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岳飞故事的阅读,包括对于我的部分启蒙性质的阅读,首先感谢的,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农村少有的上过几年学的人。虽然根据祖父的说法,他上学颇不用心,但上学生涯对他的影响,还是处处表现出来。比如,他的毛笔字就写得不错,虽然只是在过年写对联时偶有表现,但功底始终还在,并不以经常不写而落下;在贫乏的农村精神生活中,他偶尔还会买几本连环画,对于把金钱的概念因为贫穷而刻在骨子里的农民来说,简直有点异乎寻常;他对外面的世界包括文化生活也比较感兴趣,那纯粹属于一种不自觉的精神上的追求,为此,还在母亲的极力反对之下买过一个收音机。
他是一个典型的木讷朴实的农民,对于我们兄弟的教育,基本上采取的,也是和其他农民一样放任自流的方式。但他分明对我们尤其对我,还是怀有隐约的希望的——希望我能用心学习,并且取得良好的成绩,虽然取得良好的成绩以后会怎样,他从来没有那么长远的考虑。农民,毕竟是最为现实的一个群体。到后来他之所以殷殷地希望我能考上大学,那也是看到我的成绩一直优秀并且不期而然地走到了最终的那一步之后的事。
前几年回家,坐在那儿和父亲聊天。说起了小学一年级上学的事。我说,那年一发课本,拿回家里,你就开始剪纸,很花哨、很漂亮的红色的剪纸,剪好后,你就郑重地搅一团浆糊,贴在已经包好的牛皮纸的封面上;结果我拿到学校之后,老师拿到手里一遍一遍地看。父亲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还记得啊?”我笑一笑,当然记得的。
大概就是出于对我学习的一种隐秘的渴望,也是为了尊重他个人压制不住的兴趣,他往往隔上很长一段时间,会买回来一两本连环画。对于钱,那时候由于贫穷,他可以说是极度吝惜的。所以,买连环画,他绝对不会随便买,而是买在他看来非买不可的。在我的印象中,他最钟情的,是那套关于岳飞故事的连环画。
现在的书店当然不一样的,出书都是全套,甚至还有许多配套的,努力吸引你一次多买点。撇开功利不说,也为好书者提供了巨大的便利。可当时却不是这样。就拿那套连环画来说,十多集,很少有两集是一起摆放在书店的,常常是隔上几个月才会出现新的一集。因此,我的看那套书,前后有几年的时间,甚至哪怕到最后我上了初中,也没有看全。
那套书,我看的第一本,是父亲偶尔买来的《大战爱华山》一集。说的是岳飞被起用之后,先把粘罕打得落花流水,然后在爱华山与金兀术第一次交锋而取胜的事。虽然前事后事两茫茫,但那个故事却是相对完整,有头有尾。画面细致精美,人物栩栩如生,情节紧张刺激,在众多的连环画中算是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看得我兴味盎然,乐不可支。那算是第一次亲近这位民族英雄了。
那以后的几本连环画,是父亲陆续买来的。在这一点上,他颇有点童心未泯。买来一后,先是炫耀一下,然后却有意地吊我们的胃口,藏起来不给我们看。看到我们急得心神不宁,抓耳挠腮,他在一旁乐得直笑。当然,这样的情形是不会太长的,不久,他就会大方地赐予我们。但我们实在不懂得珍惜,看完后,就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
就在那种断断续续的阅读中,我基本上了解了岳飞故事的大概。几年前,偶尔走过街头,看到一大本排在一起的当年的那套连环画,虽然一看就是盗版,纸张比较粗糙,印制也比较模糊,但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一本。然后在回老家的时候,送给了父亲。
与陆续地翻看那套连环画并行的,是听评书。当时候,中央电台每天中午一点钟的时候,由刘兰芳来讲岳飞传。在没有其他娱乐的情况下,那是一件了不起的享受。每天一到那个时刻,就和弟弟结伴挤到父亲的房子里,傻坐在一边,痴痴地听。有时候惹父亲生气了,他就故意不打开收音机,我们是又害怕,又急切,仿佛什么宝贵的东西丢失了一般。可坚持不了几分钟,父亲也忍受不了那种“折磨”,冷着脸打开了。听着听着,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但这样的好景不长,我们家的收音机坏了,无论如何修不好了。思前想后,只有不远处的一家邻居家里有收音机,于是,就每天按时跑到他家去听。他似乎并不欢迎我们的到来,但我们就厚着脸皮守在那儿,待在屋子不好意思,就赖在院子里不走,反正要把它听完。令我现在都忍俊不禁的是,往往离开讲几分钟的时候,父亲也会悠悠而来。
我一听,就知道刘兰芳讲的,和连环画许多地方并不一样,并且下意识地认为她是根据需要改编过的,真实的故事,还是在连环画。为这事儿,与我的那些同学争论不休。那些天,我们每天听完评书就往学校赶,到了学校,离上课还早,就蹲在一起讨论。说是讨论,其实就是讲当天听到的故事。我有时候落下没听到,就认真地听他们讲;他们经常没有听到,就听我讲。而我在讲的时候,往往能把两者结合起来,有时候搞得神乎其神。于是,在他们中间的威信大增。我坐在中间,其他同学都眼巴巴地坐在周围,那种专心程度,远超老师上课。我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地满足。那个评书,我们听了好久。直到有一天,刘兰芳讲到金兀术被牛皋骑在身上气死了,然后霸气十足地喊了一句:“撼山易,撼岳家军难!”故事正式结束,我才怅然若失地结束了那段东奔西走涎皮赖脸听评书的经历。
大概在五年级过春节的时候,完全是喜从天降,我得到了一件长那么大最珍贵也最让我欣喜的礼物——《说岳全传》的上册。
此前没有任何征兆,当父亲将那本厚厚的书给予我的时候,我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问它的来处,却是远在西安的舅舅寄过来的。这样,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肯定是父亲向他写信索要的。为什么就是一本上册,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不孝地认为是舅舅小气。直到后来才意识到,那个时候出版书籍就是那样,新华书店当时就只摆了一本上册。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按照习俗,我们要为自己的家营造节日的气氛。先是贴对联,然后是洒扫庭院,最后是祭祖。与其他邻居不同,父亲早已将一根电线横拉过院落,中间安了一个照得整个院子晕红的灯,然后在院子中间堆积了一堆朽烂的木头,让它熊熊燃烧起来。那种氛围,再加上邻居家高音喇叭传来的秦腔,是完全可以让一颗稚嫩的心灵兴奋起来的,是完全可以赶走困倦和瞌睡的。于是,我就坐在院落中间,清冷的月光透过灯光的遮隔投射下来后,显得朦胧而迷蒙;向远处看,则是树木黑色的剪影。鸡已入睡,狗也悄寂,只有身边的木柴,在噼噼啪啪地响。时或有风吹过,将腾起的烟雾妖艳地散向四方。
怀着渴望,怀着激动,像一位虔诚的教徒面对他的偶像一样,打开那本名叫“钱彩等”(后来我才明白,“等”表示作者不是一人)的人写的书,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故事,便随着一个一个的字眼,跳到我的眼帘中,搅动了我斑斑驳驳的思绪。
劳累一天的父母早已入睡,弟弟也进入酣眠,我就一个人坐在除夕深夜的院落里,一直看,一直看,直到不知什么时候冷得打开了哆嗦,才发现火已熄灭了。想站起来,腿脚身体却已僵硬了,舒缓许久,才毫无睡意地进了屋子,又打开灯,继续那次阅读的航程。
相比此前看过的连环画,原著要繁复得多,厚重得多,而且中间夹杂着古代小说特有的许多包含迷信色彩的成分。相比评书,它的描写更为细致,来龙去脉交代得更为清楚,人物形象也更为丰满。情节一环套一环,大有非要让你一口气读完不可的态势。这么多年过去了,唯有那个特殊的除夕,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看到许多作家在回忆读书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提到一种现象:有些内容是生吞活剥的,许多不认识的字词迫于迫切阅读的需要也不求甚解,这样,导致后来老是读错字,写错字。我当时也发生了一件性质相似的事情。金兀术有个军师叫哈密蚩,那个“蚩”字,我却不认识。阅读完那本书后不久,碰到一位正在上初中的兄长,就去问他。他颇为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个字都不认识?是‘蛋’。”于是,我把“哈密蚩”读了好几年的“哈密蛋”。
那本《说岳全传》的上册,我基本上是读了一晚读完的。自然,阅读的时候急切地想了解后面的情节,读得肯定比较粗疏。这样阅读有一个好处,就是事后回头想来,总还有一些想深入了解的地方,于是,就有了反复阅读的欲望和行为。极为可惜,也极为失落的是,我只能看到一本上册,后面的故事,就像阿里巴巴那个堆满宝物的宝库,吸引着我,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实现。直到过了好几年,才在因缘巧合之下将那部书完整地看完了。
越到后来,涉猎广了,越知道那部小说虚构的成份很多,与历史的本来面目不太相符的。《说岳全传》,在当时至少带给了我这么几个方面的提醒和思索:小说开头说,岳飞是大鹏金翅鸟,秦桧是虬龙,秦桧妻王氏为女土蝠,万俟卨为团鱼精,因大鹏啄死女土蝠和团鱼精,啄瞎虬龙左眼,遂结下前世冤仇。故事便也由此展开。这个因果报应之说,实在不能令我苟同。但令我感到惊诧的是,明清的许多小说,都是这种写法,并且我逐渐地意识到,这种思想不但小说作家拥有,也是渗透在民间百姓的心里的,他们虽然未必全信,却十分喜欢和认同这种说法。可见,它有着丰沃的土壤。想到这一点,我深深地觉察到国民性中落后的一面,也深深地意识到民间思想与小说作家双向满足的思想架构的存在。这让我黯然神伤许久。
岳飞平定农民起义的几个故事,在我所接触到的范围内,处理得相当暧昧。连环画偶尔提及,评书也显得极为隐晦。可在小说中,却是显得十分精彩的情节。为什么原著可以写得那么详细,而其他形式的艺术作品却提也不提,作为一个问题就种在我的脑海中,成为后来我思考农民起义的性质和建国之后对待农民起义的态度问题的根芽。
小说中,岳飞明明可以逃避被处死的命运,他却主动地使自己陷入牢狱;此后,更是将岳云和张宪也一起招来,一起被害;他的手下兴起大军准备为他报仇,他的英灵出现,阻止了他们,甚至有人受他的思想的触动,当即自杀。所有这些,都让当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就作为一个问题留在我的脑海深处,一直到后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最让我感到深思的是,当我看到岳飞被害死在风波亭的时候,十分伤心。这是典型的一处悲剧。但紧接着,就是岳飞被昭雪,岳雷挂帅,全歼金兵,气死兀术,中间夹杂着诸多神乎其神的神仙法术。这确实让人看得痛快,虽然中间经常觉得不对劲儿,但兴高采烈却是必然的。在我那时,下意识地觉得如果提供一个悲剧性的结尾,或者将历史事实摆放在我们的眼前,那让人从心理上接受不了。直到后来,才认识到,它同样是一种大团圆的结局。而我偏偏从骨子里就盼望着这样的结局。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从小所沐浴的文化已经将这样的脆弱性埋在我的血液里了,我从先天就缺乏直面悲剧的勇气。想通这个问题之后,我是怅然久之。
我在上初二的时候,弟弟在上初一。有一个周末相逢,他对我念了一首词,告诉我,这首词叫《满江红》,是岳飞写的,是他们的语文老师教给他们背诵的。孤陋寡闻的我,当时是第一次听到还有这么一首词存在。听到他的语文老师这样做,而我的,却不是这样,就对他们语文老师钦仰不已。一直到过了十多年,我与他提及的那个语文老师共事的时候,看到他,还屡屡想起他那样教育学生的事来。等到近距离地看到他的萎缩和鄙俗,让我大失所望。弟弟提及那首词后,我找来,读了几遍,就背下了。说实话,哪怕是那个文化修养极为低下的时候,我也隐隐地不太喜欢这首词。觉得它像口号,像呐喊,像嚎叫,气势是有的,但太剑拔弩张了,太锋芒毕露了。到后来,看到一些否定这首词真是岳飞写的文章,我就下意识地赞同。关于这个问题,前两年看到一篇文章,很让我信服:这首词应该是岳飞写的,但原词却不是这样的,大概被明代的人改过了。我在看原词的时候,发现与现代流行的这首词区别很大,要显得委婉而深沉,质朴而含蓄,想到当年的抵触心理,满足地叹了口气。
再后来,看到了岳飞的真实历史,看到他的许多故事,并且知道了他所说的“文臣不爱钱,武官不惜死”的名言。来自连环画也好,评书也好,小说也好的印象,才渐渐地淡去了。
2000年冬天,我第一次到杭州去。沿着西湖湖边行走,走着走着,就到了岳庙。陪着我游玩的学生建议说,进去看看吧。我站立在那个墙边很久,却没有进去。一方面,潜意识中想留个念想,怕万一看到了一些与理解中不同的物事,平空增加许多的郁结;另一方面,那儿是要买门票的,虽然我不在乎那点钱,但对于拿民族英雄的纪念之地捞钱的行为,由衷觉得厌恶。
走出好远,回头看那儿的青山翠柏,它们的上空笼罩了一片烟雾,模糊不清。而年少时饥渴地阅读关于岳飞的故事的往事,却清晰地浮泛上来。心湖伴着那冬天清冷的微波翻动,一首岳飞写的诗便悠悠地从唇边吐了出来:
经年尘土满征衣,
特特寻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
马蹄催趁月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