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黄冰 黔中书
《霸王别姬》已是老掉牙的故事，却在重读张爱玲《霸王别姬》后，清楚看见一个张爱玲的虞姬，也是所有女人的虞姬。张爱玲讲的是一个女人的故事，照见的是所有女人一生的前途和命运。这里的虞姬似是张爱玲暗将一己之悟裹上的外衣。
走进张爱玲的《霸王别姬》，仿佛亲历着一个女人一生不可逆转的遭遇。
“……十余年来，她以他的壮志为她的壮志，她以他的胜利为她的胜利，以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她开始想起她个人的事来。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女人把自己交出去，站在爱人背后，女人明明知道最最危险的便是依赖男人的爱情，但哪个女人不是自相矛盾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出去。所以，女人便从此以他的胜利为她的胜利，他的痛苦为她的痛苦，甚至他的呼吸也便是她的呼吸，她皈依在男人生命中。但当她想起她个人的事来，她想起她个体的生命价值和意义来，当她在茫茫人生的中途停下来，她开始怀疑，这样龟缩在一个男人臂下活着的她，生命的方向在哪里；女人自愿成为男人身上的一部分，成不了全部，却永远把自己遗失在了某个路口。不能不爱，爱了又纠缠。记得一个女人曾在刚刚进入婚姻时，对自己的爱人说，希望现在我们已经八十岁。她的话里带着忧心忡忡的幸福。女人爱着就想永远，永远爱着。张爱玲早就一针见血地说过：“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亦可以这样说，爱情也是一袭华美的袍。女人要永远，但虱子爬不爬满全身由不得她。
“他活着，为了他的壮志而活着。他知道怎样运用他的佩刀，他的长矛，和他的江东子弟去获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仅仅是他的高亢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死寂了。”张爱玲说出了虞姬的命运，看破了天下女人的宿命。虞姬的生命里只有项羽，只有一个英雄，只有一个男人。
“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妆，整日呆在昭华殿阴沉古黯的房屋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都说成功男人背后一定站着一个好女人，那么女人在跟男人分享只属于男人桂冠的时候，女人自己的身影在哪里。女人成了男人的影子，男人到哪女人的影子跟到哪。如果女人认命地以男人的成功为自己的成功，那倒也成全了女人一生的付出。但事情应该不止于此。
“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谥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这才是女人最最致命的打击，女人愿意跟随男人，直到最后一刻，哪怕一同死在马背上。张爱玲的“假如他成功的话”是对女性命运的追问，项羽称王，后宫佳丽三千，虞姬不再是项羽的唯一，就是“虞美人”变作了“虞贵人”，终究免不掉红颜白发，青灯残烛。这便是那最透骨的悲凉，若要为着争那三千宠爱，倒不如用这无奈而彻底的方式保住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我们自作主张替虞姬猜想，她的死便是爱的决绝。任后人评说，除了虞姬，没人知道她为何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项羽也只能俯下他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却永远不能知道虞姬的死是为哪般。
爱情中的张爱玲却不是小说里的张爱玲，爱情里的她失了清醒、失了理性。胡兰成是张爱玲生命里的重要男人，“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不管这话是出于对那个男人本身的爱，还是对于“爱情”本身的尊重，或者爱情跟爱人完全站在女人的两端，但女人需要一个对象来表达这种爱；胡兰成并不成全张爱玲，很快就移情了，张爱玲说：“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这句话道出一个在爱情里完全丧失了自己的张爱玲，爱情是张爱玲，也是所有爱着的女人都必将遭遇的厄运。
张爱玲冷艳彻骨的文字，让人发颤。也许于张爱玲来说，于所有女人来说，刻骨铭心地爱过才体会到什么是痛，当那一袭生命的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才能明白什么是炎凉，什么是悲怆。
