,植株普通,颜色朴素,但香味独特,满满的是来自野草泥土的天然的芬芳。这些语言有高粱小麦的颜色,有成熟的花生的饱满,有阳光给的热情,和风带来的温柔,夏雨给的浓郁,秋霜润过的晶莹,冬雪给的凛冽,它们带着田野的气息,活泼可爱,馨香润泽,摇曳多姿。我从小生活在农村,对于女人间的斗嘴打趣,明里讽刺,暗里忌妒,快嘴八卦,直爽朴实,因为文化水平不高,说半天话入不了正题等等,印象也很深刻。胡老师语言简洁明快,妙笔生花,把农村妇女说话的特征,用地域特色的语言写得真切朴实,生动形象而又有趣,符合人物的性格特征,年龄特征,读着感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
“看看,鲶鱼鲶鱼一伙,鲤鱼鲤鱼一伙,人老就是不中用啊!”水桶奶奶感叹地说。
“对呀,听说广州到处都是掉帽楼,啥时候咱也去看看。”罗秋红说。
“啥是掉帽楼呀?”云峰媳妇好奇地问。
“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是看楼需要使劲昂头,昂的连头上的帽子都掉了。”罗秋红说
“啧啧!你看人家多能,连掉帽楼都知道。”火车头有点讽刺意味地说。
“哈哈,哈哈!”大家一阵欢笑。
以上是几个农村妇女的对话,有自嘲感慨,有讽刺挖苦,鲜活的接地气的语言,生动形象,惟妙惟肖,寥寥数语妙趣横生。
又如:罗满堂看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后退一步,说:“我是管不着,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你想尿多少就尿多少?”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光说修,咋修?钱呢?砖呢?偷人家去?抢银行去?”罗聚财俩眼瞪得圆圆的。
“哈哈,还业务总监,真是个官迷。”肖启坤不客气地说。
“大小当个官,强似卖纸烟!你嫉妒了吧?”陈明阳嬉皮笑脸地说。
“看你慌的,像火烧住屁股一样!你做的鞋垫还少啊,有一百多双了吧?”林豆青和她开玩笑。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是你哥罗聚财的主意。”肖启坤不假思索地说。
这些农民的语言里俗语,俚语,张口就来,如行云流水,读来让人感觉酣畅淋漓,富有地域特色,充满了生动性,趣味性。
又如:“一定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失去尊严,爱情是乞求不来的。”肖国泰吩咐说。和其他没文化的农民不同,一个有文化的校长才能说出如此有哲理的话,语言非常贴合人物身份。
诸如此类特色的语言如群星璀璨散落在每一个篇章中,闪光耀彩,展示的是老百姓的生活,说的就应该是老百姓的语言。这些语言通俗易懂,大众化,平民化,简洁准确,幽默风趣,自然朴实,生动形象,展示的就是浓郁的地方色彩和人文环境。老舍先生说过:“我无论是写什么,我总希望能够充分的信赖大白话。”通俗的语言并不是淡而无味,而是增添了浓郁的生活气息。那些朴实的文字下面,意境更美妙,使得那人儿、那景儿、那物儿、那事儿都变得灵动有趣、惟妙惟肖,生动活泼,真实有味儿起来了。
胡天喜老师的《沉浮》是小说也是历史,有文学价值也有史学价值,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