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两棵树
那棵棠梨树在冬天的风中。
天气阴沉,天气阴沉中的棠梨树枝干是黑褐色的,落完叶子的树冠上有一个大大的黑色鸟窝。鸟窝是用一些树枝、杂草和树叶筑成的,蓬松而温暖。
蓬松而温暖的鸟窝是冬天暖意的句点,你抬起头,看见这棵树在冬天写下的字句:棠梨,别名野梨、鹿梨、铁梨,叶、枝、根、果实入药,株高可达12米。
那棵树生长在一个名字为“北关小学”的校园里,小学创建于1902年,那棵树和小学一起成长,布满疤痕的树干上,密密麻麻排满岁月的痕迹,一百多年的风霜雪雨,让这棵树溢满历史的厚重。你用手轻轻触摸,每一次触摸都有轻柔的回声。
百年老校,在一个小县城的一隅,你的脚步无数次踏进这所小学,每一次都和那棵树默默对视。记忆中冬天和那棵树对话的时候居多,你喜欢冬天落完树叶的棠梨树,洗尽铅华,只用黑褐色的沉默,感觉着你的感觉。
那是木版画的冲击力,黑白相间的粗粝,适合冬天一个人寂寞的心境。
想起好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你站在那棵树下,满树的白花和绿叶,惊鸿一瞥,触碰柔软的神经。
后来读古书中关于棠梨的词条:①陆玑《诗疏》:甘棠,今棠梨,赤棠也,与白棠同耳,但子有赤白美恶。子白色为白棠,甘棠也,少酢,清美。赤棠子涩而酢,无味。俗语云,涩如杜是也。②《救荒本草》:棠梨树,今处处有之,生荒野中。叶似苍术叶,亦有团叶者,有三叉叶者,叶边皆有锯齿,又似女儿茶叶,其叶色颇白。开白花,结棠梨如小楝子大。③《本草纲目》:赤者杜,白者棠;或云牝曰杜,牡曰棠;或云涩者杜,甘者棠。杜者涩也,棠者糖也,三说俱通,末说近是。棠梨,野梨也。霜后可食,其树接梨甚嘉,有甘酢、赤白二种。
简练的文字,像极了棠梨树冬天枝条的倒影。
另外一棵树同样生长在一个校园里,那是一所乡镇中学,和在县城的小学隔着长长的距离。
那是一棵柳树,一棵老柳树。那所乡镇中学你同样去过多次,从校园的东门进去,沿路都种着柳树,而那棵老柳树以一种独特的站立姿态,从校园里那些柳树中游离出来。
它的树干不再直立,像一位年迈的老者,斜着身体,和大地形成倾斜的坡度。学校的当家人用一块大石头支撑在倾斜的树干下面,隆起的根部压着另外一块大石头。
几乎歪倒的老柳树因为石块的支撑,依然顽强地活着。树冠没有歪倒,而是艰难地抬起头来,冬天依然柔软的枝条在风中昭示着些许妩媚。
倾斜的树干和石头已经长在了一起,那是它们的拥抱,石与木的拥抱;那也是它们的私语,冬日的私语。没有秋日私语的缠绵悱恻,但同样打动人心。
你和那棵老柳树站在一起,站成一幅冬天温暖的风景。
02
乡镇记忆
生长老柳树的中学名字是“张湾中学”,中学所在的乡镇叫张湾镇。
好多年前一个冬天下午你去张湾镇,没有去那所中学,而是去了一个村庄,村庄的名字叫蔡楼村。
蔡楼行政村是由三个自然村组成的,除蔡楼外,还有徐家和魏家,三个自然村蔡楼人口最多,将近三千人。
行政村的村委会是二层小楼,楼前有一个宽阔的广场,广场上安装着体育器材和路灯,冬天广场上的地面干干净净。
蔡楼的村支书说晚上广场很热闹,扭秧歌,跳广场舞,唱二夹弦,还有武术队,灯火辉煌中,乡村的夜生活同样丰富多彩,那是农民富足后对精神生活的需求,那样的夜生活在村支书的讲述中,也在你的想象中。
村委会一楼是门市,二楼是办公的地方,活动室很宽敞,桌椅整齐,投影器材齐全。
文化程度不高的村支书是习武之人,话不多,但很实在。
楼后面有一院落,几间西屋是村卫生室,正房是蔡姓家庙,家庙前立一石碑,上有光绪十二年字样,其它字迹较模糊,大概是功德碑,残缺中透着古意。
走进村委会西邻一家住户,一对老夫妇,老先生七十六岁,老大娘七十二岁,三个男孩都已成家立业,孩子的孝顺让两位老人生活得很顺心。
坐在老人院子里的树荫下,和两位老人拉家常,谈起广场的夜晚,老人很兴奋。老先生专门给秧歌队敲鼓,那面红色的大鼓就立在老人的堂屋门口,老人空手做了几个敲鼓的动作,娴熟而轻巧。他说秧歌队要听从他的鼓点,想象中鼓点徐缓急促间,扭秧歌的那些步子和身段该是怎样的变换,那样喜庆的氛围该是让围观的人怎样的眼花缭乱。
老大娘从房间里拿出了两把花扇子,步履轻盈,扭出了几个花样,从门外进来的另一位老大娘也跟着扭了几下。
又进来一人,五十多岁年龄,壮实憨厚,说是给二夹弦敲边鼓的,他说边鼓很重要,你想应该类似交响乐队中拉小提琴的,位置很重要。原来敲到点子上的边鼓同样举足轻重。一个敲大鼓,一个敲边鼓,在急促而有节奏的鼓点声中,乡村的夜晚被敲得醉人心弦。
这样的记忆和那棵老柳树叠加在一起,是你对那段远逝生活进行的轻轻叩问。
你用回忆的文字去叩响冬天的大门。
03
大 雪
“大雪”节气到了,没有雪,有暖暖的冬天的阳光和慵懒的心情。
这让你想起没有走得太远的“小雪”节气,那一天同样没有雪,但有雨,冰冷的雨。你一个人走在冰冷的雨中,一把黑色的伞,冰冷的黑色闪电,面孔在伞下,阴雨天的忧郁。
“大雪”节气的阳光让人安心。你走在暖暖的冬阳下,有靠近岁末的百感交集。
中午和小县城的几位朋友走进一家小院落,小院落在小县城的一个胡同里。
小院落门楼朝西,走进院子,靠近东屋的门口摆放着两个大铁盆,盆里注满清水,盆里泡着收拾干净的柴鸡。
东屋是厨房,西屋是杂物间,堆满了劈柴和过时的农具。四间堂屋,半开的堂屋门能让人看见中堂和条桌上的香炉。
两间南屋,一间是餐厅,另一间当了客厅。
这样的院落浓缩了小县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记忆,曾经的气派在时间的风中落幕。
你站在院子里和院子的主人交谈,你知道他今天扮演的是双重角色:院子的主人和招待客人的大厨。
干大厨好多年了,一开始在街上的小餐馆,留着长长的胡须,后来退回小院落干家庭饭店,剃去胡须,露出饱经沧桑的面孔。
你期待他做的菜肴,家常的菜肴是他的专长:卤猪蹄、卤猪杂、红烧肉、干煸鸡块、红烧兔肉、白酥鸡、烧羊肉,一桌子菜肴在冬天的餐桌上。
还有那盘老虎菜,小县城有名的酱大头切成细丝,配上葱丝、青辣椒丝,浇上小磨香油,又香又脆又辣,还有回甘,那是酱大头独具的口感。
“大雪”节气没有雪,但不可以没有酒,举杯,一杯敬岁末,一杯敬过往。
04
老派的爱情
鲁迅写过一篇和情爱相关的小说,王朔说:《伤逝》大概是最不像鲁迅后来风格的一部小说,男女过日子的事,他老人家实在生疏。
生疏吗?你更想说鲁迅写的是“老派的爱情”。
“大雪”节气的窗外,是冬天黄昏的天空,有彤云,彤云中一只黑色的飞鸟,想象中,一点点远去,像一种伤逝的情感。
在电脑里找出鲁迅的《伤逝》,重温那些文字:
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间,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 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回忆中的等待,小说中的涓生是一位痴情男,对情爱生活的回味,等待中苦涩的甜蜜,老派的爱情熠熠生辉。
你有一次在一个乡村小学的图书馆看见了一本三流的文学杂志,那本杂志已经泛黄,摆放在布满尘土的书架上。你之所以注意它是因为上面的一篇小说吸引了你,小说的名字是《拥抱》,讲的也是等待的故事。
小说中的他在等她。他在房间里,冬天的阳光在窗外,房间的桌面上还放着两只木瓜,浑圆金黄的木瓜,像等待中的爱情。
他靠在门口倾听,走廊里有清洁工拖地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声不是这样,她穿着小巧的皮鞋,急促而清脆,由远而近。
敲门声,她的面孔,短发,一下照亮黯淡的房间,他抱住她,房间变得无比温馨。
小说写的同样是老派的爱情,爱情的香水,但香水有毒,你把那本泛黄的杂志重新摆放在书架上,手上有淡淡的土灰,这是你去过那所小学的物证。
回到鲁迅老派的爱情: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随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然自己觉得,己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是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 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
走过来的子君和《拥抱》中的她带给痴情男的除了希望还有绝望。
05
悬挂在树上的果实
那棵柿子树落完了叶子,枝条上悬挂着十多枚柿子果。红红黄黄的果实,在冬天的阳光下很好看。
两只灰喜鹊在柿子树上栖息,一边啄食柿子果,一边扇动着翅膀。
你从树下走过,怀揣着一种温情。
06
冬 月
晚上的月亮在天上。
冬天的月亮。
冬月无边。
作者简介:
崔中华,供职于山东省菏泽市教育局。有文字散见报刊,有散文集《教过书的人》《如果大雪封门》《一抬头满天星辉》《天秋月又满》《四季之味道》出版。有作品入选《师心有痕》《师者行吟》《师意盎然》《师墨飘香》《师兴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